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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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喜欢,她嫌自己小腿太粗。
可你妹妹死时穿着睡裙。
李兰心这时候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溜了马千里一眼,她说,这有什么?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女人呀,女人都爱美,那条睡裙是夏天时买的,今年她特别爱美。
她是不是在恋爱?马千里又问。
谁知道?有些事情她不肯跟我说,她要是肯对我说我会开导她,也许她也不会走那条绝路了。
李兰心后来又啜泣起来,直到她丈夫尤平从外面回来,李兰心一看见尤平迅速地擦去泪迹,修整了一下衣饰,他们怀疑抒君是他杀呀,李兰心一边用手绢擦着眼角一边对尤平说,他们怀疑有人跑进了抒君的房间,我没法跟他们说,你来跟他们谈吧。
我有什么好谈的,我又不在家。尤平有点不耐烦地把他的黑色风衣和黑色圆帽摘下,挂在衣钩上,他怀着些许敌意扫了马千里他们一眼,说,你们搜集到什么证据了吗?
正在搜集。马千里说。
马千里注意到尤平是个英俊而沉稳的男人,尤平对他们的到来似乎很反感,但尤平的不友好态度恰恰激起了马千里的某种好奇心,马千里微笑着对李兰心开了个玩笑,你丈夫一表人材,他在外面出差你放心吗?
李兰心面露愠色,她看了丈夫一眼,低下头说,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了解他,外面的坏女人总在勾引他,但他从来不拈花惹草。
那么在家里呢?你妹妹也喜欢他吗?
你什么意思?李兰心猛地一惊,但很快便狂叫起来,你怎么敢这样说话?你要是再敢这么说我就掴你的耳光!
我只是开个玩笑,别生气。马千里说着从李兰心身边躲开,他走到尤平身前朝他挤了挤眼睛,但尤平冷笑了一声走到厨房里去了。马千里觉得有点无趣,无意中朝尤平的那件风衣看了一眼,发现那件风衣的扣子是铜制的,衣领处的扣子少了一个。铜扣子或者少一个铜扣子对于任何一件风衣都是寻常的、所以马千里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使他格外敏感的是那个玩笑之后李兰心的表现,李兰心突然变得异常凶悍暴烈,似乎是被触到了痛处,而那个女人在一阵狂叫过后所爆发的哭声变得凌厉而短促,那是受了委屈的孤立无援的哭声。
马千里发现有个矮小的穿旧军装的男子在跟踪他,马千里觉得这事很滑稽,从来都是他跟踪别人,现在却被别人盯住了。路过布市街口的理发店时马千里闪了进去,没过多久那男子焦黄而忧郁的脸贴在了理发店的玻璃窗上,马千里冲出去,一把抓住了那男子的胳膊。
你在跟踪我?马千里说。
是,我就要跟踪你。那男子镇定自若地迎着马千里的目光说,我看你什么时候查到凶手。
什么凶手?
谋杀李抒君的凶手。那男子咧嘴一笑,他说,告诉你吧,我就是打电话的那个人。我就是〃一群众〃。
〃一群众〃?你叫什么名字
我就叫〃一群众〃,不骗你,就叫〃一群众〃。
马千里很快就发现〃一群众〃的样子好像不正常,他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假如李抒君一案的线索来源于此人之口,那他这几天的奔忙无疑将成为一个笑料了。
从理发店里出来一个人,他粗暴地推开了〃一群众〃,嘴里嚷着,你他妈上这儿破案来啦?滚开,这里没有凶杀案。
他的神经有问题?马千里问那个理发师。
有问题,整天在街上窜来窜去地寻找凶手,理发师又推了〃一群众〃一把,他对马千里说,你千万别信他的,你要是信了他的话会累死的,凶手,哪来什么凶手?
