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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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睁大了眼睛:“小施主,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龙井,你那么小,莫非也是个老茶枪?”
忘忧喝了一口:“和尚爷爷,你的茶有青草气的,龙井茶不是这样的一种香法。”
妈妈不高兴儿子这样说话了,妈妈不停地点着头,说:“香,香的,香的。”
多么善良的好妈妈啊!和尚爷爷也笑了:“小施主好功夫,果然这茶就不能算是龙井。茶倒就是在这山中采的野茶,老僧自己现炒的,用的眉茶制法,不曾压扁了,又加杀青后没有晾上那么一天,所以有青草气。只是这种评茶的功夫,不是茶道中人,断断闻不出来,小施主了不得。“
为了奖励小施主的了不得,和尚爷爷还给了忘忧一只馒头,然后掰下一块,扔进水里——啊呀,可不得了,多少大鱼过来吞食啊。忘忧这就想起了杭汉表哥要他吃透了精神的那一篇《玉泉观鱼》——
僧人于池上设几煎茶待客。客循池走,鱼则亦尾客影而游;客倚阑,鱼则亦聚阑边仰沫若有求……?
忘忧这就立刻拉了妈妈起来,带着她绕着池走。哈哈,果然,果然,大鱼就都跟着他们走呢。忘忧又叫妈妈停住,把着她的手往池子里扔馒头,大鱼就急不可待地跟着跳了起来——瞧这嘴巴,多大的嘴巴啊,和尚爷爷,这些鱼儿都是老爷爷鱼儿了吧,他们都活了多少年了呢?
和尚爷爷就看着那一池子的鱼儿说起古来了——啊哟,要说这些大鱼都有多大的年纪,我可真是说不好了,怕是都已经成了精,成了仙了吧。这里的鱼儿,都是人家送来放的生,阿弥陀佛,都是佛保佑的鱼儿了,碰不得,碰碰可是要遭报应的呢。
满池的鱼儿,锦鳞千百,结队成群,忽东忽西,时沉时浮,真是街尾而游,恰然自得。忘忧一边舒服地叹着气,一边侥幸地想着:啊哟,啊哟,多么运气,多么运气,多么好的妈妈啊,多么好的和尚爷爷啊,多么好的野茶啊,多么好的大鱼啊……
然后,忘忧就和水里的那些鱼儿同时跳了起来,哗啦啦啦,大鱼们跃上水面又飞速地潜入水下,一大堆,像逃难的人群一样瞎窜,鱼儿们竟然就重重地撞碰在了一起。
然后,妈妈就尖叫了起来,那声音和现在正在回旋着的声音一样,都是那么样的尖厉突然——巨大的不祥!妈妈一下子蒙住了耳朵,茶倒了一地,妈妈尖声地叫着:“等一等,等一等,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忘忧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不能看到鱼儿那么样害怕,鱼儿害怕的样子,真是和妈妈一模一样。他把妈妈一把抱住,还能够说:“妈妈,别害怕,妈妈,别害怕,有我呢,有我呢。”
然后,他就感觉到和尚爷爷把他们拽住,塞到桌子底下了,一边说:“什么世道啊,日本佬来了,东洋飞机来了,这是空袭警报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什么世道啊,人也吓死了,鱼也吓死了……”
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八月十四日午后——回响在杭州城的空袭警报声,告知了人们——日本人对杭州城的侵略已迫在眉睫。
其时,于日军对上海发动战争同时,离上海数百公里外的浙江亦已在侵略军的望远镜中。日本军队第三舰队的航空母舰“神威“号已经侵入象山县以东韭山列岛海面。早在杭城警报拉响前三天,日军水上飞机已经侦察飞入中国古代大美女西施的故里浙江诸暨,以及浙江省府杭州附近的定桥、乔司和翁家埠。面对日军大规模的海陆空进犯,浙江境内空军各个基地立刻进入紧急备战。
