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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张洁文集-第2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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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他们的关系变得十分生硬,谁也不和谁多说什么,哪怕是面对面地坐在早餐桌上。 
  约瑟夫的确后悔过,这样一个不但五谷不分,连世情都不分的女人,显然不宜相处,她愿意出去工作也好,从此为她留意寻找一份正式的工作。 
  试过洗衣妇。先是衣服洗不干净,老板对约瑟夫说,这样的女人哪里能用来洗衣,只能是个穿衣的小姐。金文萱不服气,用了力气使劲搓洗,一天下来,一件衣服也没搓洗干净,自己的手指反倒受了伤。回到家里,丝丝拉拉地对着一个个手指吹气,约瑟夫翻翻白眼,不但不闻不问,还特意扭过身去。 
  改为售货,头等香烟,却错收二等或三等烟的价钱,老板说:“等您自己开店的时候,再进行这样的善举吧。” 
  是心不在焉,还是不识英文数字?约瑟夫想。那些数字,不过是初级英语的学习内容,而她也学习得颇有心得,不是吗。 
  凡此种种,是一个不想依赖他人的人干的事吗?约瑟夫气得真想对她说:“你还是回去当公主吧。” 
  金文萱这才开始领教生活,再不提出去工作的事。 
  有那么一天,她讪讪地走下楼来,挽起袖子走进店后,动手洗那些用过的盘盏。 
  约瑟夫说:“谁让你来做这些,我不需要别人帮助。” 
  “不,不是帮助你,是帮助我。”见她讪讪的样子,约瑟夫心软了,开始教她如何洗刷盘盏,又叮嘱她不要打碎,免得割,破手指……真还不如自己来洗,不但不省力,还得时时注意金文萱,不要伤了她自己。 
  这大概是后来洗碗机刚刚问世,约瑟夫就买了一台的缘故。 
  经过一桩又一桩教训,金文萱用心起来,不但将盘盏洗得光可照人,有时约瑟夫忙不过来,还可以上灶,将火腿肠、洋葱丁煎得恰到好处,做一个漂亮的热狗。 
  就这样,金文萱慢慢学会了洗碗、做饭、缝衣、还有英语……尽管少不了打碎碗盏,扎破手指,烧糊什么,说错英语,让约瑟夫闹了个南辕北辙的事。 
  不要说活在旧金山,就是活在世上的必需,金文萱都学会了,而且做得不错,在异国的生活中也越来越自如,想起往日,想起乔戈,竟不再觉得痛不欲生。也许西人的习性很不相同,她也随之变得率性、坦荡、开通,毕竟她来自高山峻岭、荒原大漠,而今不过像是回到她的原本。 
   
  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一年,流行性感冒差点要了约瑟夫的命。 
  所幸金文萱没有染上,那时人们还不懂得,流行性感冒对于黄色人种并不具有杀伤力,而对白色人种,闹不好就能要命。 
  约瑟夫高烧不退,除了冰袋,没有医药可治,技穷之时,金文萱突然想起老家常用的土方。她脱去约瑟夫的衣服,将他翻转过去,自己则骑上他的背,用食指和中指的外关节,夹牢脊椎骨两侧的穴位,顺着他的脊椎,从上至下,步步为营,又揪又拔,直揪得约瑟夫的后背,立时像游动起两条紫蛇,直拔得约瑟夫大汗淋漓……如是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直累得自己瘫倒一旁。 
  尔后又是姜汤,又是醋熏,闹得整个小楼像是翻倒了醋缸。 
  事后回想起自己的作为,金文萱感到极其不好意思,幸亏约瑟夫当时重病在身,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而对金文萱来说,却似乎发生了什么。这算不算“肌肤之亲”?一个女人,一旦与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从此就不能算是一清二白。 
  不知是土方的作用,还是约瑟夫强健,他终于好了起来,但在一定时期内,还是相当软弱,无法照应店内的工作。 
  这时,金文萱一改“穿衣小姐”和“善举”的形象,包办了热狗店从制作到营业的全部工作,消费者也似平更喜欢这位“热狗西施”,尽管金文萱不苟言笑,看看她的面庞也是愉快的。 
  正如将她卖人妓院的女人所说,金文萱有一张好脸子, 
  自“妓院事件”后,约瑟夫和金文萱之间的生硬关系,至此才得到彻底的改善。 
  高兴起来,约瑟夫还会撸、胡撸金文萱的脑袋。比起约瑟夫,不算矮小的金文萱,到底像个小偶人。 
  尽管金文萱地位可疑,既不是女佣又不是女主人,他们的生活自此没了波澜,开始正常地向前滑行。 
  时不时,约瑟夫还会出去和女人过上一夜,毕竟他风华正茂,金文萱也是知道的,在女人问题上,有时还会为约瑟夫作些参谋。 
  当金文萱终于可以用英语与约瑟夫沟通时,他才知道故事的大概,以及那半幅画卷的来龙去脉。 
  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着实让约瑟夫叹为观止,好比金文萱从中国带来的半幅画卷,若在四方,绝对不可将一幅绘画一分为二,如果一分为二,那幅画也就彻底废掉,再也不能称其为画了……所以约瑟夫对金文萱那半幅画卷的顶礼膜拜,比金文萱更甚。 
  于是约瑟夫明白,金文萱为什么老是关注芝加哥方面的消息,徒然,但是从未息止。 
  这大概是约瑟夫后来放弃旧金山的生意,搬迁到芝加哥的缘故。 
  约瑟夫对金文萱没有非分之想,或是说对金文萱没有感觉。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招摇撞骗的童话,也坚决拒绝扮演英雄救美之类的、通俗故事里的角色。一个男人帮助一个女人,难道只有那样一种心怀叵测的结局吗? 
