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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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什么事?”
“送来一份党证:我们的支书乔罗·萨雅可夫去世了,是白石集体农庄 的。”
登录处工作人员耐心地等着塔纳巴伊从上衣里面挂着的小皮夹里掏出 党证。就在这个皮夹里,不久前还藏着自己的党证,这回却放着乔罗的党证 了。他把小本本交到窗口,心里默默念道:“永别了,乔罗!”
他看到,那女同志在一张表格上记上了党证的号码、乔罗的姓名、父 称和入党年月——这些就是对乔罗的最后的记忆了。最后,她让他签字。
“完了吗?”塔纳巴伊问道。
“完了。”
“再见。”
“再见。”小窗“砰”一声关上了。
塔纳巴伊走到外面。他解开溜蹄马的缰绳。
“完了,古利萨雷,”他对马说,“这下全完了!”
不知困乏的溜蹄马载着他往回驰去。辽阔的春天的草原,在清脆的马 蹄声中,卷着风,迎面飞来。只有在渭蹄马的飞奔中,塔纳巴伊心头的痛楚 才渐渐平息下来。
当天晚上,塔纳巴伊便回到了山里。
妻子默默地迎上去。她抓住衔铁旁的缰绳,搀扶着丈夫,帮他下了马。 塔纳巴伊朝她转过身来,双手抱住她,头倒在她的肩上。她流着眼泪,也抱 住了他。。
“我们把乔罗安葬了。他已经去世了。扎伊达尔,我的朋友已经去世了。” 塔纳巴伊说着,又一次放声痛哭起来。
后来,他默默无言地坐在毡房外的一块石头上。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望着一轮明月悄悄升起,照耀着峰峦叠起的白雪皑皑的群山。包里妻子已安 顿孩子们睡了。听得见炉灶里的火噼啪作响。随后响起了科穆兹琴的扣人心 弦的旋律。那琴声——似狂风怒吼,又如旷野之中,有人在奔跑,在呜呜哭 泣,哀哀呻『吟』,而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那孤独的人在诉说着心头的哀怨和忧 伤。仿怫他跑呀跑呀,在这寂静的旷野之中,不知何处可以安下这个悲痛的 身躯,不知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慰藉。天地茫茫,沓无回音。他泪流满面, 独自倾听自己的心声。塔纳巴伊知道,这是他的妻子在为他弹奏《猎人之 歌》……
…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老人。他有个儿子,是个年轻勇敢的猎手。 父亲把猎人的一套高超本领部教给了他的儿子,于是,儿子便超过了父亲。
儿子百发百中。没有一头野兽能逃过他的准确而致命的子弹。他把山 山岭岭的野兽都打光了。大肚子的母羊,他不怜惜;小小的仔畜,从不手软。 他见着灰山羊就打——灰山羊可是羊的祖先哩。只剩下一只母羊和一月公羊 了。母羊向年轻的猎手苦苦哀求,让他可怜可怜公羊,不要『射』死它,让它们 能传宗接代,子孙繁衍。但是猎人充耳不闻,“砰”一枪又把这只硕大的灰 公羊打死了,公羊一跤摔下峭壁。母羊哀哀哭诉着,转过身子,对猎人说: “你朝我的胸口开枪吧,我决不动一动。你要是打不中我,——往后你就别 想再开枪了!”年轻的猎手听完这只发了疯的母羊的话,不禁哈哈大笑。他 瞄准了。“砰”一声枪响了。但灰山羊没有倒下,子弹只碰伤它的一条前腿。 猎人慌张起来:这种情况可从未发生过。“得了,”灰山羊对他说,“现在你 想办法来捉住我吧!”年轻的猎人又是一阵狂笑:“行,你快跑吧。要是我追 上你,你可别想我开思。老不死的,我要把你这个可恶的牛皮大王一刀刀给 宰了!”
