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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张洁文集-第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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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到小店买了一些粗瓷碗,又买了一袋大米。以她一米五五的身高,不到一百磅的体重,豪迈地将那袋米扛上平台。

  居住的小区没有自来水,就拎着水桶到远处有自来水的地方提,一手拖着吴为,一手拎着水桶。不能快走,快走吴为跟不上,只好走一步、等一等,水的重量就加倍重在了手上。

  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叶莲子煮了米饭盛在碗里,上面再浇点青菜。不会说广东话,把价钱写在一块纸板上,有人问价,就指指纸板,人家也就以为她是哑巴,不再问了,只管吃了付钱就是。

  好在这里是贫民区,出苦力的工人很多,这碗实实在在、可以饱肚的盖浇饭很受欢迎。何况她心地善良,又比别人装得更满,所以销路很好。

  这使她觉得自己还有点能力,就像蜡烛,白天显不出光亮,到了晚上,就显出来了。

  转眼就是冬天,如果没有钱,香港的冬天就很阴冷。不像在东北老家,可以上山捡点落叶、柴火,生个火炕;也不像在天津包家,房子里有暖气。当然更不能带着吴为出去卖饭,街上更冷。风从海上刮过来,深入、全面地刺进骨头,还带着一点咸腥的味道,有一番腌在咸菜缸里湿嗒嗒的咸冷。

  叶莲子只好把吴为锁在屋子里,让她坐在床上,再甩棉被把她围在当中,地上放个便盆。再三叮嘱她:“南南不哭、不怕,妈妈很快就回来,等妈妈回来给你买糖糖、买果果,啊!”

  叶莲子说的糖,就是广东盛产的土红糖,价钱便宜,据说还能补血。

  吴为仰着小脸,包打天下地应着:“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从来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须臾不离母亲地吵闹,也不曾阻拦过叶莲子外出卖饭。吴为的确不怕。直至长大以后,面对十分阴险的事物也不懂得怕。傻大胆再加莽撞,反倒帮助她渡过一个个难关。

  叶莲子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自顾自在床上翻叠手帕的吴为,每次都难以迈出那个窄小的房门。可她不走怎么办?眼瞅着娘儿俩又要没饭吃了。吴为却不眷恋叶莲子,很有兴味地翻叠着妈妈的一方小手帕。她爱妈妈的小手帕,小手帕一张,可以叠出各种不同的花样,样样都是她自己做出来的。她一面叠弄着小手帕,一面唱儿歌般地重复着:“我不哭,我不怕。我不哭,我不怕……”这可不是她的儿歌又是什么?

  玩腻了就下地,到小柜上去拿杯子,喝一点妈妈给她泡在杯子里的红糖水,多么好喝啊!红糖水是婶除了妈妈之外的最爱。所以她就有了很多尿,一会儿再爬下床撤尿,还会小心对准便盆,不让尿洒在地板上,不然妈妈又要像在二太太家那样,趴在地上擦地板了。吴为差不多忘记了包家的日子,可永远忘不了叶莲子趴在楼梯上擦地板的情景。

  每每叶莲子从街上卖饭回来,见到便盆里很多的尿却没有洒在地上,再看看还围在棉被里的吴为,除了没有自己给她围得那么严实,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她照例问问吴为:“冷不冷啊!”

  “不冷。”“饿不饿啊?”

  “不饿。”都是让叶莲子安心的回答。可是等到叶莲子做好饭,吴为也不怕烫,拼命往嘴里扒。一面扒,一面紧盯着面前那一盘豆腐炒菠菜。吃着、吃着;她会抬起头来,对妈妈一笑,说:“妈妈,好吃,”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只顾吃忘了妈妈。卖饭挣的钱,不但挣出了她们两个人的房租、吃喝,还能给吴为买点香蕉——拣那些不太新鲜、皮上开始长黑斑的,价钱便宜得多。

  所以吴为就是有了钱之后,买香蕉也挑那种长了黑斑的。直到她写的书在欧洲很多国家出版,应出版社之邀到欧洲那些国家推销她的书,出版社的人见她好端端的新鲜香蕉不吃,总要放到皮上长了黑斑的时候才吃,都非常奇怪。最后她终于知道,新鲜的香蕉有多么香甜,不该等到长了黑斑才吃。

  杂志社里的一些好事之徒对顾秋水说:“孩子刚来,怎么也不给她买些点心?”

