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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2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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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们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得茶堵住了迎霜猫头鹰式的歌唱,自八十年代中后期茶叶贸易进入低谷之后,他们常常就茶事争论:一个说不要再总是唱赞歌翻老黄历了,中国虽然是茶的故乡,但1886年对外出口十四点三万吨,直到将近一百年后的1984年,才超过这个数字,印度早就走到我们前面去了。从茶叶市场的状况来看,品牌混乱,出口疲软,企业倒闭,价格不一,茶山荒芜,假冒伪劣产品不断,进行治理乃当务之急,歌功颂德,怀念先人,不妨往后靠一靠再说吧。

  得茶听了这话,耐耐心气,细细解说:歌功颂德也是解放生产力的一种手段,要实事求是,不要搞教条主义。从历史上看,多年来的大力呼吁和埋头苦干,被实践证明是可行的。本世纪初华茶不也一度陷人严重危机吗?所以才有吴觉农先生的呼吁:中国茶业如睡狮一般,一朝醒来,决不至于长落人后,愿大家努力吧。正面的鼓劲和反面的批评一样都是同等重要的。现在出口贸易不好,我们多做宣传,打开国内市场,也是一条茶业自救的道路。不管怎么说,我们和一百多个国家有着茶叶贸易往来,我们的茶叶产量,始终排在世界前三位嘛。

  迎霜听了放声大笑,说大哥你到底还是不是个历史学家啊,怪不得这些年你专著出得那么少。得茶听了也放声大笑,说小妹你不是一向最佩服浙东学派的经世致用吗,黄宗亲算是世界级大史家了吧,他还提出农商皆本呢。史家若能和吴觉农说的那样即知即行,恐怕中国的事情就要好办得多了。

  三年之后的1990年10月,茶博馆试开馆之时,首届国际茶文化研讨会也在杭州开幕了。那段时间,杭家人几乎都被这件事情拖进去了。除了那块特制的茶砖壁挂,得茶几乎把他花木深房里多年积累的资料全都拿出来了。馆里收集资料的年轻人依然不满足,他们小心翼翼地找到了年届九十的杭嘉和老爷爷,年轻的姑娘甜言蜜语地对老爷爷说:老爷爷,老爷爷,你是茶界的老寿星,你再回忆回忆,1900年的时候,茶馆是怎么样的?嘉和想了想说:1900年,我好像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年轻人就笑了,悄悄地把笔帽盖住了笔尖,看上去这位老爷爷木本的,神情总有那么几分恍您,眼睛也不好使,给他看一张相片,他用了放大镜,还要凑到鼻尖上,问他一个问题,他要沉思半天,才会说“是“或者“不是“。年轻人是性急的,或许还是急功近利的,他们不相信还能从这个半盲的九旬老人身上打听出什么茶事来。不过他们倒是喀喷喀呼地拍了不少相片,但这些相片最后也没有用出一张去。他们排来排去,杭嘉和老爷爷既不是当代茶圣,也不是茶界泰斗,忘忧茶座既不是江裕泰,也不是翁隆盛。杭嘉和老爷爷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被隐到茶史的背页上去了。

  倒反而是多年没有回杭的布朗,由迎霜提议,借着为茶博馆建云南竹楼,名正言顺地回了一趟老家。迎霜说这样一来他也算是为这件大事出过力了。竹楼就搭在馆内的斜坡之上,还没有搭好呢,就有不少游客来楼前拍照了。布朗对此深为得意,他喝了一点米酒,微醉酸酶,但绝不会从竹楼上掉下来,他骑在竹竿上,眼前是青山绿水,满坡茶树,还有红瓦白墙,修竹芭蕉,不禁兴起,就高声地唱起来了:

   山那边的赶马茶哥啊,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到?

   快把你的马儿赶来吧,快来驮运姑娘的新茶!