灰山羊瘸着一条腿跑开了,猎人在后面追着。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 夜,在山岩,在峭壁,在雪地,在石滩,猎人和山羊就那么一直跑着,追着。 不,灰山羊是绝不会屈服的。猎人早已扔了自己的枪,身上的衣服也都撕破 了。猎人不知不觉被灰山羊引上一处高不可攀的绝壁——那地方,上不能上, 下不能下,爬不能爬,跳不能跳,简直就动弹不得。灰山羊把他扔在那里, 咒骂着他:“你一辈子也别想离开这里:谁也救不了你。
让你的父亲来哭你吧,——就象我哭我死去的孩子,哭我那绝灭的家 属那样;让你的父亲在这荒山野岭里哀号吧,——就象我这老灰羊,羊类的 祖先,哀号那样。我诅咒你,卡拉古尔,我诅咒你……”灰山羊哭着跑开了 ——从这块岩石跳到那块岩石,从这座山窜到那座山。
剩下年轻的猎人,站在高得令人晕眩的峭壁上。他向隅而立,脚下只 有一小块窄窄的凸出的山岩。他都害怕回过头来;上下左右,他都无法挪动 一步。上不见青夭,下不见大地。
这时候。他的父亲到处在找他。他爬遍了山山岭岭。当他在一处小道 上找到儿子扔下的猎枪时,他明白:他的儿子遭到了不幸。他跑遍了陡峭的 峡谷,找遍了阴森的沟壑。
“卡拉古尔,你在哪儿?卡拉古尔,你答应一声呀!”回答他的是怪石磷 峋的群山发出的轰隆隆的空谷回音:“……你在哪儿?卡拉古尔,你答应一 声呀!……”
“我在这里,父亲!”蓦地他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父亲抬头一看,他看 到了自己的儿子,好比一只小雏鸦落在高不可攀的悬崖绝壁上。他正向隅而 立,连身子都转不过来。
“你怎么落到那里去了,我的不幸的儿子?”父亲吓坏了。
“别问了,父亲,”那人回答道,“我这是罪有应得。是灰山羊把我引到 这里的。
它还恶狠狠地咒骂我。我在这里已经站了好几天了。见不着阳光,见 不着青天,见不着大地。就是你的脸,父亲,我也见不着。可怜可怜我吧, 父亲。开枪把我打死吧,免了我的痛苦吧,我求求你!把我打死吧,把我埋 了吧!”
父亲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痛哭流涕,急得团团转。而儿子却一再苦苦 哀求;“快点把我打死,你开枪吧,父亲!你可怜可怜我吧,开枪吧!”直到 黄昏,父亲都下不了决心。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瞄准了,开枪了。他把猎 枪朝岩石上狠劲一摔,砸个粉碎。
地扑到儿子的尸体上,唱起诀别的歌:
是我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只落得我孤苦伶仃,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命运惩罚了我,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命运报复了我,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为什么我教给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那猎人的本领,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为什么你杀光了,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所有的飞禽走兽,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为什么你消灭了,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有生命、能繁殖的众生,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只落得我孤苦伶订,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没有人同情我的眼泪,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只有我悲痛欲绝,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是我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是我亲手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 … 塔纳巴伊坐在毡房旁边,聆听着这支吉尔吉斯古老的哀歌,眺望 着一轮明月正慢慢爬上幽暗森严的群山之巅。月亮悬挂在直『插』云霄的雪峰之 上,照耀着重重叠叠的山岩峭壁。他一次又一次向亡友祈求宽恕。
而扎伊达尔,在毡房里弹着科穆兹琴,悼念着伟大的猎手卡拉古尔:
是我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只落得我孤苦伶订,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天快亮了。老人塔纳巴伊坐在髯火边,坐在奄奄一息的溜蹄马的头旁。 他又回想起后来发生的事。
那些天里,他曾骑马去过州里一趟——这件事谁都不知道。那是他作 的最后一次努力。他想去见见州委书记——就是那位曾在区里大会上作过报 告的州委书记,对他谈谈自己的不幸遭遇。他相信,这个人是了解他的,会 帮助他的。乔罗尽说这个书记的好话,别人也都夸他。可是这位州委书记已 经调到别的州里工作,这个情况,他只是到了州委后才知道的。
“您难道没听说过吗?”