你们这些饭桶,你们不取证不侦查怎么找得到凶手?〃一群众愤然叫喊着,他的手攥成拳头在马千里面前摇动着,我有证据,谋杀李抒君的证据,告诉你们,凶手就在我手里。
然后马千里看见〃一群众〃松开了手,一颗铜钮扣当啷一声掉在理发店门口的台阶上,马千里下意识地用手绢包起了那颗铜钮扣,他觉得它眼熟,很快便想起了尤平的那件风衣,那件凤衣上的铜钮扣。
你在哪儿抢到的?马千里和颜悦色地拍了拍〃一群众〃的肩膀。
在哪儿?当然在事发地点。〃一群众〃得意地说,案子已经可以破了,凶手把李抒君推下楼时,李抒君把他衣服上的钮扣扯下来了,这粒钮扣,嘿,谁也没有发现这粒钮扣,是我在水洼里找到的。
你什么时候找到的这粒钮扣?
李抒君死后三个小时,那时候你们都走了,你们以为是自杀,只有我还在取证,只有我知道李抒君是他杀,〃一群众〃好像患了感冒,他朝地上擤了一把鼻涕,很严肃地与马千里握了握手说,我已经给你提供了他杀的证据,下面的艰巨任务就交给你啦。
马千里忍住笑,他觉得〃一群众〃现在看来可爱极了,不管这案子能不能破,马千里最后对〃一群众〃说,我要请求上级部门颁给你一个三等功勋章。
后来的侦破工作确实就是从那铜钮扣上着手进行的。黑风衣的主人尤平不记得领口的铜钮扣是什么时候掉的,更重要的是他声称出差时没有带那件黑风衣,黑风衣留在家里了,与它相配的黑帽子也留在家里,马千里就此事再次讯问了与尤平同行的三个同事,三个同事都记得尤平穿的是一套浅灰色的西装。
李兰心看见马千里手上的铜钮扣时脸上掠过一丝惊惶之色,但那丝异样的表情稍纵即逝,她说,我正在找这粒扣子呢,尤平那件风衣是他姐姐从日本买的,掉了扣子配不到,怎么让你捡到的?
这钮扣不能给你了,马千里说,你妹妹坠楼时手里捏着这粒扣子,你懂了吗?
怎么可能?李兰心说,你也知道尤平当时不在家,尤平不可能进她的房间。
尤平不在家,但他的风衣留在家了,别人有可能穿着那件风衣进你妹妹的房间。马千里说,有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谁?李兰心冷笑道,总不会是我儿子吧,他才十岁,总不会是我吧,我干嘛要穿着尤平的风衣进她的房间?
我不知道,所以要问你。
你问我我问谁?李兰心沉着脸说,也许真的有人进我家了?他从窗户里爬进来的?
这种可能已经排除。马千里说,现在的可能性只有一种,是你穿着尤平的风衣进了你妹妹的房间。
我疯了?李兰心尖叫起来,抒君是我亲妹妹,我天天都要去她房间,深更半夜的我怎么会去吓唬她?我又不是疯子!
你肯定有你的目的,只是你不肯说。马千里的目光落在门后的衣钩上,那件黑风衣那只黑圆帽还挂在那里,马千里过去摘下风衣和帽子,他对李兰心说,你能不能帮个忙,戴上这顶帽子,穿上这件风衣,让我们看看?
不,李兰心的声音听上去已是歇斯底里,她的喊叫声也是混乱而恐惧的了,我又不是疯子,她是我亲妹妹,是我亲妹妹呀!
马千里从李兰心的狂乱中窥出了某种端倪,他沉思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突然问,尤平和你妹妹有不正常关系吗?
李兰心猛地抬眼怒视着马千里,她的嘴唇哆嗦着,你要再敢这么说,你要是再敢玷污我妹妹的清白,我也从窗户里跳下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我相信你妹妹是清白的,但尤平是不是对她有过什么不轨行为呢?马千里发现李兰心已经被击垮,李兰心真的想往窗边走,他赶紧上去按住了那个浑身颤抖的女人,他的语气变得温和而亲切起来,你千万别这样做,马千里说,假如你拒绝回答问题,那我们就不再往下查,你妹妹就算自杀处理,让凶手受一辈子的良心谴责,那本身也是一种惩罚。
李兰心就是这时候软瘫在地的,李兰心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他们都是清白的,是我害了他们,是我着了魔害死了抒君,该死的不是抒君,是我呀!
