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1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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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昨天看到你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根本就没有停过。”
“说出来你不相信吧,我这个南方人学会喝茶却是在北方。我这些天全靠茶撑着,否则早就倒下了。现在我可不能离开茶,而且我不喝则已,一喝就得喝最浓的,我不喝龙井,我爱喝珠茶。你喝过珠茶吗?”
“我也不喝茶,都是布朗哥哥给我的,他不是在茶厂工作的吗,他发的劳保茶一半给我了。他也不喝这个,他喝他从云南带回来的竹筒茶,那样子可怪了呢,你们家的人真怪。“
“我也觉得奇怪,你怎么和我的表叔处得那么好。他很帅是吗?他书读得不多,也没太多的思想,但他的歌唱得很棒,姑娘们都喜欢他。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从小没有哥哥,爸爸和妈妈又处得不好,我觉得他像我的大哥哥,甚至我的爸爸。他很孤独,我觉得他根本就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他就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大森林里来的。也许他还会回去,你说呢?”
“你问我啊,我不是还问你吗?别看他是我的表叔,你对他的了解已经超过我了。他不太喜欢我,我也一样。好了,关于这个我们暂时不谈。你看五云山是不是已经到了,我记得刚上高一的时候我们组织活动,到这里来过一趟。“
“我想起来了,我们还去过陈布雷的墓呢。”
五云山和云栖挨在一起,传说山头有五朵云霞飘来不散,故而得名。那云集于坞,方有云栖之称。五云山的徐村岭,也就是刚才造反派让得放他们到这里来找杭汉的地方,它也叫江擦子岭。这徐村还有个萝卜山,山上有座疗养院,董渡江的妈妈在这里当过医生,所以那一次班级活动到这里时,董渡江就带他们来参观医院,顺便就去看了陈布雷的墓,它被圈到医院里去了,知道的人特别少。得放他们这些年轻人不知道如何对这样一个人定位:这个慈溪人陈布雷,当过《天锋日报》、《商报》和《时事新报》的主笔,民国十六年又追随蒋介石,先后担任过侍从室主任、国民党中央党部宣传部副部长和中央政治会议秘书长,民国三十七年终于在南京自杀。他是蒋介石的头号笔杆子,又以自杀来表达对蒋家王朝的失望,听说他下葬的时候蒋介石亲自来参加。但即便如此,共产党还是没有挖他的坟。听说他的儿女中有很革命的人物,这对在不是左就是右不是正就是反的价值评判中长大的年轻人而言,实在是一种很特殊的个例。得放曾经对这个人表示过极大的怀疑,他暗自以为这个人有点像他们这种家庭,不三不四,不左不右,哪里都排不进去。得放从来没有把这个人作为自己的人生坐标,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但他现在已经不再那么想问题了,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裂变。他们一直走进了疗养院大门,一直走进医院内长廊尽头的一扇小门内,尽管他们不能说没有思想准备,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让他们愣住了。一片狼藉包围着一片茶园,好久,得放才说:“我以为这地方偏远,他们不会来砸的。”他绕着被开膛破肚的坟墓走了一圈,那里什么也没找到,他叹了口气,说:“我应该想到,他们不会放过他的。”
“我记得上次来时,董渡江还在墓前说,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这话就是陈布雷的女儿对台广播时说的,那是由毛主席肯定的呢。”爱光说。
他们已经开始默默地向外走去,得放一边走一边说:“我正想告诉你这一切。我这次从北京回来时路过上海,在上海听说,陈布雷的女儿跳楼自杀了。“
谢爱光听了这个有点宿命的消息之后,好久没有再说话。冬日下午的阳光里,一切都非常安静。他们走过了一片茶园,冬天里的茶园也很安静。他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没有心情打听路程。他们甚至不再有心情对话,慢慢地走着,心里有说不清的荒凉。
