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第1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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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丹当然不知道,吴为的月工资不过三百多元,还要支持两个家。
吴为当然不知道,枫丹的收人已是中产阶级,如果她知道,还会说出这寒碜的一百块吗?
吴为也没有像枫丹想像的那样,作为一个行为不端的女人,将私生子抛弃多年又终于见到时,抽风,下跪,昏厥,悲痛欲绝,心脏停跳……而是稳稳坐在沙发上,流几行迟迟疑疑的泪,——就是这几行泪,可能也是计划之外的。
她的老丈夫也坐在一旁,拐弯抹角地问这问那,以验证她是否冒牌。
她的家具也很寒碜,穿着也很普通……本以为如此辉煌的吴为,该是何等完美!
如果一直不见吴为,也许她还有点让人琢磨的地方,现在枫丹很有些失望。送枫丹离开时,吴为问道:“你去找过你的生父吗?”
“没有。”
“你不打算去找找他吗?”
没回答。
“那么我能不能知道,你找我的原因?”
“有那么一点儿血缘上的原因,也因为你是一个名人。”
非常率真。亏心的吴为有时也想关心一下枫丹的生活,试着给她换来换去的地址打个电话,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枫丹你的电话。”
社会给一个私生子的伤害枫丹早已熟知,现在她要探知的是吴为给她的另一种伤害。
这才是让枫丹伤心断肠的时刻。照片上,吴为和禅月相依着,心有灵犀的样子。在罗马,在巴黎,在维也纳……在世界上的一切好地方。
她们的脸上,有种从苦海挣扎出来到达彼岸后的宁静。尽管这宁静像烧伤者刚刚长出的嫩皮,一时还遮不住皮下痉挛变形的肌肉。
这一切偏偏没有她的份儿——既没有分享这份宁静的份儿,也没有分享那痉挛之痛的份儿。
而那个可以称作姐姐的人,用不着刻意装扮,一眼就能看出是长期生活在西方,又必定是有学养的、上等人家出身。
养父养母待她虽然如同己出,把一个小户人家的小日子所能给她的满足,一分不剩地给了她,可是一看他们的举止,一听他们说话的腔调,就知道他们是大杂院里的人。
就是眼前这个可以叫妈又不能叫妈的女人,不顾一切地把她扔进了那个大杂院,让她费尽心机,怎么抠哧也抠哧不掉那个大杂院的烙印。
就是这个女人,把私生子那不名誉的身份给了她,使她从小就备受世人歧视,她所有的不遂心、不满意全是她的赠与。
正因为狠心扔了她,这女人才得以功成名就,她们如今的好日子,难道不是牺牲她来换取的?换了任何一个大杂院出来的女孩,都会毫不迟疑地把这些话,吐在吴为那作家的、文雅的、有教养的假面上。可枫丹不会,无论如何,她是吴为生的。
她是吴为生的。
有那么一会儿,枫丹又像回到五六岁,相信自己就是养母所生那样天真了一会儿。
有那么一刹那,枫丹真有了那么点依恋的感觉,可是很快就闪过去了。
那句话吴为说了好几遍:“要是你有困难,我可以每个月给你一百块钱……”
听起来就好像给她了一千、一万那样隆重,还是有条件的“要是你有困难”,还是“我可以”,而不是“我一定”。吴为以为“要是你有困难,我可以每个月给你一百块钱”,就能补偿她的罪过吗?亏她说得出口:对她那成千上万的稿费来说,一百块钱值得一提吗?
枫丹当然不知道,吴为的月工资不过三百多元,还要支持两个家。
吴为当然不知道,枫丹的收入已是中产阶级,如果她知道,还会说出这寒碜的一百块吗?
吴为也没有像枫丹想像的那样,作为一个行为不端的女人,将私生子抛弃多年又终于见到时,抽风,下跪,昏厥,悲痛欲绝,心脏停跳……而是稳稳坐在沙发上,流几行迟迟疑疑的泪,——就是这几行泪,可能也是计划之外的。
她的老丈夫也坐在一旁,拐弯抹角地问这问那,以验证她是否冒牌。她的家具也很寒碜,穿着也很普通……本以为如此辉煌的吴为,该是何等完美!