  这正是当年,金文萱无家可归,流落街头,而他犹豫不决,不知要不要帮助金文萱的障碍。 
  有了这种意识垫底,即便有些什么,也会被约瑟夫不觉地扼杀。 
  也许金文萱是美丽的,但较之他所接触过的女人,金文萱真让他无所适从。就像后来第一次品尝金文萱烧的中国菜肴,他不能说不好吃,但是味道太怪,自出生到如今,他从没有品尝过这种味道。据说唐人街有不少中国人开设的菜馆,但他哪里有时间、哪里有兴趣前去品尝。 
  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有不少德国人不肯吃大蒜,何况那时的约瑟夫。 
  金文萱从没有要求约瑟夫帮她寻找四叔,对约瑟夫说到以往,不过是所来何为的自我介绍。 
  四叔也好,乔戈也好,二姐也好,已埋葬在记忆的深处,或是说她已经判了“以往”的死刑,是的,“以往”都死了。看似软弱的金文萱,不愧是满人的后裔,生命的本质特征,还是一个“烈”。 
  几年之后,约瑟夫不声不响,就决定搬迁芝加哥,对于这一举动,他什么也没解释,金文萱也不问。 
  只是到了芝加哥后,对四叔的寻找却没有一点收获,当然没有,四叔去的是墨西哥。连与她通信的家塾、那位冬烘先生回信中也只能说,据他所知,四叔已经离开旧金山,到了一个什么“阁”。 
  变化发生在搬迁到芝加哥以后。 
  渐渐地,每当约瑟夫回到店里,如果金文萱恰巧不在,他就会丢三落四,有一次,竟将未付款的账单原封寄了回去,当对方再次催交账款时,还把过错算在对方头上,认为对方不负责任。起初,他认为自己老了,朋友说:“老什么老,你是需要一个家了。” 
  渐渐地,约瑟夫与女人做爱变得像是作业,而且完事之后,总是若有所失,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做爱之后,还能与女人有些缠绵。 
  而留在金文萱身上的目光,时间一点点地延长,但那目光绝对不是爱恋,而是疑问、不安、审度,后来才慢慢变了性质。 
  金文萱是有过爱情的,对爱情的萌生、感觉、呼应并不陌生,不论她对约瑟夫多么感恩,却无法让自己爱上他。 
  尤其约瑟夫身上那股洋葱味儿,怎么洗也洗不掉,强烈得让她觉得约瑟夫本人就是一只洋葱。 
  对一般人来说,一只洋葱也许并不重要,但对吹毛求疵的格格金文萱,却至关重要。 
  可正是这只洋葱救了自己…… 
  直至她发现自己身上也渐渐有了洋葱味儿,才沮丧地想,也许在他人的嗅觉里,她也不过是只洋葱了。 
  克服对洋葱味儿的嫌恶,花费了金文萱很长的时间,最终是不是彻底改变,她也说不清楚。包括她最后是否爱上约瑟夫,也是说不清楚的事。 
  可“爱”又如何? 