  顾秋水皱皱眉头,算是回答。

  在杂志社服务部卖书的阿棠,很喜欢小孩,买了些广式点心请顾秋水带给吴为,不知道顾秋水是很少上山去看她们母女的。虽然吴为没有吃到阿棠给她买的点心,但她在香港得到的甜蜜,却是她所不认识的阿棠给的。

  有人从山上来,说到叶莲子在摆地摊卖饭。顾秋水不但不怜悯反倒心生恨意,认为叶莲子有意给他丢人,心想,谁让你来的?活该,受着去吧!暗中还盼着顶好没有人买她的饭,让她生计无着,熬不下去,也好早日打道回府。

  直到一九四一年底珍珠港事件,她们母女二人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好端端的一天,日本飞机说到就到了头顶,而叶莲子还在街上卖饭,她抬起头,傻傻地看着天上的飞机,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要说她没有想到,就在不久之前,连美国人也没想到,连太平洋舰队也没想到,这些飞机偷袭了夏威夷群岛中的美国海军基地珍珠港,把美国太平洋舰队炸了个灰飞烟灭,紧接着又来轰炸威克岛、关岛、马尼拉、新加坡、香港等地的英、美军。

  直到炸弹落下,鲜血喷涌,血肉横飞,满街繁华瞬间化为断壁残垣,歌舞升平变做鬼哭狼嚎,叶莲子才丢下饭摊,冒着炸弹就往家跑。多少次被防空人员拦住,让她到防空洞里躲一躲,她只管叫道:“南南,我的南南!”万幸的是她们那栋小楼,在变做一片瓦砾的楼群中,竟还像从前那样摇摇欲坠地站立着!

  正当她庆幸那栋小楼一息尚存的时候,一声声从未听到过的、天塌地陷的巨响,再次冲进她的耳膜,无形而又挤满空间的气浪猛然把她掀倒在地。她看到,一颗炸弹当当正正落在紧挨她们那栋小楼的十字路口。她的眼睛一阵灼烫、灼痛,好像炸弹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进了她的眼里。

  她绝望地想,完啦!那个为了生计不得不反锁在家里的南南,这回是完啦!

  她再也看不见这个从生下来连一块好糖、一顿好饭也没吃过,一件玩具也没有过,总是穿着用’她旧衣改制的衣裙、鞋子,除妈妈的笑脸以外一个好脸色也没见过,从不诉苦、从不索求,只在世上.辛苦活了四年多却又不懂得是在受苦,因而以为世界就是这样无情的小女儿了。

  南南的小脸浮现在她的眼前,不是眼下这一张,而是两岁多的那…‘张,对二太太讨好地笑着硝烟过去,她简直不能相信,她们那栋摇摇欲坠的小楼,竟还在周围的烈火中飘摇着。

  叶莲子跑上平台,踹进门去,屋子里的瓶瓶罐罐全被震掉地上,所有的东西都挪了窝,乱作一团。吴为也被气浪从床上掀到地下,见到叶莲子不哭也不闹,只是圆睁着一双不明就里的眼睛,翻转身去把屁股给叶莲子看,说:“妈妈,屁股疼。”叶莲子扑上前去,抱起吴为却又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号啕起来……

  这也是吴为惟一次听到过的,叶莲子的号啕。

  她伸出小手,抹着叶莲子脸上汹涌的泪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叶莲子把脸颊往吴为厚厚、温暖的小手掌上更紧地贴过去,可这并不能止住她的伤痛。

  每份痛苦都像一份病痛,都有一份治疗它的特别药方,除了那个药方,再好的药也没有用啊。

  天黑了下来,炮火熄灭了这个城市,灯红酒绿、活蹦乱跳的香港瞎了。只有当炸弹再次爆炸时,香港才会在闪烁的火光中做瞬间的跳跃,如垂死前的挣扎。

  每一声呼啸的炸弹,都像瞄着她们这栋小楼,而小楼似乎比整个香港都泰然地在炸弹不断的爆炸中等待着一个结局的到来。

  叶莲子终于承认,她是无助的了。其实自顾秋水北平一别之后,她面临的就是这种境地。她根本不明白,一再将她们救出困境的其实是她自己。遗憾的是直到离开人世,她都以为自己是个弱者。这一颗几乎将她们母女分离的炸弹,使叶莲子再不敢丢下吴为出去卖饭,而一天之内,所有米店也都关张,说是要等人们更饥饿的时候米店商人才会抛出米来。

  香港陷入了饥饿,人人都在为买不到吃的发愁。只有这个时候,穷人和富人才有了共同的忧虑。 


第七章 
 
 
 