  驮去我心头的歌,细品我心底的话,茶哥哥啊——

  他把那一声“茶哥哥“ 的拖音喊得回肠荡气,余音绕茶,白云山间尽是他的“茶哥哥“。人们听了都笑了,唯有小布朗骑在竹竿上哭了,他想起了得放和爱光,想起了他们像绿叶沉入水底般的飘摇的身姿……

  他的“茶哥哥“没有影响在茶博馆对面宾馆召开的茶文化研讨会,曾经作为政变和阴谋策源地的五七一工程,现在作为浙江宾馆,正在进行中日茶道冲泡表演。

  中方的茶博土中,有抗家茶事传人杭夜生,她是作为华家池农业大学茶学系中一名年轻的女教师的身份出场的。盼姑婆把她那手冲泡茶的绝活都教给了夜生。夜生也把她的大量业余时间花在琢磨茶艺上了。

  而日本方面出场的茶道专家中,则有一位年届六旬头发曲望的女士,从她今天的容颜之中,依然能够看得出她当年的端庄美丽。她的表演与众不同,华丽的和服配以现代钢琴协奏曲,茶具灿烂夺目,动作近乎于舞蹈,与日本传统茶道中那种克制、枯寂的最高境界距离甚远。得茶注意到台下坐着的那些日本茶人中,有一些不禁以帕捂嘴,轻轻笑了。得茶想,也许这在日本国,乃是一种离经叛道之举吧。这是一种故意的、自觉的世俗,他记住了那个名字:小掘小合。表演结束之后他却没有再看到过她,后来,他渐渐地把她忘了。

   自1992年第二届国际茶文化研讨会在中国常德召开,1994年8月第三届在中国昆明召开,1996年第四届在韩国汉城召开,1998年第五届又将回到中国杭州。

  整个夏天杭得茶一直很忙,作为资深茶文化研究专家,他被会议有关方面聘为顾问,但他在人们眼里,终究不是一个完整纯粹的茶界中人,而在史学界,他的研究几乎就属于雕虫小技了。相比而言,杭汉父女作为茶叶专家在国内外茶界的影响更为人知。所以,当一封寻人启事般的来信寄往国内时,作为收信人的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会长先生,首先还是派人把此信交给了专家兼官员杭迎霜女士。

  信,正是那位名叫小掘小合的日本女子从京都寄来的,她是日本茶道百合流派创始人,从前是一名优秀的服装设计师,后来倾其家产从事茶道。十年之后,创立了自己的百合流派,并开始了和中国茶界的频繁接触。此次,她的茶道表演团亦在被邀请之列。会议将在1998年10月间举行,但小掘小合却突然来信,说自己想在会议之前先赶到杭州,并希望会长先生帮她寻访她那死在杭州的父亲的有关情况。

  在创建中国茶叶博物馆中的国际和平馆时,小掘小合出过很多力。该馆一旦建成,全世界茶人将在产茶大国中国拥有自己最大的活动中。O。在日益发展的茶文化活动中,这无疑是一件可以人史的大事。会长先生非常重视这件事情。正是在这封信里,他第一次知道,小掘女士的父亲,是作为一名侵华日军军人而死在杭州的,小掘小合,正是为了赎父亲的罪孽而选择了和平之饮的茶道,并从此走上了中日友好之路。

  是出于某种直觉,德高望重的会长先生想到了有着日本血统的杭汉父女。曾经担任过政协主席的会长先生对茶学家杭汉比较熟悉,由此也认识了杭家的后起之秀杭迎霜。父女二人,父亲已经老了,依旧偏重于他的茶叶栽培学,而女儿的本业则在茶叶的综合开发利用。会长很快就把信转给了他们。

  迎霜立刻把信送到大哥得茶处,也是凭着一种直觉,她觉得这位女士和杭家,将会有某种不可分隔的关系。得茶拿到此信,粗粗一读,就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转至爷爷处,还没读完,杭嘉和就不再让孙女读下去,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樱花树下头发碧曲的少女,尽管和今天的六旬老温相去甚远,但得茶还是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

  那天夜里,他和爷爷谈了很久,爷爷告诉他,小掘投湖之前,的确是留下过一点东西的。他除了归还曼生壶之外,还在那壶里放了一块怀表,怀表上刻着“江海湖侠赵寄客“七个字,他亲眼看见过,是盼儿给他看的。

  “你是说,这块表一直就在盼姑姑手里?”得茶小心翼翼地问。

  “还有那把曼生壶。”爷爷闭着眼睛回答。

  “可我们那么多年了,再没看见过那把壶啊?”得茶不免疑惑。

  倒是正在美院工艺系进修的杭窑想起来提醒说:“我倒是记得爸爸说过,他帮着盼姑姑埋过一把壶,壶里还有一块表。”

