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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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或者,它是一种正在退化的东西,一种本来是伟大的东西的残余;或者,
它是一种将要成为伟大的东西的因子;可是现在,它却使人不满意,它所给的,比
人所希望的少得多。”
既然如此,顶好的办法是不要希望它。
也许他自己才应该上医院,他的神经准是出了什么毛病,鬼知道。
他现在希望的是,思想政治工作科学化的倡议,将会被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
也许五十年以后,人们将会从理论到实践建立起一整套完整而科学的体系。为什么
那么悲观,干吗是五十年而不是二十年他希望生活将更加正直;陈咏明那样的人
更多;再也不会有人花那么多的力气、用那样不公正的手段去砍杀一篇振奋人心的
报告文学和它的作者。
郑子云有那么多小小的、却又比爱情那东西更切合实际的希望。
各自有各自的岗位。爱情,那题目属于社会学家和未来。
夏竹筠的怒气、妒意,渐渐为一种恐惧所代替。郑子云在干什么仿佛在对一
个陌生的女人,传授如何保持对丈夫的魅力的秘诀。
一个女人,等到要她的丈夫冷静地告诉她,如何去吸引他,那意味着什么呢
夏竹筠知道,她其实早已从感情上、精神上失去了郑子云,如今,或是多年来,她
占有的不过是一个躯壳。不,连躯壳也没有占有,所占有的不过是视觉上的一个影
子。那么,她牢牢想要守住,战战兢兢生怕失去的是什么呢是那许多女人都逃不
脱的虚荣的诱惑。
她开始嘤嘤地哭泣。
女人的眼泪是无坚不摧的武器,它是超越千百条道理之上的,有理没理都可以
取得最后胜利。
郑子云立刻缄默。走开是不合适的,人在流泪的时候,就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弱
者的地位,何况她还是个女人,男人是不能这样对待女人的。
有人敲门。三点半。是小纪每日送文件、报纸、信件的时间,郑子云如释重负,
立刻走去开门。夏竹筠停住啜泣走回自己的卧室,郑子云心里浮起对夏竹筠的一些
感激,在公众场合她还算通情达理,给他留面子的。
纪恒全有侦察员的天才,立刻感觉到气氛不够正常。他的眼睛迅速地掠过房间
的每一个角落,茶几上并没有客人喝过的剩茶,自然是没有人来过;样样东西井然
有序地停在原来的位置上,显然也没有人因为激动,顺手挪动过什么……但还是不
对头。征候在于郑子云似乎在翻阅文件,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不过是一种下
意识的动作,是通常缓解激动情绪的办法。
郑子云丢开手里的文件,问小纪:“到曙光汽车厂验收企业整顿工作的工作组
部里定下来了没有”
“定了。”纪恒全在郑子云面前从不多说,他愿意看着郑子云瞎摸。就像那些
乖僻的、心理畸形的孩子,在一旁看别的孩子捉迷藏,明明看见那个被蒙着眼睛的
孩子再迈一步就会踩上一堆牛屎,或是落进池塘,他也不会哼一声去提醒。
人对人的恶感有时真是莫名其妙。
“谁带队”
“主管局的朱一平处长。”
连一个局长都不去!显然是要给陈咏明一个白眼。像这样一个大厂,至少派一
个局长,甚至会派一个副部长带队,历来如此嘛,宋克真做得出来。
“企业管理司有没有人去”
“没有。”
显然是在回避矛盾。那篇文章的风波还没有过去吗这样的事情,也值得记一
辈子过去验收哪个厂企业管理司不去人他们干的就是这个工作嘛,抓的就是企
业整顿嘛。
田守诚不知道吗知道了也会装聋作哑。
“还有什么事要办吗”纪恒全决不愿意和郑子云在工作之外还有什么交流,
也用不着着意讨好,郑子云不吃这一套。和郑子云相处,最好像写那些用不着任何
定语的报告一样,干巴巴、硬邦邦的一、二、三条。
“没什么了。谢谢。”
