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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苏童-第3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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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未来的影子。




城北的桥

  苏州城自古有六城门之说,城市北端的齐门据说不在此范围之中,但我却是齐门人 氏,准确地说我应该是苏州齐门外人氏。
  我从小生长的那条街道在齐门吊桥以北,从吊桥上下来,沿着一条狭窄的房屋密集 的街道朝北走,会走过我的家门口,再走下去一里地,城市突然消失,你会看见郊区的 乡野景色,菜地、稻田、草垛、池塘和池塘里农民放养的鸭群,所以我从小生长的地方 其实是城市的边缘。
  即使是城市的边缘,齐门外的这条街道依然是十足的南方风味,多年来我体验这条 街道也就体验到了南方,我回忆这条街道也就回忆了南方。
  齐门的吊桥从前真的是一座可以悬吊的木桥,它曾经是古人用于战争防御的武器。 请设想一下,假如围绕苏州城的所有吊桥在深夜一起悬吊起来,护城河就真正地把这个 城市与外界隔绝开来,也就把所有生活在城门以外的苏州人隔绝开来了,所幸我没有生 活在那个年代,事实上在我很小的时候齐门吊桥已经改建成一座中等规模的水泥大桥了。
  但是齐门附近的居民多年来仍然习惯把护城河上的水泥桥叫作吊桥。
  从吊桥上下来,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街道朝北走,你还会看见另外两座桥,首先看 见的当然是南马路桥,再走下去就可以看见北马路桥了。关于两座桥的名称是我沿用了 齐门外人们的普通说法,我不知道它们是否有更文雅更正规的名称,但我只想一如既往 地谈论这两座桥。
  两座桥都是南方常见的石拱桥,横卧于同一条河汉上,多年来它们像一对姐妹遥遥 相望。它们确实像一对姐妹,都是单孔桥,桥孔下可容两船共渡,桥挽两侧都有伸向河 水的石阶,河边人家常常在那些石阶上洗衣浣纱,桥挽下的石阶也是街上男孩们戏水玩 耍的去处。站在那儿将头伸向桥孔内壁观望,可以发现一块石碑上刻着建桥的时间,我 记得北马路桥下的石碑刻的是清代道光年间,南马路桥的历史也许与其相仿吧。它们本 来就是一对形神相随的姐妹桥。
  人站在南马路上遥望北马路桥却是困难的,因为你的视线恰恰被横卧两桥之间的另 一座庞然大物所阻隔。
  那是一座钢灰色的直线型铁路桥,著名的京沪铁路穿越苏州城北端,穿越齐门外的 这条街道和傍街而流的河汉,于是出现了这座铁路桥,于是我所描述的两座桥就被割开 了。我想那应该是六十年以前的事了,也许修建铁路桥的是西方的洋人,也许那座直线 型的钢铁大桥使人们感到陌生或崇拜,直到现在我们那条街上的人们仍然把那座铁路桥 称做洋桥,或者就称铁路洋桥。
  铁路洋桥横豆在齐门外的这条街道上,齐门外的人们几乎每天都从铁路洋桥下面来 来往往,火车经常从你的头顶轰鸣而过,溅下水汽、煤屑和莫名其妙的瓜皮果壳。
  被阻隔的两座石拱桥依然在河上遥遥相望,现在让我来继续描述这两座古老的桥吧。
  南马路桥的西侧被称为下塘,下塘的居民房屋夹着条更狭窄的小街,它与南马路桥 形成丁宇走向,下塘没有店铺,所以下塘的居民每天都要走过南马路桥,到桥这测的街 上买菜办货。下塘的居民习惯把桥这侧的街道称为街,似乎他家门口的街就不是街了, 下塘的妇女在南马路桥相通打招呼时,一个会说:街上有新鲜猪肉吗?另一个则会说: 街上什么也没有了。
  南马路桥的东侧也就是齐门外的这条街了,桥挽周围有一家糖果店、一家煤球店、 一家肉店,还有一家老字号的药铺,有一个类似集市的蔬菜市常每天早晨和黄昏,近郊 的菜农挑来新摘的蔬菜沿街一宇摆开,这种时候桥边很热闹,也往往造成道路堵塞,使 一些急于行路的骑车人心情烦躁而怨言相加。假如你有心想听听苏州人怎么斗嘴吵架, 桥边的集市是一个很好的地点。而且南马路桥附近的妇女相比北马路桥的妇女似乎刁蛮 泼辣了许多,这个现象无从解释。在我的印象中,南马路桥那里是一个嘈杂的惹事生非 的地方。