  方越作为中国瓷器专家,正在美国巡回展出中国古代瓷器精品,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回得来,倒是杭窑又想起来了,爸爸好像还说过,那天埋壶,寄草姑婆也在的,还有布朗叔叔也在场。可是眼下寄草和布朗不在,这一家子真是能走,布朗在云南不说,寄草和罗力却又跑到东北老家去了。他们俩也已是古稀之年,一生颠沛流离,多少有他们那些经历的人,活不到一半就呜呼哀哉了,有几个能像这对夫妻那样越活越新鲜,仿佛下决心要把青春夺回来一样。平反以后,他们两个就开始了国内大旅游,一年去一个地方,补发的钱全让他们花在路上了。好在嘉和有他们的电话号码,立刻就让得茶拨过去,巧得很,接话的正是杭寄草。她听了他的话之后很不以为然,说:“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曼生壶是祖上传下来的,谁不知道它的贵重,那么些年,埋在土里谁也不提,为了什么?你们也不想想,盼儿一辈子没嫁人,每天念叨上帝,她不就为了图一个清静。现在来了一个日本女人,就算她是那个小掘的女儿,也犯不着我们再去为她效劳!她爹是个什么魔鬼,把我们杭家害成什么样了,血海深仇啊!你们不记得,我和大哥可记得呢!“说着说着,寄草激动起来了,声音里就有了哭腔,“你们看看爷爷那只断指,就不会再去动这种脑筋了!”

  接过寄草姑婆这样的电话,连已经倾向于小掘小合的杭得茶也开始动摇了。至于窑窑,他和比他大一点的得茶、迎霜以及再小一点的夜生一样,对此事完全是一无所知。但专门从事紫砂壶制作的工艺师杭窑对这只曼生壶发生了强烈的兴趣,他可真是想一睹为快啊。

  杭窑很早就知道自己本没有抗家人的血缘。美国倒是有他的亲奶奶,奶奶虽然死了,但留下了一笔遗产,还有那个美国飞行员埃特,他父亲这一次就是在老埃特的安排下去的美国,但忘忧表叔对这件事情几乎完全无所谓,他本来可以随爸爸一起出去,老埃特甚至专门给他发出了邀请,但忘忧表叔谢绝了。窑窑想,忘忧表叔留在国内,不能说跟他的首次紫砂壶展没有关系。他现在一心希望自己的这次紫砂壶展能获得成功,不辜负老人们对他的一片苦心。他想,若他有那么一把曼生壶,哪怕借来几天摆一摆,也是壮他的行色,他是杭家人,他叫杭窑啊!

  那天夜里,他把他的心事告诉了他的新婚妻子夜生。第二天,他们直奔龙井山中,他们在那个已经完全破败了的佛门小院内徘徊了很久,他们看到了那两株经历了八百年沧桑的来梅,他们还看到了那片破庙深处的山泉,山泉旁倒是长着一些茶蓬,可是有谁知道,那把曼生壶究竟埋在哪一株茶蓬底下呢?

  夜生摇着头对窑窑说:“'不,我不能对盼姑婆要求这个,她把我一手拉扯大,我不能挖她心里的痛处。”

  杭盼又回到龙井山中她从前的居处,每个星期天,她依旧到城里的教堂中去,她的生活,可以用一成不变来形容。

  夜生看着那半坡的狮峰茶,眯起了眼睛,说:“文革结束时那个人自杀,他的女人也跟着一起死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家里人从来也没提起过。你还记得吗?连你也不提。“

  “那时你才几岁能记住什么?”窑窑知道夜生说的“那个人“是谁,“再说他也没有养过你一天,这事和你没关系。盼姑婆因为能够养你,她是很幸福的。“

  夜生的眼眶里开始盈上了泪水:“你说得不对,我并没有什么都忘记。那时候我已经不小了,我还能记得那天夜里那人来找我和爷爷的样子,他喝了很多酒,连站都站不住了。“

  那年秋夜,人们正在大街上狂欢,吴坤最后一次来见他的女儿。在此之前许多次,都是他悄悄地跟在后面,没有让她和杭家人发现,这一次无所避讳了。

  他是在大门口碰到杭嘉和的,夜生正要领着他到清河坊十字街头去看游行队伍。他们在夜色中的骤然相逢,显然令嘉和吃惊。

  他说:“求你们一件事情。等得茶回来,把这些资料交给他。我今天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那年我去海岛前专门为他搜集的,当时没留下,现在毁掉了也可惜。得茶以后一定用得上的。“他勉强地说着,声音很轻,仿佛气力已经用尽。

   嘉和明显地犹疑一下,推了推夜生,让她过去拿。夜生迟迟疑疑地走上前去,接过那个大信封,突然,她被吴坤一把抱住,只听他慢儒道:“女儿,女儿,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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