8月13日下午,国军空军第四大队大队长高志航在南京得令,驻河南周家口空军第四大队紧急移防杭州览桥机场,担负轰炸日本海军舰队的任务。这一支大队的战斗机,由清一色的美制霍克双翼装置,每机配备武器有大“考尔脱“两挺,可携带二百五十磅炸弹两枚,航行一百七十英里。
而彼时的杭州宽桥机场,乃为中国空军军官学校训练基地,尚有空军第九大队独立第三十二中队停驻,又有作战飞机数十架,为日军空军的主要袭击对象。
1937年8月14日下午的杭州,阴雨天气,资桥机场能见度甚低,机场跑道积水如洼。14时50分,日本海军第一联合舰空队所辖的木更津航空队和鹿屋舰空队杭州空袭队十三架“96“式陆上攻击机,从台北起飞,经温州、金华,突然偷袭杭州宽桥机场。
差不多与此同时,二十九岁的东北青年空军军官高志航乘空运机从南京赶到杭州览桥机场,此时,由青田方向发现的日本空军轰炸机群正向杭州方向飞来,杭州城上空一片空袭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高志航站在大雨之中万分焦急之际,他的第四大队战机次第飞抵了机场。他特别关照的座机TV…l号,此时由一名名叫曹士荣的飞行员驾驶降落机场。
陆续落地的飞行员们,隔着机舱玻璃的雨幕,看到高志航大声地吼叫,他们在战机的轰鸣声中听不到大队长正在这样指挥他们——起飞,敌机快到啦——但他们感觉得到大队长的命令——他们来不及再问,一拉操纵杆,就冲上了刚刚下来的天空。
与此同时,TV…1号机降落机场还未待关机,高志航接下座机,一拉机头,冲起几丈高的水花,箭一般地,就闪向了杭州的天空。
彼时,高志航手腕上的表指针为15时10分,中华民族抗战史上的第一场空战,在杭州的天空开始。
天空下的杭州市民们并非都在尖厉的空袭警报下躲入防空洞,至少年轻的杭州警备司令部中尉参谋罗力没有把自己隐蔽起来。然而,身处十字街头头顶敌机巍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冒险,也并非来自军人的勇气。说来事情十分简单,这事仅仅和一个女人有关。
罗力听不清那个手臂上挂着红十字会标志的姑娘,站在街头瞎叫喊着什么。她身穿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手拢成一个喇叭,半欠着腰,歇斯底里地叫着。此时杭州的天空,机声,炮声,枪声,东一团烟,西一堆火,这个看来全然不知死亡和战争为何物的女人,随时都有可能香消玉殒。
生死关头,英雄美女,开着吉普车的罗力把车停在巷口,自己就下了车,不由分说地冲了上去。可笑的是这个女人对战事的一窍不通,还没等他大吼一声,那姑娘倒先大吼一声了:“你看到孩子了吗?”
罗力怔了一下,什么什么孩子,你还要不要命了。他一把挟住了女人就往隐蔽处跑,女人却在他的臂腕中挣扎,叫着:“一个白孩子,你们看见了吗,一个白孩子,还有他妈妈!忘忧,忘忧,忘儿——”她尖叫起来,两手两脚乱动弹,比天上的警报还惊心动魄。罗力用手拍打了一下她的头,吼道:“闭嘴!”
“轰“的一声,天上一团火球,千四散碎的烟花,罗力一下子面对空中,张大了嘴巴。他的手也顿时松弛了,挟在腋下的少女就掉到了地上,而那掉到地上的女子也突然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
“日本人的飞机?”罗力不敢相信地低下头来,问这个他半道上挟下来的少女,少女也疑惑地看着他:“日本人的飞机,肯定是日本人的飞机!”
此刻,他们都有些心虚,都怕事实恰恰相反,正在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吃不准之时,只听天空中厚厚的云层里又是一声沉闷的“轰——”,又一个大火球从天陡落,溅得天空金星四射,烟火弥漫。此时,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同声叫道:“去昆桥!”
