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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贾平凹作品集-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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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要将偌长的铁镣摔打过去,勒了他的粗短肥脖看那眼珠进出来舌头吐出来的死相,但进来的却是女的,和尚出身的白朗虽然没有垂头念了阿弥陀佛,却也一时不大自在,泥塑一般固定了身子,眼睫毛则在微微颤动了。
  “大王昨夜睡得可好?”女人走到白朗的面前了,娇滴滴地说着,同时矮了截身子双手按在胯下道了个万福。
  白朗没有回应,当然也没有去看这女人的眉眼,而眼前却是一团翡翠的绿影,猜想着这是黑老七的丫环。他被带到这楼顶来,黑老七是不敢来面对他的,那么,这房间是丫环的布置了,这昨夜的酒也是丫环所放了。她竟称我还是大王,还给我道万福?!女人却惊叫了:“哎哟,早听说大王好酒,果然将一罐酒一夜间都喝了!既然大王海量,这一罐要是再喝完了你吆喝一声就是。这一碟牛肉不知够不够大王的早餐?”白朗还是没理睬,目光盯在墙壁的一角看起那一只系着细丝努力下坠的蜘蛛。女人却偏地站在他的眼与墙的中间了,香气更是强烈地刺激他鼻子了,白朗出着粗气,兀自将目光高移屋顶,更听见着女人异样的笑,声声颤软如莺。而她在取了没酒的罐子又换上盛了酒的罐子,宽大的软缎袖口甚至滑腻如脂的玉腕竞在骤然间触贴了他搭在桌沿上的手,说句“大王真是傲视一切,作了囚徒也不肯看看我们这些人的”。遂向门口走了,咯吱吱的软步一路渐渐消退。女人一走,僵硬了身子的白朗终于揉了揉鼻子。从女人的香气里,脚步里,白朗何尝不想看看这地坑堡里的丫环呢!当年在安福寺他是目不近女色的,到了狼牙山,寨子里也从不纳一个女流,黑老七这里却有伺候的丫环,丑陋的黑老七倒是好色,可凭他的模样,这里的丫环又能是些什么行状呢?回头来往门口那么一瞥,不想目光相遇的,竟是那女人并没有离去门口,恰恰正媚眼而视,立即给一个娇艳艳的微笑哩。
  白朗一下子感到自己的下作了,目光一滑而过到了别处,心里差不多却震惊起来:这丫环头上梳了多高的发髻,插一支银打的凤头花钗将一串碎珠怎样地颤巍巍摇晃,一领墨绿隐花软缎长袍紧而不绷地裹了身子,突出的胸位和臀部之连接处,细软几欲一握,最是那粉脸一团,笑脸活活,酒窝浅浅呀,年轻的白朗虽不迷色却阅过的女人不少,还从未见过如此之美妙的!
  “大王,你要给我说话吗?”女人趋势献着殷勤又说了。
  白朗下了决心,再次塑造自己的孤傲,完全是一尊侧坐的石像。
  “那我走了,大王。”女人终于走了。
  这一个上午,白朗吃了一碟牛肉,喝了半罐酒,因为没事又接连吃完了那半罐酒后迷迷糊糊倒了床上睡去。但似睡又未彻底睡沉,想这阵的刘松林、陆星火在干什么呢?他们知道作大哥的现在在这儿,知道威风一世的狼牙山寨覆没了吗?由两个兄弟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想到了清晨送酒的、r环,蓦然之间,觉得那丫环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在哪儿见过?又想不起来。就又责骂自己了:这不是很可耻吗?为什么见了一个美貌女人自己就没有勃然怒起,僵直了身子,反要自慰为孤傲清高!真是像丫环讲的“不肯瞧我们这些人”似的,那么,为什么在她走了以后又要看人家一眼呢?且喝了人家带的酒,又现在作想起人家觉得在哪儿见过?!过去在安福寺读禅书,书上讲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过河时看到河边一个女人望着河水发愁,老和尚就主动前去把女子抱过河去。两人重新上路已经走了许多时间了,小和尚却问老和尚:“咱们出家人是不该接近女色的,你怎么刚才抱了女子过河呢?”老和尚说:“你还想着她呀?我抱她过河,我早已把她忘了,你没有抱她过河,可你心里现在还在抱着呀!”唉唉,这小和尚又怎么不就是自己的现在呢?白朗气恼地拿拳砸自己头颅,觉得这实在有损于他的英雄气的,就什么也不愿再想下去。
