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2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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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到底还是被弟弟乐观的态度感染了,拖了一张凳子坐下,说:“昨日夜里没把你们吓一跳?”
“到你那里也去了是不是?这个吴坤,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是他出的主意吧,这就叫狗急跳墙!”
得茶听了这话十分通气,这些话也是他在心里想的,只是组成不了那么痛快淋漓的词组。趁着院子里无人,也接着话头说:“这一次好像没那么简单,虽然不是正式的公安机关,但也不是简单的群众专政。”
“在朝在野差不多。你自己现在也算是一方诸侯了,你倒说说看,多少人是公安局抓的,多少人是你们自己挥挥手就抓的。现在你打我我打你的派仗,真有点当年军阀混战的味道。这种局面总是长不了的,到时候也总会有个分晓。“
得茶暗暗吃惊,这些话虽然和他所看见的传单上的内容不一样,但有一种口气却是相通的,那就是唱反调的精神,禁不住便问:“三爷爷,近日没有和得放聊过什么吗?”
嘉平挥挥手,说:“你最近有没有和你爷爷聊过什么?”
得茶知道,这就是二爷爷对他的状态的一种评价。可是他能够对这两位老人说什么?所有的事情都纠缠在了一起,绞成了一团乱麻,他没法对他们说清楚其中的任何一件。
嘉和不想看到孙子尴尬的神情,站起来仔细检查嘉平后脑勺上被砸伤的地方,见伤口已经看不见了,就小心地又问:“听叶子说,近日你有呕吐的感觉?”
“大哥你可不要吓我。”嘉平笑了起来,他的确是有一点要呕吐的感觉,不过一来不严重,二来怕一说又弄得家中鸡犬不宁,便闭口不提。他们兄弟两个,虽同父异母,但彼此心灵相通。嘉平看得出来,嘉和是有心事的;嘉和也看出来了,嘉平不想让他多担心。兄弟俩都有话不说,又不能闲着,这才弄出另外一番热闹来了。
嘉平说:“大哥,我刚才躺在院子里七想八想,竟然还叫我弄出几个西湖十景,不过还没全,等着你来补呢。”
“你看看你看看,都说我像父亲,老了还是你像,你又是诗社又是踏青,造反派在屁股后头戳着你你也不管,这不是杭天醉的做派又是谁的!”嘉和点点嘉平,看到弟弟无大碍,嘉和心里到底要轻松一些。
嘉平指指南北墙头上各生一株瓦楞草,说:“你看这墙头,别样东西不生,单单这两株草生得好,又是南北对峙,我看正好叫做'双峰插云'。”
他这一说,得茶正含着一口茶,几乎要喷出,眼睛恰巧就对着金鱼池,池中还漂着几片浮萍,便指着说:“你不用说,这里就有二景,一个叫做'玉泉观鱼',一个叫做'曲院风荷',对不对?”
嘉平伸出大拇指,用道地的杭州方言夸奖说:“崭!崭!“又指着走廊南面挂着一口已经被砸得不会再走的钟说:“此乃南屏晚钟也。” 又指着钟前方挂下的一只空鸟笼说:“此乃柳浪闻鸟也。”
嘉和拦住他说:“'二弟你这就牵强了,既无柳也无营,哪里来的柳浪闻营呢?”
嘉平摇摇手说:“大哥有所不知,你看这鸟笼下园中有一片草是不是长得特别好?那是去年得放他们来造反时,把他自己养的八哥砸死了,迎霜哭了一场埋在此地,不料生出这么些草来。看到它,就好比听到那八哥的声音了。“
这话又回到感伤上来了,嘉和勉强地说:“这倒也算是新的一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不过我看你这里恐怕也是再生不出什么苏堤春晓、断桥残雪了吧。“
嘉平一看气氛又不对起来,得想出个新招让大哥宽心,急忙又说:“西湖十景我就不提了,我这里还有新节目,说出来你保证笑煞。还是关在牛棚里的时候我们诗词学会的会长老先生教我的。他能把所有贴他的大字报都断句成词曲,那可是要有点功夫的。我学了好久才略通一二。刚才我还试了一次,你看,那面小屋门口不是新贴的大字报吗?”
