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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贾平凹作品集-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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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官霄的兵马剿过山吗?”白朗立即问。
  “那倒还不至于,”女人说,“大王知道一个叫陆星火的贼吗?”
  陆星火,结拜的兄弟,为了女人而外逃的家伙!白朗的气冲上来了,说:“不要提他!你是用他来嘲笑我吗?!”
  女人说:“我要告知你的是他一个飞镖打伤了我家山主。但他的一条胳膊却也让我家山主一枪打断了!没了胳膊,他还当什么山大王?!听说他为了一个女人外逃的,他既然好色丢下了你这大哥,怎么就对我那么凶狠呢?”
  白朗说道:“他被黑老七废了?!”这么叫了一下,再不言语,遂哈哈大笑。这是怎么样的世事呢?正是陆星火和刘松林突然脱离,黑老七才趁机暗算了我,黑老七应该感谢姓陆的才是,却怎么还对他下毒手?也好,也好,一身好本领的陆星火废了,这岂不是一种报应呢!但他白朗不解的是女人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你认识陆星火?他什么时候要杀了你?”
  女人显然是被他的提问惊讶了,说:“大王这是一直装糊涂还是真忘了?”
  白朗莫名其妙。
  “大王真是忘了!”女人叹了一口气,一时喃喃起来,似乎是怨恨了自己数句。“你真是和尚不记女人的事,你不认识我,我可认得你的。那一年在姚家,你总可以记起你的三弟陆星火要刀劈一个花轿里被新纳的小妾吧。”
  一时刻里白朗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谁了。多少天来,他总觉得女人面熟,可谁能想到当年被他从陆星火的刀下救出的姚家小妾竟会与自己相见于楼上囚室?白朗现在细细致致地端详这个艳丽的女人了,她虽没了昔日的羞怯、惊恐,和满面的愁容,但那个幼小的可怜的小妾毕竟使他对眼前的地坑堡的女人有一份说不出的好感。
  “哦,你这些天来给我送酒饭,是要报答我救你的恩呢,”白朗说,“可你要知道,陆星火虽然不是真英雄,他要砍你却并不是不爱你,也就是为了你,我限制过他的娶妻,他才后来又见到美色而背离了我。”
  女人说:“他背离了你,你还替他说好话呀?不管你怎么护着你过去的兄弟,但我是恨他的!黑老七实在玩不了枪,一枪打死了他我才解气!”
  白朗虽然为陆星火开脱,但陆星火已经背离了他,他是从心里彻底抛弃了这一个兄弟的,也不再为其再作强辩,他关心的是外边发生了什么。女人告诉说,在盐池丢失之后,陆星火当天听到了消息,也同时得知黑老七囚俘了白朗,连夜带人直奔地坑堡来。那一夜,黑老七挨了白朗骂,也害怕官府的兵马趁势杀上山来,就领人到地坑堡外二十里地的一个镇子布置防卫力量,恰与陆星火相遇,一场恶斗里,陆星火砍倒了地坑堡十二个喽罗,且一镖击伤黑老七的右腿。黑老七从马上掉下来,眼看着便遭擒拿了,倒在地上连连放枪,那枪放了十下,终有一颗子弹使陆星火的一条胳膊断了。听完叙讲,白朗伏在了窗台再没有说话,极目望着堡墙外远处的山岭,将双拳抱定,在对天为救自己而伤了胳膊的陆星火祈祷了。哎呀!结拜的兄弟到底是兄弟呀,他们到底是狼牙山寨的好汉,到底没有忘了做大哥的白朗呀!他们是爱着女人,但他们与官府绝是不共戴天,想那陆星火因生活所逼,一个无家无产的小镇闲汉,整整十二年里从事着为别人娶亲而从山道上背驮新娘,自己却终是光棍
  一条,他得了女人而逃也是能理解的了。即使刘松林,出身于戏班的戏子,抽烟土抽得形如饿鬼,在演出时已经戴了行头,站在了二幕后,还要吸一口烟的才能在台上判若两人地将那三国时的周瑜演得活灵活现。他是在盐监官强奸了他的妻子,一怒将妻子杀了之后上的山,抢了盐监的女儿能说没有一份为先妻报仇的成份在里边吗?如今,来了一个陆星火救他,虽是断了一条胳膊,必更是不甘心就此罢休,而那个刘松林要是听到了消息岂能不也来救他吗?哈哈,有这两个兄弟重新打出狼牙山旗号,走散的更多的狼牙山的兄弟就会不断地寻到地坑堡来的啊! 