  也许我家离北马路桥更近一些,我也就更喜欢这座北马路桥。我所就读的中学就在 北马路桥斜对面不远的地方。每天都要从桥下走过,有时候去母亲的工厂吃午饭或者洗 澡,就要背着霸气书库爬过桥,数一数台阶,一共十一级,当然总是十一级。爬过桥就是那 条洁净而短促的横街了,横街与北马路桥相向而行,与齐门外的大街却是垂着的或者说 是横着的,所以它就叫横街。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喜欢这条横街,或许是因为它街面 洁净房屋整齐,或许因为我母亲每天都从这里走过去工厂上班,或许只是因为横街与齐 门外的这条大街相反而成,它真的是一条横着的街。
  北马路桥边是一家茶馆,两层的木楼,三面长窗中一面对着河水,一面对着桥,一 面对着大街。记忆中茶馆里总是一片湿润的水汽和甘甜的芳香,茶客多为街上和附近郊 区的老人,围坐在一张张破旧的长桌前,五六个人共喝一壶绿茶,谈天说地或者无言而 坐,偶尔有人在里面唱一些弹词开篇,大概是几个评弹的票友。茶馆烧水用的是老虎灶, 灶前堆满了砻糠。烧水的老女人是我母亲的熟人,我母亲告诉我她就是茶馆从前的老板 娘,现在不是了,现在茶馆是公家的了。
  北马路桥边的茶馆被许多人认为是南方典型的风景,曾经有几家电影厂在这里摄下 这种风景,但是摄影师也许不知道桥边茶馆已经不复存在了,前年的一场大火把茶馆烧 成一片废墟。那是炎夏七月之夜,齐门外的许多居民都在河的两岸目睹了这场大火,据 说火因是老虎灶里的砻糠灰没有熄灭,而且渗到了灶外,人们赶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 火烧掉桥边茶馆,当然,茶馆边的石桥却完好无损。
  现在你从北马路桥上定下来,桥挽左侧的空地就是茶馆遗址,现在那里变成了一些 商贩卖鱼卖水果的地方。
  苏州城北是一个很小的地域,城北的齐门外的大街则是一个弹丸之地,但是我想告 诉人们那里竟然有四座桥,按照齐门外人氏的说法,从南至北数去,它们依次为吊桥、 南马路桥、铁路洋桥、北马路桥,冷静地想这些名字既普通又有点奇怪,是吗?我之所 以简略了对铁路洋桥的描述,是因为它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充满了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我 在铁路洋桥看见过七八名死者的尸体,而在吊桥上,在南马路桥和北马路桥上,我从来 没看见过死者。



 
初入学堂

  我第一次去学校不是去上学,是去玩或者只是因为家中无人照看已经记不清了,那 一年我大约五岁,我跟着大姐到她的学校去。依稀记得座落在僻静小街上的一排泥砖校 舍,一个老校工站在操场上摇动手里的铁铃挡,大姐拉着我的手走进教室。请设想一个 学龄前的小孩坐在一群五年级女生中间,怯生生地注视着黑板和黑板前的教师。那个女 教师的发式和服饰与我母亲并无二致,但清脆响亮的普通话发音使她的形象变得庄严而 神圣起来,那个瞬间我崇敬她胜过我的母亲。
  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滥竿充数地坐在大姐的教室里,并没有人留意我的存在。
  我的手里或许握着一支用标语纸折成的纸箭,一九六七年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 的身上,我对阳光空气中血腥和罪孽的成分挥然不知,我记得琅琅的读书声在四周响起 来,一遍又一遍地响起来,无论怎样那是我第一次感受了教育优美的秩序和韵律。
  童稚之忆是否总有一圈虚假的美好的光环,扳指一算,当时正值“文革”最混乱的 年月,大姐的学校或许并非那么温暖美好的。
  我七岁人学,人学前父母带着我去照相馆拍了张全身像,照片上我身穿黄市仿制的 军装,手执一本红宝书放在胸前,咧着嘴快乐地笑着,这张照片后来成为我人生最初阶 段的留念。
  我自己的小学从前是座耶稣堂,校门朝向大街,从不高的围墙上方望进去,可以看 见扎拜堂的青砖建筑,礼拜堂早就被改成学校的小会堂了。一棵本地罕见的老棕榈树长 在校门里侧。从一九六九年秋季开始,棕搁树下的这所小学成为我的第一所学校。