大字报是昨夜一行人来查得放没查到,一怒之下写的标语,无非谩骂罢了,没水平且不说,连文句也不通。全文如下:“牛鬼蛇神,听着了,此事定难逃尔等密谋与暗中勾结,铁证如山罪恶重重,新出路在眼前,坦白可从宽抗拒从严,不许留一点,竹筒倒筷子滑溜!”可嘉平说:“你看我当场就把它给断成《虞美人》,而且用的就是李促那首词的韵。他开头那句,不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吗,你看我的——”
嘉平断完大字报,嘉和苦着脸,这时也笑得说不出话来。你道他是怎么断的,原来是这样——”牛充蛇神听着了,此事定难逃;尔等密谋于暗中,勾结铁证如山罪恶重。重新出路在眼前,坦白可从宽,抗拒从严不许留,一点竹筒倒筷子滑溜!”
得茶笑着说:“什么叫一点竹筒倒筷子滑溜,不通!”
嘉平也笑了,说:“本来他的大字报就写得狗屁不通,又是尔等,又是滑溜,风马牛不相及,我也就拿它来开玩笑罢了。”
话说到这里,气氛算是活跃一点了,嘉和叹了口气,这才对得茶说:“今天这个日子,你能到场,我对你二爷爷也是一句交代
刚刚说到这里,就见嘉平眼圈红了,边挥着手说:“算了算了,想得起来想不起来都已经那样,得茶还算是有心,得放连一次都没有去过呢。”
得茶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来谁都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得放的母亲自杀一周年的忌日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就见叶子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对着这三个男人说:“来了。”
躺在竹榻上的那个男人几乎跳了起来喝道:“小心暗钩儿,别让他进来!”他一冲动,把从前做地下工作时的术语都用了出来。
“不是得放,是那个姑娘,爱光。”叶子这才把话说全,“我让她在巷口等,你们谁去?”
得茶站了起来,说:“前天我就和得放说好了,今天夜里到鸡笼山和得放会一会,得放还没见过他妈埋的地方呢,以后扫墓怎么扫啊。”
两个老人看着得茶要走,嘉平就伸出手去,问:“得茶啊,跟我说实话,得放会坐牢吗?”
得茶又坐了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两位老人说好,斟酌了片刻才说:“不知道……”
嘉平的手松了下来,想了想,说:“告诉得放,今天夜里我也去。我们不去,你们找不到地方。“
得茶看看爷爷,爷爷说:“我们也去。”
谢爱光对第一次与得茶见面记忆犹新。她能够清楚地记得那辆吉普是怎么样行驶到她面前的,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上来“。那个年代,自己会开车的非驾驶员是很少的,杭得茶戴着眼镜的那副典型的斯文样子,和他开车时的熟练架势,看上去有些不那么协调。他的神情虽然不可以说冷漠,但起码是冷淡的。她上车后坐在他的身旁,他几乎连一句话都没有跟她再说,就沿着南山路出了城。
与谢爱光恰恰相反,第一次交谈,杭得茶对这个半大不大的姑娘几乎没有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他只看到了她眼睛里的那种可以称之为恐惧的东西,但这种恐惧,时不时地就被另一种东酉克制住了。许多年以后,杭得茶明白了一些简单的道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战胜恐惧,甚至单纯的勇气也不能,但爱能使心灵强大无比。没有对红蓝少年的那份初恋,谢爱光便只是一个软弱的单薄的少女,她之所以看上去勇敢无畏,并非是与生俱来的。
而在得茶看来,她幼稚得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得有多深,他们的前面,将有什么样的万丈深渊在等待。他把她尽可能地往城外带,他们的车,一直开到了钱塘江畔的月轮山下。L山的时候她气喘吁吁,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姑娘的脸立刻就红了,摇摇头拒绝了。她站住了,从半山腰上,也已经能够看到钱塘江,六和塔黑压压地矗立在头顶,山上几乎没有人。他们绕着塔走了一圈,得茶才问:“是得放让你来的?他今天夜里还能够去鸡笼山吗?“
他说话的口气和神情都有点冷淡,起码给爱光的感觉是这样。她告诉他说,一切照旧,她就是为传达这句话来的,现在她要走了。
得茶突然让谢爱光等一等,问她,想不想爬六和塔。这个建议让爱光奇怪,但她还是勉强同意了。塔里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两人绕啊绕的,越绕越窄,爬最后两层的时候,谢爱光累得动不了了,还是让得茶硬拽上去的。到了顶层后,谢爱光一句话也不能说了,依在塔墙上只有喘气的份儿。得茶看着她,想:这样的姑娘,进了监狱,怎么禁得起打呢?想到这里才问:“你打算怎么办?”