  又高涨了英雄气概的白朗从窗口回过头来,眉宇间神采飞扬,甚至有些戏弄起面前的女人了,说:“我现在知道了,黑老七他之所以不杀我,他倒是真害怕着狼牙山寨!瞧着吧,一个陆星火打伤他的腿,把他千刀万剐还在后头哩!”
  女人瞧着他的得意,没有恼,反而也笑了一下:“大王还明白了什么呢?”
  白朗说:“还明白黑老七之所以让你一日两次送了酒饭,是要给我施美人计劝我降他,起码可以让我来镇住我的那些兄弟吧!”
  女人嘎嘎笑起来,将身子仰在墙上,嘴唇却一撇一撇地,笑声变得很冷了。自白朗囚在这里,他见到这女人从没有过这样的笑法,不禁问道:“我说得不对吗?”
  女人说:“英雄果然是英雄!可你的分析对着别个人物合适,我家山主却万万不是你所估计的了!”
  不管女人怎说,此日始后,白朗在楼室里异常地活跃了,他每日早早起床,戴着镣铐扬腿伸臂,锻炼着筋骨。要么,趴在窗口往四方眺望,希望有滚滚的尘烟腾起,看见有飘动着绣有白色狼头的旗帜。这样的眺望常使他脖颈发酸,然后就切切地盼待楼梯口响动脚步,盼女人送了饭来。女人一来,立即迎着询问外边的情况。而女人呢,却也是更换了更多更艳的衣饰,说更多更新的消息。殷勤得比以往愈加活泛。她告知了某日有狼牙山寨的一支二十人的兵卒曾攻打过地坑堡,告知了某日在地坑堡的下山收粮的喽罗被三个穿白色狼头标志服的人一尽杀戮,告知了断了胳膊的陆星火果然第二次第三次来突袭,害得黑老七放话,谁要能杀掉陆星火的人头可以赏三百两白花花的烂银。白朗在听着这些消息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女人,他觉得女人也可亲可爱了,得意之处,竟一伸手抓住她的肩头摇晃了,说:“再说呀,再多说些呀!”
  女人说:“大王,我这是要做了奸细了?!”
  白朗一愣,方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搭在女人的肩上,他慌忙取下.脸色也绯红了。
  女人却一派自然,偏乜斜了眼说:“人常说树倒猴狲散,我不明白大王是囚徒了,却凭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要来救你呢?”
  白朗说:“你说凭什么呢?”
  女人说:“我看凭的是你的脸蛋。”
  白朗脸色陡然变了,但随之而笑:“这话你可以去问问你家山主。他把我弄来,莫非也是看上我的脸蛋了吗?那么,他怎么却迟迟不肯来见我呢?”
  女人说:“他不来,可我不是来了吗?”
  白朗说:“一个小丫环,你哪里懂得男人家的事。”
  女人说:“男人家的事女人自然不懂,可女人家的事男人就懂吗?尤其你这和尚大王,竟把地坑堡的压寨夫人认作是一个丫环了!”
  “压寨夫人?!”白朗兀然间惊住了。这女人坐在了他的近旁,动手去他的后脑捏下了从屋顶掉下的小小的灰土。白朗本能地站起来后退了一步,还在说:“你是压寨夫人?”




                 第五章

  白朗获知了送酒饭的女人不是丫环而是黑老七的压寨夫人,他惊觉着要与这女人疏远,思想却乱得一团麻,理也理不清了。他真不相信她是压寨夫人,这是雌儿在诓他吗?可女人明明白白告诉了他:那次被姚家纳妾不成,她就嫁给了一个经商的富户,而黑老七却看中了她,硬是绑票了那富户抢她到的地坑堡。看来,她是压寨夫人无疑了,而如此的身世,白朗是同情了,在这个世界上美貌是苦命和祸灾之根源吗,她一个弱女子才遭到像一件猎物一样被臭男人抢来夺去?自己一个男人,有了好的容貌,也被安福寺的住持企图污秽,上得山来还常遭一些江湖上的人嘲讽,而像她,不能安安稳稳作良家的妇女,几次转手竟来到山寨终日生活在刀枪死亡流血之中了!但令白朗奇怪的是从这女人的身上并看不出作了压寨夫人有什么愁苦,穿着华贵的服装,戴着珍奇的首饰,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是取悦于黑老七呢,还是为了一个孤独女人的苦中作乐的一点不满足?白朗只叹自己从小当和尚,于女人的事真是知之太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或许当初一派软弱良善,可做了压寨夫人,身上有了黑老七的血气流动,也会变成另一个人吗?那么,黑老七怎能让自己的夫人专来送吃送喝百般伺候一个仇敌呢?是有了另一层的阴谋,这阴谋又不是为了降服他那又是为什么呢?