如果一直不见吴为,也许她还有点让人琢磨的地方,现在枫丹很有些失望。
送枫丹离开时,吴为问道:“你去找过你的生父吗?”
“没有。”
“你不打算去找找他吗?”
没回答。
“那么我能不能知道,你找我的原因?”
“有那么一点儿血缘上的原因,也因为你是一个名人。”
非常率真。亏心的吴为有时也想关心一下枫丹的生活,试着给她换来换去的地址打个电话,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枫丹你的电话。”
然后听见枫丹问:“谁呀?”那种声音让吴为觉得自己很不礼貌,好像窥测了不该窥测的他人生活。
得知叶莲子过世的消息,枫丹也曾写信给吴为——吴为:
刚刚听到姥姥故去的消息,想你心情一定很怆然,又得知你得了很重的病,我便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极想去看看你,为你做点能做的事,但是想来想去,怕你仍然不希望见到我。所以还是决定写信,权且把它算做我的一份挂念吧。
有时候,我觉得活着真是无可奈何的,那么多无从意料的事情,说来就来,逃也逃不过。八八年,我曾经历了最绝望的事,就是我老母的死。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我被带到大平间,看着她从冷冻箱里推出来,我用从家里带来的温水最后擦了擦她的手和脸,送到八宝山火化,然后我们把她装进那个小盒子……在我想她的时候,常常出现这一幕。我想,无论我们在这个世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奔奔波波,悲悲乐乐,最后,都会被烧成灰,放进一个小盒子里。小盒子放在一屋子同样的小盒子中间,你不知道你周围的人对你好不好,他是善良还是不善良。
我知道你想起姥姥会多难过,人这一生,谁能像母亲对我们那样好呢?但是你如果想她,别老想姥姥这一辈子受了多少苦,你不妨想想那些好过的日子,想一想姥姥看着你写出了一本又一本的书,姥姥看到了你的成就。我不知道怎么说,可是我真的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我不怀疑,人活到一定的境界,一定是能用较为超脱的心态面对世事了吧!
不觉要提起我去找你的那年,至今还有点后悔,那时仍是一个心智尚未健全的孩子,而想到你每次都能善待我,心里也温暖过一阵。我还记得你给我做过一条鱼,还有我爱吃的汤圆,你说是特地跑到东单去买的。我给你带去一大堆很烂的照片,想起来脸红。我也送过你两本小孩子才看的书,我想你一定特别看不上。,…今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可以说,我是真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我一直工作着,很有责任感,人际关系也很好,同事间不是离得那么远。
我想告诉你,我们不是陌生人,即使你永远不想再见到我,我仍然是你的女儿,我心里怀揣着对你的爱,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
今年我去度假,中途路过一个寺庙,我在庙里烧了香,我想到了你,觉得应该替你许个愿,我不知道灵不灵,我祝你将来的生活里多好运。
写来写去,就让这句话作为这封信的结尾吧,真的,如果你什么都指不上,记住,你还有我。
枫丹
看完枫丹的信,吴为凄绝地想,她不是不希望见到枫丹,她是没脸见枫丹。枫丹这份爱,她有什么资格坐享其成?
一个女人不管自身有多少缺陷,但作为母亲,应该是个十全十美、无所不能牺牲的。
既然当初她没有对枫丹尽到母亲的责任,反倒把枫丹扔进不见树木、不见房舍、不见河岸,天连地、地连天的一片茫茫浊水,也就差不多是毁了枫丹的一生,现在,她又有什么资格当一个现成的母亲?!……
坐而论道,吴为和枫丹相亲相近,真要建立起骨肉之情,却是梦想。
她们之间隔着太多的创伤、距离和误解,以至她们无法走近对方。
于吴为是隔着对枫丹的罪过,且是无法补偿的罪过。枫丹所有的不幸,说是应该由她负责,怎么负呢?她再不能给枫丹一个白纸一张的人生,让她和枫丹都从头开始……所以吴为的负责不过是一句空话。如果世上有什么惩罚,可以切实有效地抹去、改善枫丹因她而致的不幸,吴为愿意以身试之。之后再谈她们的亲情,相信那时她才可以心安理得做枫丹的母亲。
可是没有!
