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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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成说,我把军号当刺刀了,军号上全是血,我得把军号洗干净
我从来没见过尹成这种傻乎乎的样子,我想尹成大概真是关禁闭关傻了,这种想法使我壮着胆子上前抢那把军号,我说,你个傻子,快给我住手,我们还是来吹军号,快来吹吧!我记得就是这时候我的颧骨处挨了冰凉湿润的一击,我记得尹成突然用军号抡向我的面颊,我所熟悉的那种吼叫声也重返耳朵。离我远一点!他晃动着军号对我吼道,我告诉你啦,离我远一点,今天我杀人啦!那会儿我还不知道疼痛,我捂住右脸颧骨惊恐地望着尹成,我说,尹成你说什么呀?你真的傻了吗?
我看见尹成的暴怒像闪电掠过夜空,仅仅像闪电一掠而过,他很快就平静了。我看见他把军号举高了对着天边的月亮,太阳能吹响军号,月亮吹不响的,尹成喃喃自语道。他好像在用军号照月亮,又好像让月光照他的军号。我记得尹成曾经让太阳吹响军号,但那天夜里他没能让月亮吹响军号,也许他不想让月亮吹响军号,只是借月光察看军号是否已经洗濯干净,因为他后来把军号放到我的鼻子前,他说,你替我闻一闻,军号上还有没有血的气味?我忍着伤口的疼痛闻了闻军号,我说,有点腥味,军号是铜做的,铜本来就是腥的。尹成这时候突然古怪地笑了,他说,铜是腥的,可邱财的血是臭的,你没闻到什么臭味吧?我一时愣在那儿,然后我就听见尹成说,我把军号当武器了,我用军号把邱财砸死啦!
我以为尹成是在开玩笑,但我一转眼就看见一只白草帽挂在旁边的玉米秆子上,我知道那是邱财的草帽。我还看见王米地陷下去一块,里面好像躺着个人。我半信半疑地跑进玉米地,跑进玉米地我一脚踩到了邱财的一只手,一只软绵绵的像棉花一样的手。我尖叫着跳了起来,然后我拔腿就逃,但我可能吓糊涂了,我绕着水缸跑了几圈,最后还是撞到了尹成的怀里。尹成抱住我说,你看你这孬样,见了个死人就吓成这样,还想去当兵呢。
尹成那句话对我还是起了点作用的,后来我一直站在水缸后面,小心地与尹成保持着距离,正因为我没有逃跑,我听到了尹成本人对尹成事件的解释……你知道尹成事件后来轰动了整个解放区,而人们在谈论这件事情时都会提到一个男孩,说只有那个男孩知道尹成为什么用军号砸死棉布商人邱财,那个男孩不是别人,那个男孩当然就是我。
就在那个炎热的七月之夜,就在税务所长尹成杀死棉布商邱财的现场,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盘问了事件的真相,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但出乎意料的是尹成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他把我的肺气炸了,尹成说,他就像一只苍蝇盯着我,他以为我免了职就跟他平起平坐了,他以为我不爱说话是让他抓着了把柄,他以为我躲他是怕他呢。
那你把他撵走不就行了?你干嘛要杀他?
我的肺气炸了。尹成说,我不想杀老百姓,可我压不下那股火呀,他硬要把他闺女塞给我呢,他把我当什么人了?夹镇的女人我一个也不要,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他的闺女。
你不要她就不要了嘛,他又不能把你们绑在一起,你干嘛要杀他呢?
他把我的肺气炸了。尹成说,他东拉西扯他说我那条裤衩,他来讹我呢,说要把裤衩交给政府。
他要交政府就让交呗,你就说是他把你的裤衩偷了,那不就行了?
那裤衩……不说它了,你还小呢,说这些脏了你的耳朵。尹成说,我早猜到他会拿这事讹我,光为这事我也不会杀他。我不理他他还得寸进尺了,他又东拉西扯跟我说做棉布生意的难处,说他要借一笔钱去进货,我见他老用眼睛瞄那只钱箱就问他,你想跟谁借钱?他一张嘴就把我气炸了,他让我打开钱箱借钱给他呢,他把我的肺都给气炸了,他以为我犯了错误就会跟他勾结呢,他以为我是党的叛徒呢!
