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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贾平凹作品集-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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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匪是可能抢走了所有的嫁妆,也可能杀死一些人的,这消息会传到柳家,柳家一定在为新娘担心了,或许他们痛哭嚎叫,或许组织人马去白风寨要人,或许绝望了,但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五魁背驮着新娘安全无恙地出现了,柳家于惊喜之余如何感念他啊!是的,五魁的举动并不是建立在柳家的是否感念,只要求得新娘对自己的记忆,再退一步。即使新娘此后再不记忆这事,他五魁完成了他对于一个美丽女人的保护,五魁就是很英雄很得意的人了!




                 第四节

  已经到了鹰嘴窝岩下了.五魁还是没有放下女人,他说他不累:有什么累呢?百五十斤的劈柴捆,他会从四十里外高山上一气背回来的.一搂粗的碌碡也能搬得起来,“我行的”,他说得很豪迈.甚至背驮着女人往上跳了一下。但是,他突然晇地跌在地上,女人也摔在一丈开外了。五魁顿时羞愧满面,抬头就看女人,却看到的是三个提刀的土匪,明白了刚才的跌倒并不是他的无能,是土匪的一块石头砸在他的腿内弯的。

  五魁扑过去把女人罩在了身下。

  土匪嘿嘿地笑了:“小子你好腿功!”

  五魁说:“你们不要抢她,她怎么能嫁给一个土匪呢?!你们捆了我去吧!”

  土匪一脚把五魁踢倒了.却用手拍拍他的脸:“养活你个吃口货吗?”

  五魁就势抓了匪手又扑过来,土匪再踢开去,五魁已流血满面,还是扑过来:土匪说:“是个死缠头!”举刀就砍下去。女人叫道:“不要杀他.我跟你们走是了!”落下来的刀一翻,刀背砸在五魁的长颈上。五魁就死一般地昏过去了。

  死里逃生的接嫁人抬背着完整无损的嫁妆到了柳家,但接亲没有接回新娘.涌在柳家门前鸣放着三千头的鞭炮的众人,便立即放下挑竿.用脚把炮稔踩灭。柳掌柜怀里的水烟袋惊落在地.肥胖的稀落着头发的柳太太一声不响地从八仙桌上软溜下去.被人折腾了半日方才缓醒。那个少爷.戴着红花的新郎,倒是哈哈大笑而使众人目瞪口呆.笑声就很凄惨,很恐怖,慌得旁人拿不出什么言语去劝慰,正要附和着他的笑也笑上一笑,少

  爷却把一位垂手伺立的接亲人一个耳刮接一个耳刮掮起来。柳家门里门外,顿时一片静寂,等少爷已返回东厢房里,众人还瓷着大气儿不敢出。

  柳少爷的发凶理所当然,这位富豪家的孩子,并没有营养过剩的虚胖或贪食零嘴而赢孱不堪,魁伟的身体是鸡公寨最健壮的男人,有钱有力却新妻遭人抢夺,他没有失声痛哭,自然是进屋去抄了长杆猎枪,压上了沙弹和铁条,便又搭了高凳去取屋柱上吊着的竹笼。竹笼里存放着平日炸猎狐子和狼的用品,全是以鸡皮将炸药、铁砂和瓷片包裹成的炸弹。这炸弹放在狐狼出没之地,不知引诱了多少野物丧命,现在他脑子里构想着立即领人抄近道去截击土匪,将炸弹布置在他们需要经过的山路上,然后凭一杆猎枪打响,使土匪在爆炸声中丢下属于自己的新娘。但是,就在少爷双手卸下了竹笼从凳子上要下来的时候,凳子的一条腿却断了,少爷一趔趄,竹笼掉落,随之身子也跌下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就发生了。

  众人闻声冲进屋去,柳少爷躺在血泊里,拉他,拉起来一放手他又躺下去,才发现少爷没了两条腿,那腿一条在门后,一条搁在桌面上。

  柳家的噩耗沉重地打击了鸡公寨,五魁的老父得知自己的小儿子没能回来,就蹴在太阳映照的山墙根足足抽完一把烟叶末,叫着两个儿子,说:“揭了我炕上那页席吧,把五魁卷回来。”两个兄长没有说一句话,带了席和碾杆往遭劫的地方走了。

  十五里外的山峁梁上,嗡嗡着一团苍蝇,走近看了,有一节胖胖的断指,却没有五魁的尸体,两兄长好生疑惑,顺着坡道上踩倒的茅草寻下去,五魁正坐在那里,迷迷瞪瞪茫然四顾。

  “五魁,五魁,你没有死?!”兄长喜欢地说。

  五魁突然呜呜地哭起来了。

  “你没有死,五魁,真的没死!”兄长以为五魁惊吓呆了。

  五魁说:“新娘被抢走了,是从我手里抢走了的!”