驾驶着军用车的国军作战参谋罗力,把汽车开得简直和飞机一样地围空一切。他的任务,本来就是到定桥去了解空战情况,这湖滨十字街头的姑娘儿可以说是顺手拣来的。此刻她东倒西歪地一会儿靠在他身上,一会儿又弹出去老远,倒也难为她了。
东北流亡青年罗力,自“九一八“以来的六年,早把这些枪林弹雨中的征跑看做家常便饭。因此他虽从军在杭,对杭州人却是真有那么几分瞧不起的。一看到那些节假日拖儿带女一家子、腋下夹一领席子就到西湖边去的家庭妇男,罗力就鼻子里直哼哼。罗力也看不起杭州的官员们,动不动就到楼外楼去吃醋鱼,边吃醋鱼边讨论抗战,边远眺三潭印月,边吟诵气吞山河的七律五绝,却又整个儿一副醉生梦死的架势。罗力常想,幸亏全中国只有一个杭州,否则如此抗战,中国人不做亡国奴才怪。
因为他从心眼里头接受不了杭州西湖,所以顺便把杭州的姑娘也一并地讨厌上了。小家碧玉,统统小家碧玉:豆腐西施,馄饨西施,弄堂西施——肩是塌塌的,脸是白白的,腰倒是细,胸却像两粒小豌豆。走起路来,一步三扭,哪能和我们东北姑娘们的火热的强大的豪乳相比。罗力和他的东北同胞们刚到杭州时曾经这样评价杭州姑娘。那时他们年方十七八九,胸中虽然满腔亡国恨,然毕竟年轻,以为不出三年两载,必定能够打回老家去,实现中国男人们传统的“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理想,故而彼此发誓,非东北姑娘不娶。
如今一晃六年过去,非东北姑娘不娶的罗力的老乡们已经统统娶了杭州姑娘。有一天,罗力还目瞪口呆地看着其中的一位,腋下也夹着一领凉席到平湖秋月去了。看见了罗力还知道苦笑一声,说:“罗力,今日是中秋,咱们有家不能回的人,只好安了新家,千山万水之外望一望东北的月亮了。”
罗力自然内心看不起那些腋下夹席子到西湖边吃茶叶蛋的男人。不过他暗自以为,男人们之所以变成这样——如捞不起的面条、扶不起的阿斗一般,主要原因是因为这里的女人之故。从小矿工出身的东北青年军人罗力正眼瞧也不瞧那些西湖边的豆腐西施和馄饨西施们。罗力今年二十五岁了,正是如火如茶的情爱的岁月,但罗力为了实现打回老家去娶东北姑娘为妻的誓言,成了一个坚定的战时禁欲主义者。
所以罗力尽管顺手把这杭州姑娘搁在了车上,让她做了一回搭车女郎,但他却并不在意她。军情十万火急,操他娘的小日本,咱们终于干上了。
然那姑娘却不让他省心,罗力可是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话这么多的姑娘,一路上她就没停过嘴:“喂,大兵,你肯不肯跟我打赌,我赌日本佬飞机被我们打下来了,你相不相信?要不要我们掷角子,正面我赢,反面你赢,来不来?“
罗力不答腔,心里却说,什么杭州的小市民女人,把打仗当儿戏了。正那么想着,突然听她大叫一声:“忘儿——停车——!”
罗力一个急煞车,姑娘一下子又弹入了他的怀抱,然后手一推要开门。可怜这也是个弄堂西施,大概从来没坐车,连车门也不会开,只会大呼小叫——开门,开门!
罗力不耐烦地一下子拧开车门把手,说:“下去!”
谁知那“西施“又不下去了,“西施“说:“不,不是忘儿。”她又坐了回来。
罗力口气就不那么好听了:“下去下去,我这是打仗,弄个女人来搅什么!”
那女人就愣了,突然抬起头来,两人算是正式打了个照面。然后,姑娘的眼里突然就渗出了眼泪。罗力这辈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事情,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只眼睛像两口大井,一下子的,就涌上来晶莹剔透的泪水。而且,那姑娘的嘴角也抖动了起来,她语无伦次地说:“——他就不见了,回到家里,他妈也不见了——他不能出门——“然后,那姑娘就跳下了车。
罗力不假思索地一踩油门,军车立时窜出了一大截,然后又是一个煞车,雨大滴大滴地打在车窗上。他跳下车回身过去,一把拉住那杭州女子的胳膊,也不顾她的挣扎,就把她重新塞进车,重新发动车子,朝览桥方向飞速而去,一边大声用东北话吼叫着:“住嘴,你给我老实地坐着,我们现在就到飞机场去。日本人都打到头上来了,要死要活都是中国人的大事情,你还乱嚷嚷什么!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把你那个什么忘儿找回来,但是我们首先得把小日本的飞机打下来,你明白吗?得把小日本打得趴下来。你不准再乱说乱动,小心自己的小命先没了。你们这些杭州人,就知道想自己家里的事,国家都要丢了,你还乱嚷嚷,还哭,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闭嘴!“
杭州忘忧茶庄小姐杭寄草,活到近二十岁,这辈子还没受到这样的训斥,她好几次冲动起来要下车去,可是一方面她也是心挂两头,一头在天上,一头在地下;另一方面这东北大兵不停地骂骂咧咧,还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