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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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半边的刀口不但没有对接好,缝得也很马虎,以致刀口两边的头皮向外翻着。
鲜血正是从这里的每一个针眼往外直冒。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吓得两腿发软,
趴在床栏上哭了起来。
这半边刀口是Y大夫缝的。
王集生大夫只好又在妈右半边的伤口上补缝了几针。
如果说妈最后是因为凝血机制的紊乱,引起某个要害部位出血从而造成猝死的
话,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凝血机制的紊乱呢,会不会是由于右边伤口没有缝好、
再次出血的打击造成的?
也许不能这样说,但也不能不这样说。
上帝一定知道,可是它却不告诉我。
我的朋友人民医院的张主任说,这个晚上的刀口出血,无论如何是应该引起注
意的、不祥的信号。
妈对王集生大夫在她头上的操作不但没有任何反应,反倒胡言乱语起来。
“你们要秉公办事!我就这一个后代……”是横下一条心血战到底的气势。听
这话音,好像是我遭了什么难,妈正不惜牺牲地为我伸张正义。即使在她昏迷状态,
为我牺牲自己也是在所不辞。世上唯有这份真情,才叫做溶化在血液中。
又说:“你还是我亲生的女儿呐,怎么就把我一个人赤身裸体地扔在大马路上,
让那么多人站在两边看我……”
“你们这是骗婚……怎么扔给我一个红裤衩……”
补完这几针,流血才止往了。但是王集生大夫很不放心,他担心血会回流脑膜,
再从刀口进入颅内。嘱咐我明天一早一定去做一次CT检查,看看颅内有无血肿。
血虽然止住了,快天亮的时候妈的心率开始加快。快到多少,我不清楚,幸亏
特护很有经验,又把内科的值班大夫请来了。值班大夫正好是内科主任。张主任听
了妈的心脏,说没问题。护士们也说,张主任要是说没问题,那就真是没问题。我
想既然护士这样说,说明张主任一定是位医术高明的内科大夫,就没再把心率快的
事放在心上。
比起妈对我的恩情,我对妈的关心太不够了。当时我为什么没再追问一句:既
然没问题,为什么心率会快呢?这难道不是一个当时最应该问清楚的问题吗?
如果当时我能追问一句,也许就会引起大夫更多的考虑,没准就能及早发现妈
的问题,也许就不会酿成后来的大错。
可能就像人民医院张主任所分析的,那一夜就是不幸的开始。
九月二十七号,星期五。一早就推妈到CT室去做检查。没有帮手,还是得求助
于隔壁那个陪床的小伙子,可我们两个人还是没有力气按照大夫的要求,把妈的头
送到指定的检查仪器的凹槽中去。我伏身抱着妈的头,又要使劲把妈往仪器里挪,
又怕过于使劲把握不住平衡,哪只手不小心碰了妈的伤口,或哪只脚落空一个跟头
摔下去,两手一乍摔了妈。所以要特别注意保持平衡,并且由于这样努着劲而紧张
得浑身发抖。
我仰起满是汗水的脸, 恳求站在我身旁那个戴眼镜的、 好像是姓w的大夫:
“大夫,谢谢你了,请帮我们抬一抬吧。”
w大夫一动也不动, 两只手潇洒地插在白大褂的中袋里,眼睛直直地、连回避
也不回避地看着我那满是汗水的脸。我甚至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快意,让我不得
不检点自己:以前是不是在哪儿伤害过他?而他一直没有得到报仇雪恨的机会,现
在,这个机会终究来了。
我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埋怨他,我知道,要是我说点什么只能是妈更加倒霉。
好比说妈脑子里明明有血肿,就冲我难成那个样子,他能一个手指头都不伸,他就
敢说个没有血肿,等等。
我只好拼却全力抱着妈的身子,一点一点把妈的头往仪器那个凹槽里挪。我担
心位置不准确影响检查的效果,那就可能误了大事。可是我再也挪不动了。当时我
那个心呐,真是苦透了。
w大夫也就那样马马虎虎地拍了。
让人感到安慰的是妈头内没有血肿。王集生大夫说,幸亏妈出血的部位是在脑
膜切口的另一侧。
下午,妈清醒了。说她晚上做了很多梦。并且一字不差地把梦中说过的话又重