   1

  不管顾秋水如何设计阿苏、叶莲子和他的生活前景,时局却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将叶莲子撵回内地的打算。

  谁也没有料到,一九四一年这个十二月,离开香港竟成为一个难题,就像若干年后返回香港竞成为难题一样。

  珍珠港事件当晚,多少国民党军政要员也没有登上国民政府派来的最后那趟接应班机。接应名单中不乏蒋介石的钦定人物,管你是开国元勋还是——代功臣,还不是连狗都不如被踢下飞机?广为流传的是前广东省主席陈济棠好不容易挤进机舱,却让孔祥熙二小姐的狗撵下了飞机。人到此时,称霸一时的“南天王”也只好被犬欺,更不要说像邹可仁这些与张学良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蒋介石分庭抗礼的“滞港东北流亡人士”,这是一群蒋介石有机会就决不饶过、日本人逮着也决不会饶过的“两不靠”的政治力量。

  当炮声猛烈响起时,顾秋水不能不想到叶莲子母女的安危。不管他对叶莲子厌恶到了什么地步,第二天只好上山。

  叶莲子拥着吴为呆坐阁楼,倾听着连天炮火在周遭轰鸣,像不意间被风雨隔阻在荒郊野外中的旅人,心神邈远而又一心一意倾听着风雨在天地间的扫荡。果然不出顾秋水所料,见他来到,叶莲子又把他的人道精神错当夫妻情爱。在这生命攸关的时刻,谁能想到她们母女的安危?还不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丈夫!

  如果一个已被男人厌倦的女人,仍然对这个男人想人非非的话,那男人除了腻烦、起鸡皮疙瘩,还能有什么别的感觉?

  顾秋水刚一迈进门槛,吴为就把眼睛藏到时莲子的腋窝里去了。

  顾秋水也没有显出更多的亲情,瞥了吴为一眼就调过头去——他要等到老年,才会感到他曾是、还是一个人的父亲——对叶莲子简捷地说道:“收拾一下,我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叶莲子有什么可收拾?一到香港她就一身青色棉布大褂站在街头卖了饭。

  她那身青色棉布大褂,绝对不能混淆于旗袍,虽然看上去仅仅是质地、做工、款式的区别。这好比同属鸟类的各种飞禽,各自身价千差万别,而这种差别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只能令领神会。那么叶莲子的青色棉布大褂在这一服装大系中,其地位可能仅相当于鸟类中的麻雀。

  从天津带来的那只皮箱里,倒是珍藏着几件与顾秋水共同生活时的衣衫,到香港后从未派上用场,那箱子也就不必整理,提起就走,剩下的就是为每日卖饭备下的、突然变做无价之米的大米。

  也不敢询问去向,抱着吴为跟上就走。这一路行走与刚到香港那天的行走,真是人情多变,风景无常。

  原来顾秋水把她们送到了跑马地邹可仁家,邹家有自用的相当于防空洞的地下室。

  顾秋水对邹太太介绍说:“这是我太太。”邹太太手指上刚刚涂过蔻丹,不时跷起手指瞟上一眼,留意非留意中就知道该给叶莲子多少笑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又看了看吴为,对顾秋水说:“这孩子真像你。”

  吴为噘起了嘴,说:“我像妈妈。”

  邹太太笑了:“你像妈妈?不,你像爸爸。”吴为固执地重复着:“像妈妈。”

  邹太太说:“她还挺会挑。”又对顾秋水或是叶莲子说,“放心吧,我们这里很安全。”然后转身离去,高跟鞋底在水泥地上敲出不轻不重的声响,顺路吩咐着佣人:“周妈,晚上多添两个人的饭,再把驼绒毯子给我拿到地下室去。”

  周妈脆生地应了一声。一听就是当家多年的老佣人,声音里有种与主人在年深日久的配合中调制出来的默契。

  叶莲子立刻像是回到包家,回到佣人住的地下室。那儿无论如何还能体味到二太太的一些乡情,这儿却在尽力使人忘记他们的来处,忘记他们爱吃的大葱蘸酱、高梁米水饭、冬天的火炕……别看邹太太戴了一身钻石,却难以指望像二太太那样,在她箱子后面留点钱,让她别再傻等,赶快到香港找顾秋水。

  顾秋水受领了邹家的收容,不过他的受领之情包裹在漫不经意之中,看上去反倒像是纳下邹家一份无端的好意,而邹家又明明白白知道他的领恩之情,真是难为顾秋水了。他转身吩咐叶莲子:“你和孩子就留在这儿,邹家会很好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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