你别开钱箱,你不给他钱他敢怎么样,你不该杀他呀!
那会儿我还设想杀他,他要光站在那儿说,说到天亮我也不理他,尹成说,可他以为我不说话就是答应他呢,他把手伸到我裤子口袋里啦,他涎着脸在我口袋里摸钱箱的钥匙呢。
你不该把那钥匙放口袋里,你别让他在口袋里摸嘛。
我的肺给他气炸了,他一摸我我的火就直住头顶上蹿。尹成说,我警告他了,可他就是不怕我呀,他说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能白摸粉丽我就不能摸你,我说你再摸一下我就宰了你,他还是涎着个脸,他一点也不怕我了,他说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连枪都给镇长没收了,他说你连枪都没了还能把我怎么样,他一说到这事我就忍不住了,我的火蹿到头顶上,操起军号就给了他一下,我实在是忍不住啦!
你砸他一下他就死了?砸一下死不了的,你刚才也用军号砸我脸了,我怎么没死?
我不记得砸了几下。我在河南前线也用军号砸死过一个国民党兵,谁记得砸了几下呢?尹成突然蹲了下来,我看见他在黑暗中用手指擦抹着军号,军号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圈幽幽的光,它的轮廓看上去那么美丽而又那么坚硬。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不说话水沟里的青蛙便聒噪起来,受惊的蚊群也趁机从玉米地里飞回来,我看见尹成在头顶上挥舞着军号驱赶蚊群,他说,这是什么鬼天气,热死人了,这么热的天逼你杀人呢。
你胡说,夹镇每年都这么热,我怎么没杀人?
这么热的天,我的脑袋都给热晕了。尹成说,要不是天热得你没办法,兴许我就不会砸他那么多下,兴许就砸一下教训他。
是你杀了他,你不能怪天热,我爷爷说他早就看出来了,他知道你会杀人。
我不想杀人。主要是心情太坏了,到夹镇这么多天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坏。尹成说,要不是心情太坏,兴许我下手不会那么狠,兴许他就不会死。
你不能怪心情,心情又不长手,心情不会杀人,是你用军号砸死人了。
我用军号砸死他了,尹成说,看见他咽了气我就犯糊涂了,以前我不知杀过多少敌人,他们的肠子粘在我身上我摔两下就继续往前冲,我从来没犯过糊涂,这回我却站在他身边犯糊涂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像个傻子似的,怎么会站在那儿犯糊涂?
你当然会犯糊涂,他是老百姓,他再坏你也不该杀他嘛。
我不该杀他。尹成说,我抬头看了眼天,天那么黑,我一下就明白了,我为什么犯糊涂了,以前我打仗杀敌人时太阳当头照着呢,以前我杀敌人时敌人的鼻孔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可这回什么也看不见,就看见他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天那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一下子都想不起他是谁啦。
他是邱财,是粉丽她爹,你别忘了你还在他家喝酒呢,我不让你喝你偏要喝!
我把邱财给宰了。尹成说,现在我心里明镜似的,我不是犯错误,我是犯了罪啦,告诉你你也不懂,现在我的心反而落下来了,到夹镇这么多天,我的心一直没落下来,我的心一直跟着徐大脑袋他们走呢,现在好了,我的心反而落下来了。
你是干部,干部犯了罪会不会拉出去枪毙?
我正想这事呢,尹成说,他们要是把我枪毙在夹镇,那我就吃亏了,我可不愿意跟邱财换这条命,我正想一件好事呢,他们要是愿意让我死在战场上就好了,我尹成一条命起码得换回敌人十条命,他们要是让我死到战场上,那我死得也值啦……
尹成眼睛里闪烁的光点在黑暗中无比晶莹剔透,我怀疑那是一滴泪坏,找一直想弄清楚那是不是一滴泪,因此我突然跑过去用手背碰了碰尹成的眼睛,尹成抓了我的手使劲地捏了捏,我以为他会对我发怒,但尹成在那个夜晚把我当成了他的亲人,我没想到尹成会如此坦诚地承认那滴眼泪,你别碰它,别碰它,尹成捏住我的手说,我就是这点没出息,碰到个伤心事那尿滴子就滴出来了,怎么忍也忍不住,尹成捏住我句手使劲地晃着,他说,你以后别学我,男子汉大丈夫,一辈子别滴那尿滴子!