  远走他乡之前,除了珠宝首饰,还有那半幅画卷,金文萱随身携带的都是乔戈写给她的情书。现在看来,那些花前月下、诗词歌赋不过是广告、标签,比起她对约瑟夫这份说不上是不是“爱”的感情,真是不可靠许多……早知如此,不如多带些珠宝首饰,也可救她一时之急,多让她苟延残喘一些时日。 
  也许她和约瑟夫之间的感情才是爱情,尽管没有誓言、没有许诺、没有花前月下、诗词歌赋……可结实得几生几世也摔打不碎。 
  约瑟夫那副肩膀,才是一个女人最可靠的肩膀。 
  一九二0年一个春天的夜晚,金文萱走进了约瑟夫的房间,默默躺下,自行脱下身上所有的衣衫…… 
  约瑟夫似乎等待多年、又似乎并没等待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他那动荡不安多时的心,顿时安静下来。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金文萱像个男孩儿,想不到一马平川的金文萱竟是这样地凹凸有致,只不过型号“袖珍”而已。 
  他痛心地想,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给她购买女性的衣衫,如果他不懂得如何对待、妆扮女人,那么金文萱在这方面也从不要求,常常是将他不能穿的旧衣改小后自己穿用。 
  直到触摸到金文萱实体的那个瞬间,约瑟夫才明白,那个让他心疼的“爱”,此前一直曲卷在肥沃的心土之下,霎时间,就让他猝不及防、铺天盖地地伸展开来。 
  约瑟夫不乏与女人做爱的经验,只是与金文萱做爱,却像初次体会男女之欢,无比渴望、无比胆怯、无比神圣、无比责任重大。 
  又苦于自己的“庞然大物”,生怕用力过猛伤害了她。然而面对自己如此心爱的女人,又怎能不激情澎湃……着实让他忐忑许久,可理智从来无法对抗青春的、物质的骚动,在极为错综复杂的心情中,约瑟夫完成了对金文萱从处女到女人的改建。 
  在这一改建过程中,金文萱感到了无比的欢乐,她一丝一毫也没有错过约瑟夫给她的快感——倾情的,也是体贴入微的、呵护备至的,做梦也做不到的。 
  金文萱想起他们相逢的第一个夜晚,倒在起居室地板上就酣然入睡的约瑟夫;想起那顿丰盛的、所谓离别的早餐;想起市场上刚刚面世,他就不声不响买回来的洗碗机;想起他不声不响就搬迁到了芝加哥…… 
  在此之前,约瑟夫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也许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或是不愿说出。好比海洋何须对人说,你知道我是海洋吗? 
  是金文萱自己投入了海洋的怀抱。 
  金文萱不再思考爱情,有了一个如此可靠的约瑟夫,即便天塌下来,也不会让自己受一点苦的约瑟夫;用不着她操心,就将一切为她操心好了的约瑟夫。 
  一个女人,有男人如此,还须问什么是爱情吗? 
  差不多十年以后,他们才有了一个女儿。 
  他们还有很多梦想,可是没等实现,就双双离开了人世,真应了不求同时同日生,但求同时同日死的话。 
  最后关头,当燃烧的天花板从上面塌陷下来的时候,约瑟夫将她和女儿推向可能得救的楼梯,然后伸出双臂,拚力撑住塌陷的天花板,可是火焰和浓烟封闭了楼梯,她们根本无法逃出,眼看一家就要葬身火海,金文萱用棉被将女儿包了又包,又将那半幅画卷掖进女儿的襁褓,然后将女儿从窗口扔了出去,是死是活,全凭她的命了。 
  然后转过身来,紧紧抱住约瑟夫; 
  火焰很快地将他们包裹,在火焰将他们吞没之前,约瑟夫只来得及对她说出一句话:“我爱你!一生一世。” 


第四章 
 
   
  一 

  宣判死刑的当儿,安吉拉并没有大惊失色或昏厥在地,只是将目光向约翰逊先生投去,那目光不但无怨无悔,甚至非常平静,完全不像进入尾声状态,更不像她的为人。 
  听众席上的约翰逊先生,将脸埋进手掌,双肩颤抖得非常厉害。她把这一双颤抖的肩膀,看作了动情,是对她的爱。为了这一副颤抖的肩膀,安吉拉觉得即便自己死去,也是甘心的。 
  到了安吉拉也不明白,在描绘她与约翰逊先生的关系上,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她自己创作的、十分勉强的作品。 
  其实那不过是一个少女虚席以待的爱,尤其对安吉拉缺少色彩、光亮的生活来说,只要稍加颜色,谁都有可能在那个空位上落座,而动辄褪色的廉价染料遍地皆是,更何况有些男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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