  兄长就拉五魁快回家去.说土匪要抢人,你五魁有什么办法?原本是十个五魁也该丢命了.你五魁却没死,回去喝些姜汤,蒙了被子睡一觉.一场恶梦也就过去了。但五魁偏说:“我要去找新娘!”

  话说得坚决。兄长越发以为他是惊吓呆了,拿耳光打他,要打掉他的迷瞪来。五魁却疯了一般向兄长还击,红着双眼,挥舞拳头,兄长不能近身.遂抽手就跑,狼一样从窝岩跑上峁梁,大声说:“新娘是我背的.我把新娘丢了,我要把她找回来!”兄长在坡下气得大骂:”五魁.五魁,你这个呆头,那是你女人吗?!”

  五魁并没有停下脚.他知道白风寨的方向,没死没活地跑,兄长的话他是听见了.只是喘着气在嘟叨:不是我女人,当然不是我女人.可这是一般的女人吗?嫁给柳家她是有福享的,却怎么能去做了土匪的婆子呢?

  况且况且.五魁心里想,女人在和他一起滚下坡坎的时候,是那样地用身子绞着他.是那样地信任他,作为一个穷而丑的五魁.这还不够吗?即使自己不能被她信任,给她保护,却偏偏是她保护了自己,在土匪的刀口下争得自己一条活命,现在活得旺旺的五魁要是心没让狗吃,就不能不管这女人了!

  五魁后悔不迭的是.那一阵里自己如果不逞英雄,不在女人面前得意,急急过了桥去又掀了桥板,土匪还能追上吗?而自作聪明地要到窝岩下?又那么自信地在岩下歇息,才导致了土匪追来,岂不是女人让自己交给了土匪吗?

  




                第五节

  跑过了无数的沟沟峁峁.体力渐渐不支了起来的五魁,为自己单枪匹马地去白风寨多少有些怀疑了。要夺回女人,毕竟艰难.况且十之八九自己的命也就搭上了。他顺着一条河流跑,落日在河面上渲染红团.末了.光芒稀少以至消失,是一块桔橙色的圆;圆是排列于整个河水中的,愈走看着圆块愈小,五

  魁惊奇他是看到了日落之迹,思想又浸淫于一个境界中去:命搭上也就搭上了,只要再能见上女人一面,让她明白自己的真意,看到如这日落之迹一样的心迹,他就可以舒舒坦坦死在她的面前了。

  五魁赶到了白风寨,已是这一日夜里的子时。白风寨并不是以一座山包而筑,围有青石长条的寨墙和高高的古堡,朦胧的月色上依然是极普通的村镇了。一座形如鸡冠状的巨大的峰峦面南横出,五魁看不到那鸡冠齿峰的最高处,只感到天到此便是终止。山根顺坡下来,黑黝黝的散乱着巨石和如千手佛一般的枝条排列十分对称的柿树,那石与树之间,矮屋幢幢,全亮有灯火,而沿着绕山曲流的河畔,密集了一片乱中有序的房院,于房院最集中的巷道过去,跨过了一条石拱旱桥,那一个土场的东边有了三间高基砖砌的戏楼,正演动着一曲戏文,锣鼓杂嘈,人头攒涌。五魁疑心这不是自己要来的地方,却清清楚楚看到了透过了戏楼上十二盏壮稔油灯辉映下的戏楼上额的三个白粉大字:白风寨。于往日的想象里,白风寨是个匪窝,人皆蓬首垢面,目透凶光,眼前却老少男女皆只是浸淫于狂欢之中,大呼小叫地冲着戏台上喊。戏台上正坐了一位戴着胡须却未画脸的人,半日半日念一句:“清早起来烧炷香”,然后在身旁桌上燃一炷香插了,又枯坐半日,念:“坐在门前观天象。”台下就嚷:“下去下去!我们要看《换花》!”五魁知道这是正戏还未开前的“戏引”,却纳闷白风寨好生奇怪,夜到这么深了,还没到开演时间。台上那人就狼狈下去,又上来一人说道:“今日白风寨有喜开了台子,演过了《穆桂英招亲》,寨主也都走了,原本是收场了。大家不走,要看《换花》,总得换妆呀!好了,好了,不要吵了,马上开始!”果真戏幕拉合了,又拉开来,粉墨就登场了:五魁心不在戏上,只打听寨主的营盘扎在哪儿,被问者或不耐烦.或虎虎地盯着他看,五魁担怕被认出不是白风寨的人,急钻人人群.企望能在旁人闲谈中得知唐景的匪窝,也就有一下没一下假装看戏。戏是极风趣的,演的是一位贪图沾小便宜的小媳妇如何在买一个货郎的棉花时偷拿了棉花,货郎说她偷花.她说没偷.后来搜身,从小媳妇的裤裆里抓出了棉花.那棉花竟被红的东西弄湿了,一握直滴红水儿。在一阵浪笑声中,五魁终于打问清了唐景的住处,钻出人窝就高高低低向山根高地上走去。

