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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贾平凹作品集-第1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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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那里洗脚,便突然用刀砍断了系排的葛条,排箭一般顺水冲去,霎时拐过一个湾不见了。

  七老汉在排上忧心忡忡,说:“福运,你也太过分了,你把他留在那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夜里怎么办?”

  福运说:“让他和那女吊死鬼过夜吧!”

  七老汉说:“把排靠岸,等等他吧?”

  福运说:“让他受受苦,死不了的,咱走咱的!”

  金狗呆呆地站在岸边。当福运将他丢弃在这里的那阵,他愤怒得想要杀人,恨不得一个猛子扎下水,跟着那排泅浮,追上去把排捣碎。但后来,他就笑了,如果这种惩罚能减轻七老汉和福运对他的仇恨,他甘心在这里呆上一夜。多少天来,他第一次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脸上泛上一丝无声的笑。幸好,又一只船从上边撑下来,船上的人认识金狗,停船让金狗坐了,已是黄昏,继续向白石寨行去。

  金狗坐的船身轻体小,下行得特别快,到了七里峡下五里处,就远远看得见了七老汉和福运的柴排。金狗坐在舱里,不让福运看见他,相距半里之遥,船上的人突然大叫:“不好了,前边的排出事了!”金狗闻声出舱,看见柴排通过河面,横过河面上空的一道电话线因一边电杆弯倒,线低垂河面,柴排发现时已来不及,福运忙中用竹篙挑线,没有挑中,线便拦腰将他拉落水中,柴排压过,拉断了电线,几捆堆在排上的梢子柴也散落河中。七老汉失声痛叫:“福运!福运!”慌乱中将排往岸边靠去。金狗也急了,他知道福运水性并不十分好,落水后排又从身上通过,一定是被水卷入前边的河槽子去了,便不等船冲下去,一个跃子就投入水中,使劲往前划。果然,前面的河槽子里,福运冒了一下,又不见了,金狗泅过去,抓住了福运的头发提起来,赶来的船,伸过了篙,福运抓住被拉上船了。篙来再让金狗抓时,金狗没有抓住,忽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拉他,吸他,水旋得像龙卷风,他叫声“不好”!拼足力气挣扎,但还是被卷吸过去,最后全身被夹在一个暗礁石缝。七老汉已经泅下水了,水鬼一样贴在礁石上,发现了他,拉住他的双脚往外拉,终于拉出来;金狗的一条胳膊脱臼了,疼痛得不能动弹。

  福运背着金狗上了排,千声万声向金狗赔罪,金狗说:“得了,福运,我没有忌恨你。你把我丢在七里峡,我知道你嫌我愧对了小水,你应该是这样的。”福运和七老汉帮着按接金狗的胳膊,却怎么也按接不上,那胳膊越发变紫变黑,肿得很粗了,只有到了白石寨进医院去看医生。

  福运说:“金狗哥,我总不明白你怎么不要小水了,是小水做了伤你心的事了?”

  金狗说:“没有。”

  福运说:“那你怎么能这样?!”

  金狗到了此时,只好老老实实把情况说了,七老汉和福运都呆了,默不作声。船泊泊地在水里下行了一二里。金狗说:“福运,即就是与英英最后事不成,我和小水的事也怕是不会再成了。我有一句话,你肯不肯听?”

  福运问:“什么话?”

  金狗话未出,眼睛却潮了:“小水是好女子,她命太不好了,没爹没娘,韩伯是个粗心人,光棍了一辈子,心也野,不会疼爱人,麻子外爷护小水,可他年纪太大,往后你就要多帮她呀!我知道你是去了铁匠铺,我感激你,一辈子感激你!”

  福运是实诚人,倒被金狗几句话说得动情,当下点了头。

  船排到了白石寨。天已擦黑,三人去了医院,医生为金狗按接了胳膊,返回排上已是万家灯火了。福运说:“金狗哥,我陪你去铁匠铺吧,事到如今,你也不能再不去呀!”

  金狗面有难色道:“我何不想去,可麻子外爷他会不让我进门的,要是一闹,小水更伤心的。”

  福运也觉得是。七老汉却叫福运到一边,说:“你去把小水叫来,让他们在排上说说话。金狗今日订婚,他能跑来,还不是再想见见小水吗?”