复了一遍。说她梦见有人把我拉进了一个帐篷之后,又扔给她一个红裤权,她觉得
那种情况很像骗婚,就冲上去和那些人理论,并且上诉到有关部门……
又梦见我把她一个人赤身裸体地扔在马路上,大夫们在马路两旁站成两排,看
着她赤身裸体地躺在马路中央。这可能是手术给她的刺激。
我说:“做这样的手术都得把衣服脱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现需要抢救的情
况,说不定要在什么部位做应急的处理,到那时再给您扒衣服就来不及了。”
尽管做了这样的解释,妈对把她赤身裸体地放在手术台上还是很不高兴。她不
是不高兴大夫,她是不高兴我。她觉得我作为她的亲生女儿,竟然让她出那样的丑,
很有些伤心。
虽然她这是刚刚恢复神智,对进来照看她的大夫和护士,一律都能说声“谢谢”。
古人云:过兮福所至,福兮过所依。
妈的手术,和手术后的一切反应都太顺利、太正常了,一般人脑手术后常有的
水肿、血肿、感染、发烧,妈一律全无,最高一次体温不过三十七度五,而且很快
就降下去了。
我、大夫、包括妈自己都太乐观了,真正是乐极生悲。
要是妈手术后哪怕发点烧,也就会引起我和大夫的警惕了。
术后第五天,九月二十八号晚上,联在妈身上的管子、瓶子都拿掉了。
临睡觉的时候她对我说,病床睡得很不舒服,她想睡我的折叠床。我就和她换
了床。
见她术后这些天一切正常,以为可以睡个安生觉了。
可是我刚睡着就惊醒了。
一醒就发现妈在折叠床上坐着,正要从床上站起来。我吓坏了,她要是摔倒问
题就严重了。我庆幸着自己及时地醒来。
立刻让她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去,并且把病床两旁的栏杆也安上了。她一副痴呆
的、木愣愣的样子。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谵妄”。这是她第一次“闹”,还不
太严重,以后就愈演愈烈了。
现在回想,她的“谵妄”也和别人的不大相同。一般说来,别人的“谵妄”,
术后当天晚上就开始了,她却发生在术后的第五天。
不过其它方面的情况很让人感到鼓舞。便结的现象消失了;手也不抖了;有了
食欲;眼睛也清亮了;嗓子也不哑了;也不昏睡……终之,手术前的一切病状似乎
都消失了。
她一撤销了输液,马上就想吃东西。术后第一次正常吃饭,就吃的是瑞芳送的
广式稀粥。
那天瑞芳走后我问妈:“您想喝粥吗?”
她兴意盎然他说:“我早就想喝了。”
“那您怎么不早说?”妈有了食欲,就是恢复健康的征兆。我们苦尽甘来的时
候到了。
“人家还在这里坐着,我怎么好意思就要吃人家送来的东西呢?”
妈,妈,您总是这样顾全脸面,委曲着自己,您还是个病人呢!
我赶紧从被窝底下掏出盛粥的瓶子给她装粥。还好,粥还是温的,正好食用。
在医院里这就是一个因地制宜的土保温法了。她吃了两碗,差不多把瑞芳送来的粥
全吃光了。
然后就是手术后第一次下地。我对她说:“妈,不怕,您两手搂着我的脖子,
我两手抱着您的腰,您的腿一蹬就站起来了。”
我的动员没有用,妈还是吓得大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喘粗气。两条腿软得像是
煮得很烂的面条,无论如何挺不起来。她贴在我的身上,全靠我奋力地往后仰挺着
身体支撑着她,两只胳膊往上提着她,才勉强的站立。但是她的脚踩在我的脚上,
却很有力。虽然很疼,我也没敢动窝,我怕一挪脚闪了妈,万一我抱不住她就糟了。
这时护士长恰巧走过。她严厉地说,“站起来,站起来。你的腿和手术一点关
系也没有。”
妈果然“噔”地一下就站直了。
然后我和小阿姨扶着她到走廊里去,妈不愿意,可是她还不能自由行动,只好
由我们搀扶着她慢慢向外走去。在护士长的指挥下她虽然站起来了,但走起路来腿
还打晃,每迈出一个脚步膝盖就往前一拐。但她总算能迈步向前走了。
病房里的人见妈一下地就能走路,对妈以八十高龄战胜疾病的顽强精神表示了
由衷的敬佩。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否则我为什么非要妈到走廊里去,这对妈的康复是很大
的鼓舞。
当然还有一些显摆。我和妈出生入死地奋斗到这个地步,难道不值得显摆一下
吗?