  下午里,又是那个丫环送了肉馅的包子和一盆小葱豆腐汤,且又换了一罐酒,白朗依然目不旁视,也终不回望她走去的后影。第二天,第三天,都是这丫环来送酒饭,来了就更一身鲜艳的服饰,梳一番新的花样的头髻,说许多甜润酥人的话语。因为是经常由这一个丫环到这里来,白朗慢慢就不将目光高视屋顶,那么冷眼看她一下,仍不肯回应一句话。而在每一次她放了酒饭坐在他的对面看他狼吞虎咽地吃喝,或是临走时要在他的床铺上用棕刷拂去席上浮尘,他不免也瞧见了她头上的花钗真是纯银铸打,玉腕上戴就的也仍是玛瑙手镯,为着自己的一句话而咯咯发笑时,掏出一块香帕掩口,那香帕竟也是小小的做工十分精致的苏绣品。这种香帕不是本地所产,白朗曾在攻克盐池后在盐监官太太的房里见过,他便疑心这女人不是黑老七的丫环了。可不是丫环又能是什么人?哪里又会是黑老七的姨太太或女儿什么的能每日两次殷勤送来酒饭吗?精明的白朗实在也有些疑惑了。
  又一个晌午,天气闷热异常,白朗洞开四面窗子,外边没一丝凉风进来,浑身烧燥难受。他吃过了酒饭从门里走出来,沿着门外的一段回廊转到楼梯处,那里是数十级台阶,下边有铁栅拦着,且站了三个持刀的面目狰狞的喽罗。他复转回屋,掩了屋门,估摸着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就脱光衫子,褪掉长裤,只穿件短裤头仰八叉倒在床的凉席上,但就在这时,门偏被推开,那丫环笑吟吟走进来,一脸很狐很狐的媚态了。白朗针刺一般
  先夹了双腿,遂一个肉团跳坐起来,吼道:“出去!出去!”
  女人却靠在门上把门扇掩合了,眼里是那样的一层光气,说:“大王终于说话了!可我不出去呢?”
  白朗说:“不出去我就把你从窗子甩出去!”
  女人说:“那你就抱起我甩吧。”
  她竟一步步挪近来,挺了丰腴的胸膛,使两个大奶子在衣衫里活活地跃动。白朗差一点扑过去扇她个巴掌,再拦腰提起掼下窗去,但他看到女人微闭了双目等着他的赤身几乎要在那一触间软瘫下去的神色,他在狮子一般地跳下床来时,一个发怔,遂抓了长长的镣铐抛打过去。镣铐没能打着女人,反倒带动了自己往前踉跄了一下,女人到底是一声尖叫,变脸失色地夺门逃了。
  但是,白朗在中午没有饭吃,太阳已经落山了酒饭还是没人送来,他骂了一句娘,听着肚子一阵咕咕地饥响,却庆幸自己终是没有赤身时让一个女人坐在房问。酒饭不来,一定是吓坏了那个女人,那么黑老七就该无论如何来见他了。待到晚上,他并不点燃那盏油灯,忍受着饥饿和衣睡去,脚步声却从楼梯口响起,且有光亮愈来愈大,末了,却仍是丫环端了一盏擦拭得洁净,灯芯拨得很大的灯檠走了进来。
  “大王怎么不点了灯呀,我还以为灯盏里没了油了!”
  声音平静柔和,全没有白日受惊的痕迹,白朗倒暗叹女人的非凡,灯檠放在桌上,灯光正映在她的脸上,容颜自比白日多几分艳丽,愈发觉得她的哪儿有些面熟,也愈发觉得她不是地坑堡的丫环使女了。女人说:“大王肚子已经很饥了吧?大王是这么一副秀才面孔,凶起来却是恶神一般的了!我是丑陋女子,大王见了就动怒,可晌午你要敲碎了我的脑壳,恐怕今晚你是吃不上酒饭了。”说罢就直勾勾看白朗,将一罐酒和一碟牛肉同三个馒头从篮子取出来,推近了他的面前,还在说:“别那么恶狠狠瞪着我呀,还想打我吗,我想现在的大王怕没有一丝的气力哩!”
  白朗确实是没了一丝气力,他第一个念头是不接受女人的酒饭,要硬就硬到底,为了自己的英雄意气,他是永远不吃不喝也能行的。这念头才一闪动,立即又被另一个念头代替,自己说定了不为女人所动,为什么竞和一个女人较劲呢,狼牙山覆没,众兄弟的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他白朗既然不死就要在某一日重整旗鼓,大丈夫有大丈夫的气象,若为一个女人而绝食岂不是小儿举动或是那些读了书的情种的秀才坯吗?他忽地张开双臂把酒罐和饭碟揽了过来,并不抬头的,风扫残云般地吃将起来。女人被他的突变之举震住,开始放浪地嘲笑,又调谑玉面秀才吃相的难看。而白朗,这一刻里则视面前的女人是木雕是泥塑是一块无觉无知的桌子凳子或别的物件,只是更紧地扒饭,更猛地饮酒,发出很大的嗝儿了。女人说:“好呀,这才像个山上的大王的。可我说出一句话来,你就不会这么吃了!”