我从来不滴尿滴子!
我这么自豪地宣布着,突然发现尹成其实也有不如我的地方,我因此异常勇敢地走到玉米地里,绕着邱财的尸体走了几圈。我用食指碰了碰邱财的手,那只手像一个枯玉米棒子摊在地上。我突然想起夹镇人传人的一件事。说制铁厂厂主姚守山杀了人就把死人埋在玉米地里,我想尹成怎么这么苯,他为什么不把邱财埋在玉米地里呢?于是我朝尹成喊道,你怎么这么笨?把他埋到玉米地里,把他埋起来,谁也不知道你杀人呀。
尹成还站在水缸边,尹成在黑暗中穿好了裤子,他说,我不笨、我知道你在动什么鬼点子,可我不能埋他,我不能做这种事。
你怎么这么笨?埋了他你就逃,等别人发现你早到了前线啦!
要是我想这么跑早就跑了,可我就是不能这么跑,我是个革命干部,我是党的人,杀了人就逃,那我还怎么继续革命呢,革命只能向前冲,革命不能往后逃的。
说到革命我知道自己茫然无知,我不再说服尹成臧尸灭迹,但我总觉得有件事情该跟尹成谈一谈。后来我的目光一直盯着水缸边的军号,军号在那个炎热的夜晚发出一种奇妙的颤音,军号在那个炎热的夜晚好像快跳起来了,好像快奔跑起来了,好像快高声呐喊起来了,那只军号在黑暗中凝望它的号手,号手却凝望着夏夜的黑暗,无人吹奏的军号便自己吹响了,我听见了军号自己吹响的声音,你知道我想跟尹成谈的就是军号的事情,我想要那把军号,可我张口结舌地就是开不了口,我想要是尹成自己把军号送给我就好了,可那好像是不可能的。我正这么想着奇迹就发生了,我看见尹成拿着军号走到我面前,他的手像老人似的颤索着,他说话的声音也像老人一样颤索着,但每一句话我都听清楚了。尹成说,过一会天就亮了,天一亮我还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呢,还是把军号送给你,要不我死了也放不下心,还是把军号给你吧。
我正要去接军号奇迹就发生了,关于那把军号的奇迹你一辈子也不会相信,而我一辈子也没有想明白,那把军号滚烫滚烫的,比铁匠铺里的热铁还要烫上一百倍,告诉你你绝不会相信的,那把军号燃烧起来了!我惊叫着,眼看着那把军号在尹成手里慢慢泛红,军号之光由古铜色转为玻璃色,那把军号慢慢燃烧,最后像一团血红的篝火似的燃烧起来啦!
我像个傻子一样惊叫着,对着那把燃烧的军号束手无策,我记得尹成一次次把他心爱的军号往我怀里放,可我最后还是没有接住它,因为那时候我祖父打看一盏灯笼来找我了,我祖父在路上一声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我觉得我真的像个傻子一样,我后来没有去接尹成的军号,却撒腿朝我祖父那儿跑过去了。
然后我听见了尹成最后的军号声,我朝我祖父跑过去时尹成吹响了军号,嗒嘀嘀嗒嗒嘀嘀嗒,军号声一响我跑得更快了,你知道听见军号声我总是跑得比马还快,我跑得比马还快,我觉得身边的空气呼呼地燃烧起来,整个夹镇也呼呼地燃烧起来啦。
第二天尹成从夹镇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尹成的去向,镇上的干部们肯定是知道的,但他们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镇长有一次亲自跑到我家来,向我问这问那的问了半天,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了。末了我问镇长尹成的下落,问他尹成会不会被枪毙,他却不肯告诉我。他不仅不告诉我,还不准我把尹成的事告诉别人。
我是尹成在夹镇唯一的朋友,尹成杀人的事我才不会乱说呢。让我头疼的是隔壁的粉丽,自从她爹死了以后她老是像个鬼魂一样跟着我。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她的眼睛肿得像只核桃,蓬头垢面地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