“没有。”
“这样吧,如果您有重要的事情,我可以向新任的书记报告,他可能会 接见您的。”接待室的女同志向他建议。
“不了,谢谢。”塔纳巴伊谢绝了,“我想见见他,有点私事找他。是的, 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新书记,我就不打搅了。对不起,再见吧。”他走 出接待室,心里确信,他对那位书记十分了解,而书记对自己,对牧民塔纳 巴伊·巴卡索夫,肯定也会了解的。为什么不是这样呢?他们会互相了解, 互相尊重的,这一点,他深信不疑,所以才说了上面这些话。
塔纳巴伊来到街上,朝汽车站走去。在一个出售啤酒的售货棚旁边, 两个工人正往车上装空酒桶。一人站在车上,另一人滚着酒桶,往上送。滚 桶的人偶一回头,看到了一旁走过的塔纳巴伊,他愣住了,脸『色』都变了。这 是别克塔伊。他压住滚动的酒桶,两只小小的滴溜溜转的眼睛留神地、敌意 地瞅着塔纳巴伊,仿佛在等着,看他会怎么说。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睡着了还是怎么的?”站在车上的人生气地喝 道。
酒桶直往下滚,而别克塔伊,顶着桶,稍稍弯着腰,还是目不转睛地 盯着塔纳巴伊。
但是塔纳巴伊没有理他。“原来你在这里。在这里。好极了。没什么可 说的。总算找了个啤酒铺的差使了。”塔纳巴伊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朝前走 去。“这小伙子会毁了吗?”他思索着,不禁放慢了脚步,“本来,也可以很 有出息的。也许该跟他谈一谈?”他可怜起别克塔伊来,本想走回去,原谅 他过去所做的事,只要对方能回心转意就行。”但是塔纳巴伊没有这样做。 他明白,要是对方知道了他已经被开除出党,那就什么也谈不成了。塔纳巴 伊不想给这个尖酸刻薄的小伙子留下什么把柄来挖苦自己,嘲弄他的命运, 讥笑他信守不渝的事业。就这样,他走开了。他搭上了一辆顺路的汽车出了 城,一路上老想着这个别克塔伊。那人顶着滚动的啤酒桶,稍稍弯着腰站着, 正留神地、期待地盯着他——那副样子,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了。
后来在审讯别克塔伊时,塔纳巴伊在法庭上只提到他扔下羊群这件事。 其他的,塔纳巴伊什么也没说。他多么希望别克塔伊能最终明白过来是他错 了,希望他有所悔悟。
可是,看来那人毫无悔改之意。
“等蹲满了日子,你还是来找我。咱们好好谈谈,看下一步怎么办。”塔 纳巴伊对别克塔伊说。而对方却一声没吭,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抬。就这样。 塔纳巴伊离开了他。
在他被开除出党以后,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总感到矮人三分似的。 不知怎么搞的,变得缩手缩脚起来了。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竟会 变成这副模样。谁也没有责难地,但他总是躲着人。尽量少言语,更多的时 候,只是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溜蹄马古利萨雷一动不动地躺在篝火旁、头枕在地上。生命正悄悄地 离它而去。它的喉咙嘶哑了,呼啸呼呼啸着粗气,瞳孔扩大了,眼睛失神了, 直勾勾地瞪着髯火,四条腿变得象棍子一样僵硬了。
塔纳巴伊跟他的溜蹄马告别,对它说着诀别的话:“你是一匹伟大的 马,古利萨雷。
你是我的朋友,古利萨雷。你带走了我最美好的岁月,古利萨雷。我 会永远记住你的,古利萨雷。就在此刻,在你跟前,我回想起你的一生,因 为你快要离开人世,我的出『色』的骏马古利萨雷。有朝一日,咱们还会在那个 世界上见面的。但是我不会在那里听到你的马蹄声了,因为那里没有路,那 里没有土地,那里没有青草,那里没有生命。但是,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 会死去,因为我会时时刻刻念叨你,古利萨雷。你清脆的马蹄声,对我来说, 永远是一支心爱的歌……”
塔纳巴伊思『潮』起伏,感伤万分。岁月,如同飞跑的溜蹄马,转眼之间 便无影无踪了。
不知不觉,他们很快都变老了。也许,塔纳巴伊还不算太老。但是一 个人的老与不老,往往不取决于他的岁数;有些人显得老态龙钟,仅仅是因 为他已经意识到:他老了,他的年华已经过去了,往后只能了此余生了……
此刻,就在他的溜蹄马离开人世的夜晚,塔纳巴伊重又全神贯注地、 仔仔细细地回顾了一生的往事。他深感遗憾的是,他衰老得太早了,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