  福运就装作去给七老汉打酒,跳上岸小跑往铁匠铺去。

  铁匠铺里,麻子外爷病未好,小水也病倒了,头痛,心口疼,饮食不进。麻子外爷吓得发慌,拖着病身子去买了许多止痛片,给小水吃了也无济于事,便去请了寨城西关一位巫师,巫师看了小水,说是撞了鬼了。麻子问:有死鬼缠人,有没有活鬼缠人?巫师说,当然有缠人的活鬼,他虽没死,可魂魄来缠,比死鬼倒凶出几倍。麻子就破口大骂金狗!巫师便在一张黄表上画了符,一张压在炕席下,一张贴在门框上,说一天后家宅安全,人体康复。但小水还是身子沉重,且动不动就哭。福运赶来,铺门掩着,听见小水哭,劝慰了几句,小水方坐起来强装笑脸问村里事,问船上事,却只字不提金狗。

  福运说:“小水,你再不敢哭了,事情到了这一步,船上、村里的人都疼你。谁是谁非,大家看得清,金狗他是没人缘了。”

  小水说:“你们不能恨他,他也有他的苦处。”

  福运说:“这我也知道了,今日排上,我整过他,他后来又救了我,连胳膊都伤了。他说起来也泪水汪汪的,可他毕竟不对,宁愿当一辈子农民,死在山上,死在河里,也不能做这绝情的事!”

  小水说:“他也来了?他人呢?”

  福运说:“胳膊已经接好了,人在排上。我叫他来,他不敢,是我偷偷来叫你的,可你又病了。”

  小水却已经从炕上下来了,一边梳理了乱发,一边说:“走吧,我去看看他!”

  福运吃惊地看着小水,不明白她竟能下炕,一点也不像病得沉重的样子。只是问:“你行吗,你行吗?”小水则开门自个先走出去了。

  来到寨城南门外的渡口上,柴排静静地泊在那里,排上呆坐着七老汉,却不见了金狗。

  福运喊:“金狗哥,金狗哥!”

  七老汉走过来低声说:“你不要叫了,金狗他走了。”

  福运说:“他到哪儿去了?”

  七老汉说:“你走后,金狗问你到底干啥去了,我实话说了,金狗流了一阵眼泪,说他还是不见小水好。他是专门来见小水,来了却没勇气见到小水。他上了岸,我问他到货栈吗,他说他不去那儿,到哪儿,他也不知道,让我不要管他好了。”

  小水呆呆地站在那里,遥看夜幕下自西迤逦而来的州河,曲岸回湍,半隐半现,波光浩渺,不觉喃喃而语:“这也好。这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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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五天的晚上,是一个十分烦闷的夜,仙游川的“看山狗”从做晚饭时候有一声叫起,接着所有的“看山狗”都叫起来,这鸟声混合一片,就变成混沌的嗡嗡空音,使不静岗寺里的晚课钟声也失去了往日的悠扬。在家吃饭的韩文举,觉得奇怪,心里发急,饭也吃得热汗淋淋,那花脚蚊子就成团在身上叮,他扇动巴掌,一会儿在腿上打,一会儿在脸上打,手掌上已经腥血糊糊了,蚊子还在呐呐喊喊如打了锣。他放下碗,也懒得去刷锅了,就到渡口上去,渡口上没有蚊子,但“看山狗”叫得更响。韩文举钻进船舱,又取出了那本没头没尾的古书,将六枚铜钱哐啷啷撒在船板上,然后看月亮。月亮白得凄惨,周围形成着极宽的旋云,似乎夜空就是州河水面,而月亮则是一个窟窿,水以极大的流速旋转下泻。他就说:“天要下雨了吗?下了好,该下一场雨了!”钻进舱里,放沉脑袋睡去。

  韩文举的话果然言中,后半夜就下起雨来,这雨下得好大。韩文举被吵醒了,但下雨后气温下降,正宜于睡眠,他又昏昏沉沉睡去,直到天明的时候,河面上的水涨上来,船已经不在原处,而被水冲着顺河靠在岸边。幸好船绳系在一棵弯柳树上,船才没有被冲走。河岸上带着飞虎爪、捞兜来捞浮柴的人;就冲着韩文举说:“韩伯,怎么没把你冲到州河口去,连船一块升了天,也不怕别人得了你那份绝业!”

  韩文举说:“放你娘的狗屁!船怕水吗?水涨船高的!”岸上人说:“水能载船,水也翻船,干哪一行,死在哪一行,你等着吧,这次没死成,再涨一场水你是不得好死的!”

  韩文举说:“我一不姓田,二不姓巩,做什么亏心事了,龙王爷收我去?”上岸到柳树根看系的船绳,心里不觉吃了一惊:那船因不停冲荡,船绳正磨在一块岩石上几乎要磨断一半了。他再不做声,忙将船绳重新在柳树上系好,又说道:“再涨水让我去死?小子,你不会看天象,这雨很快要停了,要捞柴快去捞,别让水落了你去捞石头!”