得放现在的思想,当下根本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大堆人,统统章黄军衣,冲进打出,喊声震天,把他的灵魂当作了一个硝烟弥漫的大战场。他自己却是在外面的,像个瞎子,看也看不清,打也打不到,摸也摸不着。有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置身在荒漠,在月球,在茫茫大海中的一条孤舟上,他是那样彻骨地心寒,那种感觉,真像一把含着蓝光的剑刺进了他的腹部。这种感觉尽管如闪电一般瞬息即逝,却依旧让这火热情怀的革命少年痛苦不堪。那些以往他崇拜的英雄中,如今没有可以拿来做参照的人物。
只有一点他是很明确了,他不就是希望自己出身得更加革命吗?但现在他不想,不在乎出身革不革命了。得放像是理出了说话的头绪,边走边说:“谢爱光,我不是随便说这个话的。我是想告诉你,血统论是一个多么经不起推敲的常识上的谬误。在印度有种姓制度,在中国封建社会有等级制度,这些制度正是我们革命的对象。我们不用去引证卢梭的人生而平等论,就算他是资产阶级的理论吧,那么我们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是怎么说的呢?从马克思主义的哪一本经典著作里可以看到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说法?这不过是一种未开化的野蛮人的胡言乱语,历史一定会证明这种胡说八道有多么可笑。一个人绝不应该为这样一种胡说去奋斗。
这些话振聋发愤,强烈地打动少女的心。同样是姑娘,同样是崇拜真理,董渡江与谢爱光完全是两码事:董渡江崇拜真理,因为她所受到的一切教育都告诉她,真理是必须崇拜的;谢爱光崇拜真理,和教育关系不大,对她来说,谁是传播真理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换一句话,因为崇拜传播真理的人,谢爱光顺便就崇拜真理了。
盯着那英俊的面容,那双眉间印有一粒红病的面容——那红德现在甚至都沾上真理之气,谢爱光搜肠刮肚,想让自己更深刻一些,她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句,说:“我讨厌那些脸,那些自以为自己家庭出身高贵的优越的神情,他们的样子就像良种狗一样!”
得放吃惊地看着爱光,他没想到她在批判血统论上会走得那么远,那么极端。看样子她不但是他心目中股股俄陇的异性的偶像,还是他的战友、他的信徒了。他看着她,口气变得十分坚定,他说:“我们的道路还很长,要有牺牲的准备。你看过屠格涅夫的《门槛》吗?”
其实谢爱光并没有看过《门槛》,只是听说过,但她同样坚定地回答:“我会跨过那道门槛的。”
他们的话越来越庄严,庄严得让得放觉得有点继续不下去了。他想了想,说:“今天说的这些话,只能到我们二人为止,要是有人告发,我们两个都够判上几年的了。我们的目标那么远大,需要我们去努力,所以我可不想现在就去坐牢。“
爱光闪着头走,这时抬起头,看着她的精神领袖,说:“我向马恩列斯毛保证,绝不透露一个字!”
时下最流行的誓语是“向毛主席保证“,相当于“对天起誓“,现在爱光一下子加上了“马恩列斯“,天上又加了四重天,保证就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
他们终于煞住了这个话题,一方面被这个话题深深感动,另一方面又被这个话题推到极致以至于无话可说。结果他们之间只好出现了语言的空白,他们只好默默地走着,一边思考着新的话题。他们默默地往前走的时候,一开始还没意识到后方茶园中有个人盯着他们看,那人看着看着就走上前来,走到了他们的身后。爱光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来看看他,然后站住了,拉住低头想着心事的得放。得放回过头来,有些迷惑地看看身后。那人把头上的帽子搞了下来,得放看了看,就转身走过去,指着谢爱光说:“爸爸,这是我的同学,叫谢爱光。”
谢爱光已经猜出他是谁了,连忙说:“伯父,我们到你单位找过你了。他们说你在这里。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杭汉指指山坡上一小群人,说:“我们有好几个人呢,这里的茶园出虫子了,贫下中农找我们打虫子呢。”
他虽那么说着,眼睛却看着得放。得放眼睛里转着眼泪,一使劲就往前走,边走边把头抬向天空。天空多么蓝啊,妈妈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揉眼睛,为这短短半年所经历的一切,为他现在看到的父亲杭汉。他几乎认不出他的父亲了,他比他想像的起码老出了一倍。