人在施舍善的时候,怎么那么悭吝啊。盛怒之下,郑子云真想自己带队去曙光
汽车厂验收。但他必须冷静,不能随心所欲。在这个把一切简单的事都要复杂化的
环境里,他怎么能不设防呢。
这叫什么滑头还是善于斗争陈咏明,陈咏明,那高高大大的汉子,将会
又一次感到孤独。
郑子云想起春天的那个夜晚,他们在郊外的田野上,曾仰望那使人感到孤寂的
星空。
还有杨小东的那一些“哥们儿”呢厂子里的群众会怎么想好像他们是后娘
养的。好大的一盆冷水啊。几千名工人群众的心哪。这样对待他们于心何忍无非
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话,既没有点名,也没有影响谁的既得利益。
郑子云,郑子云,你这个副部长又能奈何呢。他觉得他像陈咏明一样,处在同
一种可怜巴巴的境地上。他们是渺小的,无力的。
窗外,马路对面的树阴下,卖冰棍的老太太又在吆喝了:“冰棍——巧克力冰
棍——”也许应该像那老太太一样,围上一条白围裙,戴上一顶白帽子去卖冰棍。
郑子云叹息,摇头。在桌前坐下,拿过一摞信纸,坐在那里反复地忖度着。现
在他能办到的,只是下面这几行什么问题都不能解决的字。要是王羲之的字倒也罢
了,还能拿去卖几个钱。可惜是他的,卖都卖不出去。
陈咏明同志:曙光汽车厂一年来企业管理整顿,在广大职工的共同努力下,取
得了很大成绩。我因病不能前往参加验收,非常遗憾。望验收顺利,并将验收的各
项分数及时告我。
致
礼!
郑子云
是啊,生病。这些年,人们早已学会用生病来搪塞一切难以应付的局面。
郑子云猜对了。就在他给陈咏明写信的同时,田守诚也给陈咏明打了电话:“
善于听取不同意见,以利改进工作。”
陈咏明将田守诚的电话记录和郑子云的来函全都公布在布告栏上。他也不作任
何说明。他又能说些什么!让群众去揣摸里头的意思吧。
葛新发傻乎乎地说:“嘿,部里对咱们厂真重视啊,一个验收,正、副部长又
是来信,又是打电话。”
吴宾拍了一下葛新发的后脑勺:“傻蛋!你没看出来吗信和电话的意思满拧。
一个是真支持,一个是打棍子。”
杨小东说:“你开会没带耳朵没听见陈头在验收大会上说的话‘我们取得
这点成绩不容易,我们是在克服来自上、下、左、右的阻力中前进的。’上、下、
左、右是什么意思好好寻思寻思。”
十二
叶知秋的手有点颤抖。两个两分钱一枚的钢镚儿,硬是塞了几次才塞进那个收
电话费的小铁盒里。看电话的女人,一直盯着她,怕她不交钱吗或是她有什么地
方值得特别注意也许因为她对郑子云说的那些话。唉,偌大一个电报大楼,用个
公用电话,连隔音间也没有。真正的“公用”电话。没有什么不可以公用。公用的
秘密;公用的喜、怒、哀、乐;谁都可以干涉谁一下。诸如你为什么天天洗澡,或
是你为什么喜欢吃甜而不喜欢吃辣这样的琐事。
“你何必在电话里讲那么多”贺家彬责怪她。
“那怎么办我怎么好在这种时候到部里去,那又会给他添乱子,给那些谣言
家们制造口实。去他家里,那位太太更是盛气凌人。”
“我是说,这些事没有必要告诉他。”
“这些情况他应该了解。难道他不应该提防那些人吗”
“女人的逻辑。”
他们从电报大楼里走出来,只见马路上到处都是人,人,人,而且又都是那么
清闲自在地溜溜达达。好像在度假一般。
只有声音是不休息的。
每一辆汽车的喇叭,都威风凛凛地响着。
铃木50的发动机,自鸣得意地“嘣嘣”着,它是近年刚流行起来的时髦货。
有个小女孩,一面跳着脚、扭着身子,一面哇啦、哇啦地哭叫着:“我要吃冰
棍!我要吃冰棍!”她的爸爸,像拎小鸡子一样拎着她圆鼓鼓的胳膊,一面拖着她
往前走,一面吓唬她:“再哭,再哭我就揍你,你都吃了八根儿了,再吃肚子里要
长虫子啦。”
临时就业的青年,起哄似的推销着自己的货色:“哎,买吧,买吧,新鲜的奶
油面包。”
“看报,看报,文艺小报,李谷一带病上台演出,苏小明唱《乡间的小路》。”
十字路口的岗亭里,交通民警对着麦克风大声地申斥着一辆抢行的越野吉普:
“喂,那辆武汉吉普,你怎么拐的弯埯说的就是你,31-04889!还开,还开,
听见了没有你给我站住!”