下地的第二天,妈就不要我们搀扶,自己就能扶着病床周围的栏杆绕着病床走
来走去,而且走的很利索了。
很快她就行动自如了。
下地后的第三天,妈自己就能到处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相当复杂的功
能她恢复得很好,而且好得出人意料。有些很低级的功能却恢复得很差,或至丧失?
比如说,自己从躺位上坐起。
后来我常想,要是妈第一次从躺位坐起的时候,护士长也能在旁边这么呦喝她
一嗓子就好了。
她一到走廊里去,病房里的人就对她鼓掌,表示他们的祝贺、敬意和鼓励。妈
这时就笑眯眯地向人家挥挥手,说“谢谢,谢谢!”那时她对自己的身体还充满了
信心: “我早点恢复还是好, 老不走就不会走了。”那时她还有闲心和我研究:
“你说对面病房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在搞婚外恋,有两个女的老来看他,可是还不一
起来,而是分别来。他在走廊里碰见我的时候,指着搀扶他的女人挺得意地对我说,
“你看,我自己能走她还非要扶着我不可。”
我想她既然有这份闲心,就说明她身体恢复得不错。
后来病理切片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瘤子是良性的。
这是我们最感幸福的一段时间。
我常志得意满地对妈说:“妈,我真高兴我签了字,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
妈也多次对小阿姨说:“你阿姨要是不签字,她会后悔一辈子。”
连甲大夫也对我说:“你决定手术还是对了。”
现在想想这句话,真觉得是上天对我的鞭苔。
胡容来看望妈的时候,见她脸色又红又白气色极好,就说:“姥姥年轻多了。
从今以后,您的年龄应该从一岁算起。以后谁再问您多大年纪,您就说:‘一岁。’”
手术后妈确实显得年轻了,因为手术在头上横切一刀,又经过缝线,头皮相应拉紧,
额上的皱纹自然见少。
剩下的遗憾就是妈那双眼睛。
妈年轻时是压倒群芳、风光一时,这双眼睛功不可没。那不仅是双眼皮,简直
是三眼皮。
可是到了老年,三眼皮一耷拉,就比一般的双眼皮耷拉起来长多了。妈的一双
眼睛,竟让那眼皮遮得不见庐山真面目。
今后妈还会有相当长的一段好日子,何不请美容师把眼睑的松垂部分剪去,虽
不能完全恢复妈那双眼睛的风貌,至少也能让妈精神精神。
我对妈说:“等您身体完全恢复以后,我把美容师请到家,把您上下眼皮松垂
多余的部分剪掉,您再精精神神过几年。您没见咱们的领导人某某某和某某某,不
都剪了眼皮、染了头发吗?立时精神多了。”
如果躺在床上养息,她就半合着眼睛看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这、做那。我
走到哪儿,她的眼睛就跟我转到哪儿,舍不得睡去。
我们这样朝夕相伴的机会不多,早年是她为生计奔波,等到退了下来,我以进
入了社会,开始了艰难的跋涉。两下总难凑齐。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有一次访问法国的机会,妈住院后我想都没再想过这个问题。
我以为妈也不会记住这件顺口一说的事,没想到这时她突然问我:“你还到法国去
吗?”
“不去,您住着医院我怎么能离开您。”
这是她唯一一次婉转地表示了对我老是离开她的不安。过去她从未有过这样的
表示,不管我去的多远、多久,她都默默地隐忍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对可能发
生什么紧急情况的恐惧。过了危险期,在妈的抵抗力相对增强以后,就让小阿姨到
医院来助我一臂之力。她一进病房妈就对她说:“小月,几天没见你了,我真想你。”
也许她表达的是对健康、对正常生活的向往。
可是小阿姨一来就干了一件让我感到晦气的事。她刚一洗碗,就把唐棣送给妈
八十大寿(我们在美国按照过九不过十的风俗,当然也是趁着大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