惨就惨在这里,没有!
吴为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面对这个由她残害,而又没有了救赎之道的女儿呢?
于枫丹,对吴为的感情大部分是理论上的,特别当她在生活中遭遇挫折而又无法诉之于人,的时候。然而也正是这样的时候,对吴为的怨怼也不禁而生。
她不能不想,作为母亲,吴为没有对她伸过一个指头,呵护过一分一毫。
如果吴为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女人也就罢了,但她知道,吴为不仅在国内,就是在国际上也是有名声有地位的人了。
为什么这一切都有禅月的一份,却没有她这个女儿的一份?她不是更应该得到吴为的补偿?!
得机会就宣扬自己是吴为的私生女,倒不一定是炫耀有这么一个著名的母亲,而是让许久没有什么话题可供人谈论的吴为尴尬一下。
在文坛这个多事、好事之地,除了对胡秉宸那份坚贞的爱情,多少年来让人没有话题可说的吴为,显得太正经了。
难道不就是这个现如今顺顺当当地过着上等人日子的吴为,把她一下子扔进了大杂院?又何止是扔进了大杂院啊!难道吴为不该支付她为从大杂院里挣扎出来所付出的艰辛吗?
枫丹看到的,只是吴为熬出苦海的情形。要是让枫丹像禅月那样,和吴为一起在拔不出腿的沼泽里挣扎,感同身受人们给她们的那些凌辱,枫丹受得了吗?
吴为、禅月、叶莲子,也没想到她们能挣扎出来。
要是那时让枫丹选择,是和吴为一起遭人歧视、欺凌,还是跟她的养父养母过宁静的小日子,枫丹会选择哪一种呢?
哪一种都让枫丹无所适从。
凡此种种,都是吴为一手制造的人间悲剧。
第二章
1
如果那天吴为不回头,是否就不会有后半生的那场大戏?那么她也就可能逃过那一劫,她的后半生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可惜这样的“如果”是没有的,她那个句号必定由胡秉宸来画上。
2
直到来年秋天,胡秉宸才和吴为接轨。无论何时,想起这一天,吴为仍然会联想起那个老掉牙的童话《红帽》,虽然已是另类版本,后面还是万变不离其宗地跟着一只老灰狼。
如果吴为知道厄运已经踩上了她的脚后跟,她还能这样头碰头地顶着秋日的一个朝阳,背着手作逍遥游吗?还能这样心无旁骛,妄图一解既然秋天已经来临,山林里的来风为什么还残留着绿意?……那是谁?自得其乐,仰面朝天,向山而行,好像在赶回自己的家,而不是去负重劳动。
步伐里有种不寻常的动感,而且走路的样子很像他,背着手,步履轻捷。哪有女人背着手走路的!哪有女人步履竟如男人似的轻捷!胡秉宸不觉加快了脚步,等到距离近些就发现,前面走着的女人,就是那个独自在雪寰中优哉游哉、声名狼藉的吴为。
到了此时,胡秉宸对吴为的所知已不算少,首先在记忆中涌现的却仍是那个雪日的经历。
在这之前,胡秉宸与吴为不是没有过接触。
当时他政治上还没有得到“解放”,每日在造反派的监督下劳动改造,又病得很厉害,一面咳着一面埋头扛着一根电线杆前行,极力稳住颤抖的脚步,万万不能让自己在“革命者”面前跌倒。举手擦汗的工夫,见吴为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皱着眉头,朋沉地打量着他。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她的目光时,她很快将眼神闪开,好像担心胡秉宸在她目光中读到什么,比如他看上去多么狼狈之类,而且知道他并不希望人们如此看待。
待到政治“解放”,又渐渐恢复了“文化大革命”中失去的一切,下面的于部就常到他这里汇报吴为。有关她放荡不羁的淫秽传闻遍及干校,人们总是用非常猥亵的言词说到她,说到有个男人当街把她揍了一顿,只因她不愿同他恋爱,可是不久之后,又听说她和那个揍她的男人在蚊帐里干了什么勾当。一个女人一旦到了谁都可以随便揍的地步,怕是连狗都不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