谢爱光被得茶的话问愣了,脱口而出道:“我,我和得放在一起啊!”
“不,你不能和得放在一起。”得茶绕着那狭小的塔楼,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甚至没有再看谢爱光一眼。”你们谁都不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你们不知道言论的深浅——言论可以让一个人去死。”
他就这样踱到了塔窗前,眺望着钱塘江,他敬爱的先生就是在这里失去踪影的,在他看来,杨真先生和眼前这个黄毛“/头,虽然同样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但对世界的认识,依然是不一样的。他说:“你跟我走吧,我带你暂时去避一避。”
他以为她会和得放那样不听话,可是他越往龙井山中驶去,就越发现这黄毛丫头的神情自若起来。当他的车停在狮峰山下,他带着她往胡公庙走去时,他甚至发现她跑到他前面去了。快到目的地时他停住了,说他得再打听一下,爱光笑笑说不用了,还是她带他去吧。他恍然大悟,说:“你们就住在这里?”
“放暑假的时候白姐姐叫我过来住的,得放有时也来住,我们一直和白姐姐保持密切来往。”
他的后脑勺一阵灼热,站在原地,没有回过头去。因为他知道她就在身后,只要他回过头来,他就能看到她。刚才攀登六和塔的时候,他不是已经下了决心吗,让爱光住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其中也不乏权宜之计——至少,为了白夜,吴坤会有所收敛。想到这里他更加难过,现在他已经证实了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他知道,白夜之所以敢这样做,正是因为她身上还有着控制吴坤的力量。而眼下,除了骨肉之情,还有什么力量对吴坤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呢?他犹疑地看着爱光,说:“你能不能上去跟白姐姐说一声我来了,想见见她?”
爱光答应着往山上走,没走几步又被得茶叫住了,说算了,以后再说吧。爱光就松了口气。她知道白姐姐现在绝不愿意见到得茶,还不如不提出见面更好。
得茶缓缓地朝山下走去,漫山的茶丛正在萌发着夏芽,中午的阳光热极了,仿佛连茶蓬也被这阳光晒蔫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机,很巧,接电话的正是吴坤。他是这样对他说的:“你不是很想了解白夜的情况吗?她现在和得放他们在一起。是她把他们接到山上的。你还不至于把白夜也牵连到所谓的反动传单里去吧。至于你想通过我了解的问题,我觉得白夜已经作出了回答,你没有必要再通过任何人去了解了。“
吴坤在电话那头耳语:“我只能给你一天时间,你让得放赶快离开白夜,公安局正在立案,事情弄大了,已经不在你我控制中了,明白吗?”电话机两头的这两个男人分头放下耳机时,脸上都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情。不安和痛苦交替出现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想到的每一步都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这真是一个神秘的悻论,他们想把握时代,结果连自己也把握不了。不知为什么,他们个人的命运,和他们心目中的时代目标,越来越南辕北辙了。
1967年的中秋节几乎和节日无关。人夏,中国陷人了轰轰烈烈的全面武斗,从棍棒石头,到长矛大刀,到机枪手榴弹。所幸天气虽然炎热,派仗也打得热火朝天,终究还没有打到茶园里,老天保佑,那一年的茶事倒还算过得去。人秋,毛泽东视察华北、中南和华东地区之时,茶场正在对茶园、工分、成本和产量进行定量和微薄的奖励,而杭州亦刚刚作出了凭工业品购货卡可以买些微低档茶的规定。
在那个中秋节,茶学家杭汉被一纸借令暂时从牛鬼蛇神劳改队里提了出来,省劳改局指名要他专程到金华劳改农场的茶区去,说是那里有一个留场人员发明了茶树密植法,要专家去专门进行核实与技术指导。
造反派很惊异,说杭汉又不是搞这个科研项目的,他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