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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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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和一看他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晓得又搭住他的筋了。他就是千方百计地要在他们抗家人面前洗刷他和日本人之间的关系。吴有和日本人有生意来往,他隐约知道,可是他不赞成。他认识的人当中,有好几个做此种生意的人被暗杀了。况且日本人杀价也厉害,挣不到几个钱,还要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吴升觉得不上算。

  嘉和不想让他再那么洗刷下去,便轻轻摇摇头说:“晓得你不知情,才来找你的嘛。晓得你仓库里还有批珠茶没出手,我们想接过来替你做,至少不会卖到日本人手里去嘛。“

  “这个嘛,这个嘛。让我再想想,如今吃茶叶饭,实在也是风险大,性命都要搭进去的……”

  嘉平就有点沉不住气。他到底不是做生意出身的人,一点也没听出来老吴升这句话后面的意思。倒是嘉和卖了十几年茶,什么样的生意人没有领教过,一下子就明白吴升是在思付着价格。要赚钱呢,怎么能不卖卖关子呢?这种人嘉和是有数的,有钢钢,老虎头上也敢拔毛。嘉和轻轻地敲敲桌子,说:“吴老板,你放心,这批茶叶你就吃给我。我这里也还藏着一批珠茶,正好一次出手。价格嘛,高出你原来的一成,不吃亏了吧。真有什么事情来了,我担当就是。“

  “这个嘛,这个嘛……”吴升还在搓他的手,假模假样地犹豫着。嘉平看看嘉和,不知道吴升到底什么意思,大哥嘉和却已经站了起来,说:“我们走了,一会儿我就给你送定金来。你库房里的货,我会差人通知送到哪里去的。“

  路上,嘉平还在犹疑问着嘉和,他总不相信这就算是谈完了一笔生意。嘉和说:“做生意和做人也是一样的,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你以为吴升这老头真的不晓得吴有在做茶业生意啊。他非但晓得,或许还是在他指导下做的呢,只是他不晓得他儿子会把茶叶卖给日本人罢了。如今我们替他做了,钱却比从前还赚,风险却是一点也没有的,他怎么会不高兴!”

  “那么价格——”

  “这你放心,不会叫我们吃亏的。我已打听了吴有的生意经,这个人实在不是东西,自家老头儿这里也是打了'绿豆儿'①的,扣下了一成的钢钻呢,我们不赚这个昧心钱就是了嘛。”

  嘉平听了大哥的话,半晌才说:“跟着吴觉农先生做助手的,真应该是你,不是我啊。”

  原来此番嘉平回杭州来,虽假以扫墓,却是有重任在肩的。当此烽火连天,战烫遍野之际,中国茶业亦正在此间发生着摧枯拉朽、涤污振兴大变化。自旧年初与苏俄签定第一个以茶易货(军火)的协议之后,成交得以完全成功。6月中,《财政部贸易委员会管理全国出口茶叶办法大纲》颁布,中国茶叶统购统销的政策终于出台。正是在此背景下,吴觉农先生和他的志同道合的中国茶人同仁,代表贸易委员会分赴各产茶大省,各个地成立了茶叶管理处。上月,嘉平正是在浙江永康参与了油茶棉丝管理处,并和茶叶部主要负责人讨论了管理职责之后,才回故乡来售购茶叶的。

  茶叶管理的职权主要有四条:

  其一,办理茶叶加工登记及茶叶贷款;

  其二,加强技术指导,改进茶叶品质;

  其三,派员驻厂检验,发放成品合格出厂许可证;

  其四,协办当地箱茶收购评价。

  嘉平虽然全身心地投入了此项重振中国茶业雄风的大规模的茶人大行动中去,但他毕竟是个半路出家的茶业行中人,他更合适的还是办报搞宣传搞教育。故此,对吴觉农先生的诸多茶事大行动中,他更感兴趣的,还是正在洽谈中的复旦茶学专业的设置。他已经暗暗决定,这一次回重庆,就把汉儿带上,让他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代茶学专业大学生。

  ①即“打埋伏“。

  与此同时,他还有一个越来越鲜明的想法,动员大哥离开沦陷区,到吴觉农先生身边去,替代他的位置。他相信,像大哥这样的人才,才是中国茶业界中货真价实的伎使者,是无法取代的有真才实学又有实践经验的中国茶人。他曾为此暗暗试探了嘉和,但看上去大哥对此却不接翎子,反而要他在扫墓那一天帮他做一件事情——若在坟地上碰到了嘉乔,要他帮助他支开这些人,他和小撮着要把那批祭器埋到祖坟前的茶地里去。

  杭嘉平对祭器之类的事情倒是真的没觉出有多么重大意义的,他并不觉得为此冒生命危险有什么值得。杭州城太局限他的大哥的眼界了。他把这层意思也毫不客气地对大哥说了。杭嘉和听了,好一阵才说:“你不是已经去过赵先生那里了吗?”