马千里耐心地等待着李兰心恢复平静,马千里对那个雨夜的案件仍然留着一些疑问,他说,你为什么要乔装改扮成尤平的模样去你妹妹的房间呢?
我想考验她。李兰心说。
你一直怀疑你妹妹与尤平有不正当关系?
不,是从今年夏天开始的。李兰心仍然抽泣着说,抒君从来不穿裙子,但今年夏天她买了那条睡裙,我觉得不正常,我怀疑她是穿给尤平看的。今年夏天她总是穿着那条睡裙,我总是在怀疑,我忘了抒君也是女人,女人都是爱美的。
你怎么想到用这办法考验她的?
尤平那天去出差,抒君不知道。我把尤平的风衣帽子抱到洗衣机里想洗,突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我只是想考验她,她近视,夜里她会把我当成尤平的,我穿着尤平的风衣戴着尤平的帽子走到她床边,我摸她的脸,她一下子就醒了,她说,姐夫你干什么?我看见她伸手去枕边摸眼镜,我一下子就慌了,扑上去抓紧她的手,没想到她力气那么大,她甩开我的手跳下床,跑到窗边,她说,姐夫你干什么?快出去,你不出去我就喊了。我觉得她这样还不能说是经受住了考验,我着了魔似的走过去,去抓她的胳膊,这时候她像疯了似地和我扭打起来,风衣上的那粒钮扣被她扯掉了,我没想到她的性子会这么刚烈,她一边哭骂着一边爬上了窗台,她说,尤平你这个衣冠禽兽,你再不走我就从这窗台上跳下去。我急眼了,我大叫起来,别跳,是我,不是尤平!我真笨,这时候我不该出声,应该转身走掉的,我把抒君吓着了,我看着她身子往后一晃,她想抓住窗框,但没有抓住。别人都说抒君跳楼时的尖叫有多惨,不是她在叫,是我在叫呀!
李兰心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她开始不停地扬手打自己的耳光。马千里没有阻止她,马千里想像着那个纺织女工从六楼窗台坠落的情景,心里有一种异常尖锐的刺痛的感觉。他经历了无数千奇百怪的案件,没有哪次比李抒君一案更出人意料了。
布市街的李抒君案件后来在街头巷尾轰动一时,无疑此案的发生和侦破过程都有不可重复的特殊之处,包括那个提供了一粒铜钮扣的〃一群众〃,布市街的人们都把〃一群众〃视为精神病患者,他们不相信他在李抒君一案侦破中所充当的重要角色。马千里的同事也觉得他接受〃一群众〃的线索有种种不利之处,但马千里却坚持自己的观点,他认为侦破任何案子都要依靠群众的力量,群众中不能排除〃一群众〃那种人,一千种案件有一千种侦破方法,马千里说,假如一个精神病人提供了可信的线索,你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呢?
第二年春天马千里兑现了他的诺言,他在布市街上找到了到处游荡的〃一群众〃,在〃一群众〃的脖子上挂了一枚黄澄澄的勋章,〃一群众〃起先显得很快活,他拿着那枚无名勋章对着太阳照了照,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傲慢而严峻,他说,现在怎么能接受荣誉呢?这件案子还有疑点,我们还要继续往下查呢。
马千里看着那个男子的背影停留在李兰心家的垃圾桶前,他迅速地从桶里拾起一件什么东西朝马千里晃了晃,马千里猜想那是一块染了血迹的手帕,马千里朝他竖起大拇指,但这次他并不想接受〃一群众〃提供的物证,毕竟〃一群众〃还没有资格充当马千里的助手。
马千里看着〃一群众〃就想笑,他觉得这个人比许多正常人可爱多了,但马千里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个人在李抒君一案里横插一杠,把那桩已经澄清的案子又复杂化了。
〃一群众〃是被李兰心的丈夫尤平揪进积案组办公室来的。马千里看见尤平把〃一群众〃怒气冲冲地推进门来,嘴里喊着,什么积案组,你们积案组就可以私闯民宅随便偷人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