那辆吉普,像一头犯了罪的小毛驴,懂事地耷拉着耳朵。它忸忸怩怩、羞羞答
答、诚惶诚恐地停下了,偏偏又停在不该停的地方,司机大概是慌了神。
警察又叫起来:“你看看,停在哪儿了”
电器商店里,各式音箱互不相让地播送着“阿波罗音乐之神”
的电子音乐,别管大街上发生了什么骚乱,“阿波罗音乐之神”依然不屈不挠
地,铿锵、铿锵地响着自己的节奏。
贺家彬甚至非常高兴地说:“知秋,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早晚都要死去,
代替我们的,将是另外一些人。我们耿耿于怀的苦恼、忧虑,在他们那里会简单得
多。”
叶知秋几乎是讨饶地说:“家彬,这份热闹劲儿我真受不了,这么一会儿,我
的鞋后跟就让人踩掉两次了。”
第二十九章
贺家彬的话也好,五光十色的街道风光也好,今天好像成心作对,全带着一种
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劲头越过了她。谁也不看她一眼,问她一声,好像她是夏令
时节摆在商店橱窗里的一顶冬天才用得着的毛皮帽子。
她忽然感到委屈。
就算她是一个顶干瘪、顶枯燥的职业妇女,她也有需要诉一诉委屈、听一听宽
慰话的时候啊。
但是人们早已习惯于把她看成是一个没有性别,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大概连贺
家彬也这样认为。
她摇头。也有例外的时候,比方那封匿名信。人们大概在中伤、造谣的时候,
才想起她还是个女人,她的性别在这时才有意义。
从她胸膛的深处,发出沉沉的一声叹息。
贺家彬这才注意到,她与往日显得有些异样。
他尽力在她那厚玻璃瓶底儿一样的镜片后面搜索。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
遮在她眼睛上的那两块厚玻璃片儿,像安在窗上的两块磨砂玻璃。于是,玻璃
后面的一切,全都显得影影绰绰,让人看不真切。
但他终于找到了一丝烦恼的影子,她那一向平稳的心境受到了骚扰。唉,总起
来说,女人的神经比男人的脆弱,敏感。然而这样的流言蜚语,落在这样一个丑人
儿的身上,分外让人感到残酷和痛楚。这永不会开花,也永不会结果的生命。
贺家彬伸出手来,挽着她的手臂,折回身子,沿着长安街向东走去。
一片不该在这仲夏的日子里飘落的绿叶,落在了叶知秋那方方楞楞的肩膀上。
仁慈的、动人的绿叶。贺家彬没有给她拂去,就让它静静地留在那里,人是需要一
点安慰的。
前面林阴路上,一个怀孕的妇女,蹒跚地走着。宽宽的后背像一块面板,穿着
一件宽松的男人衬衣,嚼着一根雪糕。贺家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越过那个妇女。
叶知秋却深深地叹息,心里想:不知给自己心爱的男人生个儿子是什么滋味不过
她是不会哭的,眼泪是漂亮的、有人疼爱的女人才有的奢侈品。
“后悔了”
“不,伤心罢了。”
“往开想,算得了什么呢干什么不需要付出代价这,也算是我们一点微不
足道的贡献吧。有人曾付出过生命……”
“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一点,这么一点点小事情,唉。”
“你把名誉这东西看得那么重吗”
“难道你不看重自己的名誉吗”
“不,我是说有人偏偏要糟踏你,你怎么办你因此就不活了吗可别做它的
奴隶,你要是做了它的奴隶,你也就会被谣言所杀了。依我看,这也如同财产一样,
全是身外之物。”
“那你为什么还要争取入党”叶知秋笑了,觉得她一定将住了他。
“我入党,可不是为了党员那块牌子,而是因为信仰马克思主义。我要研究它,
实践它,还要用它来改善党内的状况。改善我们这个在相当程度上它的一些成员仍
然被小农意识控制,而不是被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武装的党。”
叶知秋立刻环顾左右。简直是个疯子,要不是从学生时代他们就在一起,她准
以为他神经不健全。她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