  在满坡遍野的灯火中果然一处灯火最亮,走近去一院宅房,高大的砖木门楼挂了偌大的灯笼,又于门楼房的木桩上燃着熊熊的两盏灯盏,一定是盛了野猪油,灯芯粗大如绳,火光之上腾冲起两股黑烟,门口正有人出出进进。五魁想,大门是不好进去吧.却见有人影走过来,忙藏身一个地坎下,坎沿上有人就说话了:“寨主得到的女人好俊哟!”一个说:“我知道你走神了,死眼儿地看.可你却不看看你自己,你是寨主吗,你是卖烧饼的!”先头的便说:“其实那女人像你哩!”问:“你说哪儿像?”说:“你近来.我给你说!”两人靠近了,一个很响的口吻声,一个就骂道:“别让人瞧见了!”五魁知道这是一对少男少女.正是去看了抢来的女人,便想:白风寨真是土匪管的地方,唐景抢了女人.就有人唱大戏,还有人跑去相看,看了寨主的女人就贼胆包天.暗地里要来野合吗?却听那少女又说:“你离远点.看着人.我要尿呀!”少男不远离,女的就训斥,后来蹲

  下去撒尿,尿水恰好浇在五魁的头上。五魁又气又恨,却不敢声张,遂又自慰:不是说被狗尿浇着吉利吗?待那少男少女走远了,不免又于黑暗里目送了他们,倒生出欣羡之心,唉唉,这嫩骨头小儿倒会受活。咱活的什么人呢?五魁这般思想,越发珍贵起了柳家的新娘待自己的好心诚意,也庆幸自己是应该来这一趟的。可是,门楼里外还是站了许多人,五魁就顺着宅院围墙往后走,企图有什么残缺处可以翻进去。围墙很高,亦完整,却有一间厕所在围墙右角,沿着塄坎修的,是两根砖柱,上边凌空架了木板,那便是蹲位了。五魁一阵惊喜,念叨着这间厕所实在是为他所修,就脱了外衫顶在头部,一跃身双手抓住了上边的木板,收肌提身爬了上去,木板空隙狭窄,卡住了臀但还是跳上来。五魁丢了外衫,双手在土墙上蹭了污秽,见正是后院的一角,院中的灯光隐隐约约照过来。

  贼一样地转过了后院的墙根拐角,五魁终于闪身到了中院的一个大厅中,于一棵树后看见了那里五间厅堂,中间三间有柱无墙,一张八仙土漆方桌围坐了一堆人吃酒,厅之两头各有界墙分隔成套间,西头的门窗黑着,东头的一扇揭窗用竹棍撑了,亮出里边炕上的一个人来。五魁差不多要叫起来了,炕上歪着的正是新娘!五魁鼓了劲便往厅门走,走得很猛,脚步咯咯地响,厅里就有人问:“谁个?”五魁端直进门,问道“哪位是唐寨主?”众人就停了吃酒,一齐拿眼盯他,一个说:“是给寨主贺喜吗?夜深了,寨主和夫人也要休息了,拿了什么礼物就交给前厅,那里有人收礼记单,赏吃一碗酒的!”五魁说:“我不是来送礼的,我有话要给寨主说!”在座的偏有两个是亲自抢夺了女人的,五魁没有看清他们,他们却识得五魁,忽地扑过来各抓了他的胳膊按在地上了,回头说:“寨主,这小子就是那个驮夫,竞寻到咱们白风寨来了!”中间坐着的那个白脸长身男子闻声站起,五魁知道这便是唐景了,四目对视半晌,唐景挥手让放了他,冷冷说道:“你一个人来的?”

  五魁说:“就我一个。”

  “好驮夫!”唐景说,“我就是唐景,唐景要谢谢你,来,给客人倒一碗酒来!”

  五魁不喝酒:

  唐景就哈哈笑了:“不喝你就白不喝了!你是个汉子倒是汉子,可一人之勇却有些那个吧,要夺了女人回去,你应该领了百儿八十人才行啊:”

  五魁说:“我不是来夺女人的,我只是来给寨主说个话。”

  唐景说:“白风寨上唐景没有秘密的,你说吧!”

  五魁说:“寨主要不让我说,就着人拔了我的舌头,要让我说,我只给寨主一个人说。”

  唐景又笑了:“真是条好汉子!好吧,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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