  白朗还是抱起了酒罐往口里倒,发出挺响的咂舌声。
  “昨日,也就是你大王攻克盐池的第七天,关在这里的第四天,”女人说:“官府调了五千兵马把盐池收复回去了。”
  白朗一下子停止了饮酒,酒罐在半空举不起又未放得下,灌得满满的一口酒不及咽下,他噎着脖子瞪着女人,遂将酒喷吐了,说:“这是真的?”
  女人说:“瞧,我说你不会再吃喝的,怎么样呢?”
  白朗还在说:“你要是在作弄我,这酒罐就砸在你头上了!”
  女人说:“你有这般能耐,就在楼上对付一个女人吗?今晌午我原本是要告知你的,可你差点毁了我的命;我现在是不走了,你把酒罐砸过来吧!”
  白朗突然暴哮起来:“黑老七,天杀的贼,你现在知道你的罪恶了吗?你有本事来灭狼牙山寨,你怎不去打杀官兵?你到哪儿去了?你龟儿子躲到哪儿去了?!”酒罐就脱手砸去,但并没有砸在女人的头上,高高掠过头顶直飞出窗口,沉重地在楼下爆碎了。楼下一片惊叫,有杂乱的跑步声和刀械的金属撞磕声,倏乎叭叭枪响,子弹在窗口的上沿将碎砖崩溅到了屋里。
  枪声使白朗更加暴怒,在赛虎岭的十二个山头上,十一个寨主都是有一杆铁枪的,而唯一最好的短枪却是白朗,他用这枪,杀掉了多少豪绅巨富,才使赛虎岭一带没了官府的税课粮赋,又是这柄枪在盐池震住了盐监,使那多少官兵被瓮中捉了鳖去,可如今枪到了黑老七的手里在瞄打着他白朗了!白朗扑到了窗口,对着楼下黑糊糊的屋舍和走动的人影,厉声骂道:“黑老七,你狗娘养的打吧!你是还没学会放枪吧,怎么只打在窗沿上?!把盐池丢了,我的打散了的兄弟不会饶了你的,赛虎岭的十个山主也是不会饶掉你的,黑老七!黑王八老七!”
  黑暗里.黑老七在回骂了:“白狼和尚,这枪我是还打不准的,我黑老七是没有你的本事大,可本事大的狼牙山寨主却是我的囚徒关在楼上了!擒了你,你也该明白众山主会懂得敢不敢再惹新的王中王了!?”




                  第四章

  白朗听了这话,牙齿咯崩崩咬着,却有什么办法呢?短志气了的英雄身子摇晃,从窗口软下来呜呜痛哭了。他为盐池的丢失伤心,也为自己的命运伤心,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不是毁在明火执仗的对手上,而是毁于并不防备的所谓同盟者手里啊。他再哭出声来的时候,看见了一直看着他咆哮而木呆了的女人,便把气倾泄在她的身上,吼叫着女人为什么还不走?走!将牛肉碟子和馒头一古脑地摔打在门口了。
  这一个夜晚风高月黑,自朗在楼屋里咒骂着黑老七,手匕一生从未骂出的粗野之辞都骂了出来,后来就长啸不绝。楼下的黑老七在吆喝着所有兵卒看守好楼的四周,一律则用棉花塞了耳朵,不允许有一个人承接白朗的叫骂:让他在空洞之夜尽情骂吧。没有对应,甚至连一个响动也没有,白朗的叫骂如同笼子里的凶狮,渐渐失却了勇猛和狂躁,骂声嘶哑起来,后变成了呢喃,再后只有拿自己的双手在抽打自己的耳光。黎明时分,白朗倒睡于窗口下的地板上,似死还活地喘着粗气。
  白日里当女人又带了丰盛的酒饭进来,他正式和女人说话了:“让黑老七上来!我要他黑老七!”
  女人说:“他是不会来见你的。”
  “不见我?”白朗凶道,“他龟儿子,松包,他是不敢来见我!”
  女人说:“你说得很好,黑老七怕你的,他把楼底用铁丝全网住了,日夜有人在巡看着。”
  白朗说:“那他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你天天要来送酒饭?!” 
  女人没有立即回答,脑袋勾下去半晌,方说道:“你是想死吗?要死会有好死的,可你偏这么凶着脸……”
  白朗凶过之后却无可奈何地悲哀地叹气了,但女人的话说得含糊不清,且神色鬼诡,没了以往的和颜悦色,白朗觉察出了什么异样。“要死会有好死的”,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看这个女人,认不清楚她的善恶,也不知道她的深浅。当女人再一次来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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