  嘉平立刻就缄口了。这是另一种语言的责备——整个行动都是赵先生安排的。赵先生现在是笼中的困兽,他能做的,也就是这样的事情了。杭嘉平和赵寄客多年不见,可是见面后除了通报了一些必要的情况之外,几乎都成了嘉平劝他放弃在孔庙坚持下去的会谈了。他希望他能够从孔庙里脱身出来。“只要你能够回家,我就有办法把你救出杭州城。虽说这个小掘对你看上去还客气,到现在还没有动你一指头,不过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谁知道?你在这里太危险了。我知道你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是你也该知道,抗日的中国人,活一个是一个,何必去作无谓的牺牲呢?“ 

  “你怎么知道我这是在作无谓的牺牲?”赵寄容回答,“我赵寄客,身在孔庙中,一举一动,杭州人都看在眼里。我在日本人眼面前抬一天头,杭州人心里头就长一天志气。你还以为我人老力衰,英雄气短,早就没有三十年前头辛亥义举时的风光了?告诉你,我赵寄客不吹牛皮,今日照样是杭州城里头一条好汉。不信你走出去问问,你走出去问问!”

  杭嘉平有些奇怪,他不明白,怎么赵先生活到今天这把年纪,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反而看重起别人怎么评价起他来。他记得赵先生从前不是这样的。也许正是为了说服他,他才把母亲和妹妹的惨死真相告诉了赵寄客。他对赵寄客说:“你就听我一次,我把你送到重庆去,那里有你那么多的老同仁,你就到那里去抗日吧!我不能让你再像我母亲和妹妹那样去死了。”

  赵寄客却在这时候闭上了眼睛,他的神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好半天他才睁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你娘是这样走的,我赵寄客这辈子有这样的情缘,活得值了。”

  嘉平明白,赵先生是决意一死了。这么想着,刚才没有流出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赵寄客却说:“你不要哭我,还是哭哭你的大哥吧。你哪里晓得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你把他带走倒是正经。还有叶子——对女人不上心,你要后悔的,肠子悔青也没用了。你啊你,你不要总学我……我也有心事啊,要带到地底下和你妈说去了……“

  这以后,赵先生就神情恍格起来,他就再也没有和嘉平说上一句话,甚至在嘉平走的时候,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而已。嘉平最后看着他那蓬松的白发白须时,心想:战争,把一切都改变了,甚至把赵先生这样的人也改变了。

  此刻,杭嘉平和吴升、嘉乔一起从山上下来。杭嘉乔心里怕着二哥嘉平的发难,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一口就答应下义父和嘉平要他做的事情。原来他们是要他开一张通行证,允许杭家忘忧茶庄的茶船从钱塘江封锁线上通过。他嘴里支支吾吾,没敢说出来,从杭嘉平一回家,小掘的秘密特务就出动了,到处打听情报,摸他们这两个回来的杭家人的真正底牌。从别的地方回来的消息倒是都对嘉平有利的,只是国统区的耳目还没有回来,小掘的心放不下来。嘉乔虽然有意回避着这件事情,但小掘的话已经放了过来,要他小心一些,不要一脚踩到汪塘里。在此种情况下,他杭嘉乔又怎么敢给他们开通行证呢?

  吴升看嘉乔一言不发,心里也有些急了,说:“你又不是没做过这件事情。前两口吴有的生意,不是你给他胜的路子?以为我老糊涂了不晓得,我不过是装作不晓得罢了。“

  杭嘉乔为难地看看义父,才说:“二哥现在的状况,真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本来还想和二哥打招呼,让二哥能走就快走呢,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出是非来。“

  杭嘉平沉吟了片刻,才说:“嘉乔,你要赎罪哪……你再不赎罪,你的死期就近了——”

  他就不再说第二句话了,扔下了瞠目结舌的杭嘉乔,转过身,就重新上了山。嘉乔盯着嘉平的后背,突然大叫一声:“二哥!”见嘉平回过头来,他又叫:“母亲真的不是我害死的,真的不是我害死的!”