  捞柴的就分散在河岸上各自忙活,河里并没有什么大的木料、粗的树桩,只是山上冲下来的枯枝败叶,和白沫搅在一起顺着旋涡的走向一溜一带往下浮。但是这雨却还在下,越下越大,且有了风,岸上人浑身精湿,被小利所惑,不肯回家,岸边就出现一小堆一小堆的柴草。半个时辰后,河水迅速上涨,有人叫道:“快跑呀,水顺脚涨上来了!”人刚离开原地,那波浪就扑闪而来,竟将捞出的柴草堆一个又一个收回去悠悠下行了。韩文举乐得直笑,但风雨随之灌满了口,他也只好再次将船绳在柳树身上往高系,后来就同村人一起跑回村去了。

  雨又下了两天两夜,老天像是憋足了许多年的怒气,要一泻而尽似的,下得不减量也不歇气。整个州河上下两岸都在下,秦岭的每一个汊里都有水,水流进了小沟,小沟满了又流向大川,大小沟川的水都往州河来了。两岔乡不停地接到电话:上游××水库决坝了!××村里淹了!州城已受到威胁!要求下游做好防洪工作。幸好两岔镇地势高,水是不会冲上镇街的。他们因为自身居住的安全,虽然洪水满河满沿为几十年所罕见,但眼瞧着河面上冲下来的粗树巨木、死牛死猪,就都凭着力气和运气去想打捞发横财。小的木料和柴草捞了不少,但眼睁睁看着大树在河心处一闪一晃而下,不免就有人喊:金狗呢?金狗要发暴财了,只有他才敢去河心啊!

  但是,河岸上并没有金狗,金狗这时候正来到了州城。

  清末年间,白石寨的船是可以直通州城的,后来河道阻塞,水流浅显,再不见往来船只,唯一的一条公路顺山势赋形,起伏上下而连结着几个县的交通。金狗是下雨前一天搭车去州城的,但车停在前边一个县城,那里的公路就被水冲坏了,金狗在那里呆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下午四点多钟车才开到州城。

  州城,这是一座古代的边城,当今闻名全省的是它仍保留着四面完整的古城墙。它紧紧贴着州河而筑,城墙不是黏土捶打,也不是青砖砌垒,而外层包裹的全然是黑色石条,这石条不生就苔藓,日里泛着油质,而荒草、荆棘甚至枸子木杂树从石条缝里上长,那便是乌鸦的栖息地,每到黄昏,成群的乌鸦就落在那里大声聒叫,将屎拉在石条上,白得格外刺眼。金狗一出车站,就听见河水沉沉的吼声,急步赶到北城门楼,这门楼是建在河堤上的,而北城墙也就是河堤,刚刚登上二十级石条压成的台阶到门楼上,便见那里人出人进,一片慌乱,无数的民工扛着装着沙土的麻袋往城墙东北角去。金狗忙问:运这么多沙袋干什么?旁边人说:“护城墙呀,东北角已经垮了十二丈长的一段石条!”金狗急冲冲赶了过去,果然见城墙东北角好长一段没有了石条,暴露出用小米汁灌浇捶打的土层来,沙袋已经并排十二个层层往上垒,并用了铁丝在外层编织成网防护。金狗站在那里,听人们在纷纷议论,说是水涨时城里人还以为好玩,拥挤着到城墙上看热闹,眼瞧着水往上涨,有人还坐在城墙上去洗脚,嚷道在城墙上洗脚不患脚气。他们全不相信水会决了城墙的,因为四十多年前,田老六领着游击队攻打州城的那个秋天,州河里是发过一次大水,那水只仅仅冲垮过西北城角的一道石堤,以后从来没有发过大水,就以为州河永远不会再有洪水了,这个边城的城墙将永世作为文物而完整无缺地保留下去了。直到东北角的石条哗啦啦垮下去了十二丈长,看热闹的人才慌了,慌忙逃回家去保护自己的家产和性命,护城队就开上来,幸亏河水却也不再上涨了。

  金狗听着人们的议论,也惊奇州河平日是平静的,但竟能发生这么大的暴水,来势这么凶,这么猛!他盯着河面,看上游空阔一片,水像际从天而来,无数的浪头翻涌着,出现一层一层灰黄色的塄坎,那塄坎迅速推近,就一次一次扑打在城墙堤上,声大如雷霆,激聚起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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