那天下午的大多数时间,这对父子加上谢爱光,走在茶园里,几乎都在和各种各样的茶虫相交游,有茶尺螃、茶蓑蛾、茶梢蛾,茶蚜……这些茶虫在杭汉的嘴巴里如数家珍,听上去他不是要想方设法杀死它们,而是他的家族中的亲密的成员。他说茶树植保一直是个没有被解决的薄弱环节,比如 1953年到 1954年,光一个云栖乡遭受茶尺煌危害,受害面积达六百亩;1954年,新茶乡一百多亩茶园,被茶尺煌吃得片叶不留。到六十年代,茶尺螃被长白蚁取而代之,成为一号害虫了。现在他们又发现另一种危险的信号:一种叫做假眼小绿叶蝉的害虫开始蠢蠢欲动。它们给茶叶世界带来巨大的灾难啊,真是罂竹难书。什么云纹叶枯病、茶轮斑病、茶褐色叶斑病、芽枯病和根结线虫病……一开始这对年轻人对这些茶虫和茶病还有些兴趣,但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他们发现对方除了谈茶虫和茶病之外不会谈别的了,而且他根本煞不住自己的话头,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狂热地叙述着,仿佛这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感情。什么文化大革命,什么妻离子散,统统不在话下,只有他的那些个茶虫和茶病与他同在。在杭汉那些滔滔不绝的茶虫和茶病中,这对少男少女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幻觉;他们发现这个胡子拉碴半老不老的长辈已经幻化成了一株病茶树,他的身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茶虫,他正在和它们做着殊死的搏斗。
日薄西山时杭得放开始惊慌,杭汉突然停止了对茶园的病树检查,对儿子说:“去看看你爷爷,我没事。”
儿子跑上去,抓住父亲的围巾。父亲立刻就要把围巾摘下来给儿子,一边说:“你来看我,我真高兴。我身体好着呢,我是有武功的。“
得放其实并不是想要父亲的围巾,他身上有一块围巾呢,是早上从爱光家里拿的,就这样和父亲换了一块。天起风了,茶园里残阳没有照到的那一块变成了黑绿色,一直黑绿到纯粹的黑色。这对年轻人和父亲告别了。他们一开始走在路上时还各顾各的,走着走着,手就拉在了一起,最后得放搂住了爱光的肩膀。他们默默地想着父亲,想着那些各种各样的茶虫子。他们进人了另一种感情世界,进人了和见到父亲前的慷慨激昂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人的感情世界去了。
《茶人三部曲》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十六章
这样阴晦潮湿又寒到骨头缝里的天气,只有江南才有。雪有备而来,先是无边无尽的小雨,像怨妇的眼泪流个不停,然后,北风开始被冻得迟缓浓稠起来,仿佛结成薄冰,凝成一条条从天而降的玻璃峰,挂在半空中。再往后,雪雹子开始稀稀拉拉地敲打下来了。
清晨,杭家的女主人叶子,悄悄地起身,开始了她一天的劳作。这位曾经如绢人一般的日本女子早就从一个少奶奶演变成衰老的杭州城中的主妇。她的个子本来就不高,年纪一大,狗偻下来,就真正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国江南的小老太婆。虽然她大半生未穿过和服,但走起路来,依旧保留着日本女人穿和服时才会迈出的那种小碎步子。她的动作也越来越像她的小碎步,细细碎碎,哆哆喷嚏,任何一件小事情,到她手里就分解成程序很多的事情。这倒有点像她自小习的日本茶道,茶只品了一次,动作倒有一千多个。
和她的左右邻居一样,为了省煤,每天早晨她都要起来发煤炉。煤炉都是拎到大门口来发的,就对着当街口。现在什么都要票,煤球也不例外。叶子的日子是算着过的,能省一个煤球,也算是治家有方了。
天色阴郁中透着奇险的白,是那种有不祥之兆的光芒。雪雹子打在煤炉上,尖锐而又细碎地僻僻扑扑地响。前不久下过一场大雪,后来天气回暖了几天。这天是除夕,又应该是到了下雪的日子了,但没了过年时的喜庆气氛。据说,举国上下,一律废除过阴历年。不让人们过年,这可是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叶子从来没有碰到过的事情。这也算是新生事物吧,叶子暗暗地感到自己是一个外国人,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