  难解的谜苦了白朗,他要为探出压寨夫人的真正用意和目的而平生第一次来琢磨起关于女人的事情了。在又一个炎热的中午,女人洗罢了澡来到楼室,头发蓬松地披了后肩,没有穿紧身的长袍而是短袖和裙子,露出了玉白的小腿和胳膊,甚至那没有扣起领而自自然然半遮半显的一截脖根。一朵才摘下的沾满了水珠的玫瑰别插在那丰满异常的胸位了。她坐在白朗的面前摇动着团扇,头发拂动枭枭,玫瑰花瓣也翩翩欲飞,白朗被她的奇艳压迫,平生第一次出现了烦躁,常常目光掠在她的脸上又极快地滑过去,汗就不停涌出来。
  “大王是太热了吗?”女人说,“就把那褂子脱掉吧。”
  白朗说不热的,脸却涨红了,忙中只问压寨的夫人,黑老七打算怎样处治他呢?
  女人说:“你除了问这些就没了话吗?你说不热,你那脸红得比女儿家的脸还要嫩红呢!”
  说罢把扇子递过来,也把目光递过来。白朗只觉得她的眼里有了别一样的光彩,有了别一样的话语,他想起了在旱塬的井台上所望见井底的那一块发着幽光的神秘亮团,想起了小时候在一泓四围长满毛茸茸水草的清池牧羊常要跳进池里痛快的沐浴,想起了在九月天里逛山看见的柿树上的一枚红软了的蛋柿,就爬上树用牙嗑开柿尖吸吮糖汁再送一口气去吹它个鼓圆圆的空壳。女人还在说着什么,他已经不再知道,直到发觉到她递过来的扇子和一只绵软的手放在了他的手里,这一刻里,两人都身子抖颤了,竞谁也不再说话,眼睛很近地看着眼睛,不晓了窗外的阳光依然照耀,楼前的一株弯柳上的知了常常把中午叫得好个空静!女人首先是再也坚持不了了,她的脸出现了潮红,嘴唇隆起了如一枚圆润的红果,那有着酒窝的腮,嫩脖子,和酥的凸胸在微微地汩跳轻动了。
  白朗终于在怀里接待了女人香软软的身子,在盯着她的眼睛也将头俯下去,俯下去,那颤晃的舌头几乎在接触到了那一枚红果,却从女人的眼里看见一个小小的他的人影儿来。刹那间,血气奔涌的年轻的大王迟钝了,这如同洪水即将崩溃河堤时水潮退了,如同在午夜熬眼,熬过了丑卯之后精神清醒没有了睡意,如同在山穷水尽之地则到了又一村的新的境界,他把女人轻轻放在床沿上了,动作全变了形,笨笨拙拙。
  对于女人,在交往了这一个地坑堡的压寨夫人后,白朗于女人有了他的新知,他不像往昔总以一个和尚的身份而视女人为邪恶为淫秽为犯罪,但也不像一个做了落草居山的巨匪大盗将女人看成是一位发泄性欲的工具,寻欢享乐的小猫小狗。他克制着自己是为了自己的一番勃勃大业,而这么克制着但必须承认这女人曾给过他几多的慰藉几多的愉悦和力量j如果他是一位文人,他相信他的文章会汪洋华瞻,色彩烂漫,但他是一介武夫,一个囚徒,他的情绪之所以并没有低落下去,身体并没有衰败下去,觉得精神勃发,这最根本的何尝不是有这女人的一份作用?
  白朗在瞬间的清醒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当然是他的大事大业不能陷进男女的情渊之中,而隐隐地也有提问了一个压寨的夫人会委身于他的背景内容。但是,在他放下了她在床上,看着那微闭了双目坠人一种不能言传的微妙的境界中的神态,原本也要客气地说:夫人是该回去午休了吧!他仍也说不出口,因为他搜索不出这女人对他有过的任何恶意和可供怀疑的痕迹,即使一切是一种假相,有着别一种阴谋,而白朗感念着她最起码是今日里有一份情意于他的,就不能粗暴地骂她是淫婆,打她个半死。何况这一时的女人,在自己的双手承接之后放平在床上,如花苞开瓣等待雨露,他这么撒手而去,未免是太无情,太残忍,无情残忍难道就是真丈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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