  杭嘉平手都抖了起来,他盯着嘉乔的那根细脖子,他真想一把卡死他!

  多么想回到二十年前啊……多么想回到二十年前啊,杭嘉平叫一声“还我青岛“,杭嘉和就应一声“还我主权“。如今的大哥却是大相径庭了。也许大哥从来就是和他杭嘉平大相径庭的,只是他不愿意在嘉平面前有所流露罢了。嘉平曾经在许多次的万人集会上发表抗日的演讲,每一次演讲完,再小心眼的女人也会把自己的耳环摘下来献给前方抗日将士,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则会跟着他一直走到家里,然后再随着他指引的方向走向炮火连天的最前方。

  然而这一切在大哥面前都不灵了。大哥并不为抗日和中国茶业的起死回生的契机而跃跃欲试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大哥也和赵先生一样了呢?继续住在杭州城里,与小掘一郎这样的豺狼为邻,这是多么的危险啊。早晨你还活着,晚上你的尸骨可能就不知道荒抛何处了呢!

  这两兄弟,现在终于有时间坐在祖宗坟前的茶树蓬中细细地讨论今后的安排了。

  杭嘉平说了许多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他一向就有这种以排比句般的方式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来征服别人的本事,这一次他也不例外。他说:“大哥你拘于东南一隅,不知中国世界的形势。你或许并不晓得,战争初起之时,我国大部分原有的经济机构便有所破坏,至于全国茶业,亦一并陷入停滞之中。直到去年春才着手改进茶业,当时所预期的目标就有四项,一为争取物质;二为增强金融;三为安定农村;四为改造茶业。这四项工作中前两项我倒还尚可勉强为之,后两项却是离不开如大哥你这样的人才。我特意在吴觉农先生面前举荐了你,事不宜迟,你还是早早作了决定,与我同行吧。“

  太阳升得老高,茶地也热腾腾地冒着暖气,嘉平的脸上就冒出了汗。他等着大哥能说上几句,大哥却嘴里嚼着生茶叶,一言不发。他的手指缝里都是黄土,正细细地用老茶叶揉出了绿汁来,一个一个手指缝地擦过去呢。一直到他把十个手指都那么细细地擦完了,他才说:“觉农先生到底是真正懂茶叶的啊。”又见大弟一脸真诚地看着他,期待着他,才说:“大哥我或许就是你说的那种拘于东南一隅,不知中国乃至世界之大局的井底之蛙。不过也不像你那样天马行空,走马观花,仿佛一切都在眼中,其实大而无当——”嘉和停了下来,看看大弟的表情,又说:“你若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哪里哪里,大哥一向是忍无可忍才后发制人的,我就等着大哥教导我呢。大哥若是不理睬我了,那才是真正的大事不好了。“嘉平笑着说。

  嘉和也淡淡地笑了,说:“就是,你倒是把我当成什么样的鼠目寸光式的人物了。我岂不晓得吴先生等人的一片苦心?战前我做了十来年的茶业生意,就晓得中国人的茶叶饭,是越吃就越吃不下去了。战争来也好,不来也好,迟早这样下去,茶业这一行是要彻底破产了的。“

  “此话怎讲,何以见得?”

  “曙,你听我讲来:一是茶叶生产的落后。你放开眼睛看看我们龙井山中的这片茶地就晓得了。我们中国人种茶,是贫困小农以副业的形态种植,绝无印度、锡兰的大规模的茶场经营。再者,采得青茶,粗制滥作一番,为之毛茶,就拿出去卖了,价格连成本都不保。说起来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举。茶农穷苦,每年秋冬粮食不继,只得告贷于当地殷户商贩,愿以明年毛茶出抵换粮钱,价格可低于市场的三分之一;再则,当地的茶商,因为人地关系,早已控制了产地商场,茶农也没法因为一点点小批量的茶去远道跋涉,推销茶叶,常常不得不以二分之一的市价,低价出售;三者,茶厂茶商来产地购茶,往往只给茶农先付一部分钱,其余的,都要等到茶厂茶商卖了那箱茶,才给予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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