  我记得初入学堂在空地上排队的情景,一年级的教室在从前传教士居住的小楼里, 楼前一排漆成蓝色的木栅栏,木栅栏前竖着一块红色的铁质标语牌,“好好学习,天天 向上”,标语的内容耳熟能详。学校里总是有什么东西给你带来惊喜,比如楼前的紫荆 正开满了昌状花朵、它的圆叶摊在手心能击打出异常清脆的响声;比如围墙下的滑梯和 木马,虽然木质已近乎腐朽,但它们仍然是孩子们难得享用的大玩具,天真好动的孩子 都涌上去,剩下一些循规蹈矩的乖孩子站着观望。
  入学第一天是慌张而亢奋的一天,但我也有了我的不快,因为排座位的时候,老师 把我和一个姓王的女孩排在一张课桌上,而且是第一排。我讨厌坐在第一排,第一排给 人以某种弱小可怜的感觉;我更讨厌与那个女孩同桌,因为她邋遢而呆板,别的女孩都 穿着花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唯独她穿着打了补丁的蓝裤子,面且她的脸上布满鼻涕 的痕迹。我的同桌始终用一种受惊的目光朝我窥望,我看见她把毛主席的红宝书放在一 只铝碗里,铝碗有柄,她就一直把铝碗端来端去的,显得有点可笑,但这样携带红宝书 肯定是她家长的吩咐。
  所以入学第一天我侧着脸和身子坐在课堂里,心中一直为我的不如意的座位愤愤不 平。
  启蒙老师姓陈,当时大约五十岁的样子,关于她的历史现在已无从查访,只记得她 是湖南人,丈夫死了,多年来她与女儿相依为命住在学校的唯一一间宿舍里,其实也就 是一年级教室的楼上。现在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陈老师的齐耳短发已经斑白,颧骨略高, 眼睛细长但明亮如灯,记得她常年穿着灰色的上衣和黑布鞋子,气质洁净而烟雅,当她 站在初入学堂的孩子们面前,他们或许会以她作参照形成此后一生的某个标准:一个女 教师就应该有这种明亮的眼神和善良的微笑,应该有这种动听而不失力度的女中音,她 的教鞭应该笔直地放在课本上,而不是常常提起来敲击孩子们头顶。
  一加一等于二。
  b、p、m、f。 a、o、e、i。这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天籁,我记得是陈老师教会了我加减法运算和汉语拼音。 一年级的时候我学会了多少汉字?二百个?三百个?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就是用那些 宇绘陈老师写了一张小宇报。那是荒唐年代里席卷学校的潮流,广播里每天都在号召人 们向XX路线开火,于是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就向陈老师开火了,我们歪歪斜斜地写字指出 陈老师上课敲过桌子,我们认为那就是广播里天天批判的“师道尊严”。
  我想陈老师肯定看见了贴在一年级墙上的小字报,她会作何反应?我记得她在课堂 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下课时她走过我身边,只是伸出手在我脑袋上轻轻抚摸了一下。那 么轻轻的一次抚摸,是一九六九年的一篇凄凉的教育诗。我以这种荒唐的方式投桃报李, 虽然是幼稚和时尚之错,但事隔二十多年想起这件事仍然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上二年级的时候陈老师和女儿离开了学校。走的时候她患了青光眼,几乎失去了视 力,都说那是因为长期在灯下熬夜的结果。记得是一个秋天的黄昏,我在街上走,看见 一辆三轮车慢慢地驶过来,车上坐着陈老师母女,母女俩其实是挤在两只旧皮箱和书堆 中间。看来她们真的要回湖南老家了,我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陈老师,然后就躲在别人 家的门洞里了。我记得陈老师喊着我的名字朝我挥手,我听见她对我喊:天快黑了,快 回家去吧。我突然想起她患了眼疾看不清是我,怎么知道是我在街上叫喊?继而想到陈 老师是根据声音分辨她的四十多个学生的,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时候,老师们往往能 准确无误地喊出每一个学生的名字。
  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陈老师,假如她还健在,现在已是古稀之年了。或许每个人都 难以忘记他的启蒙老师,而在我看来,陈老师已经成为混乱年代里一盏美好的路灯,她 在一个孩子混沌的心灵里投下了多少美好的光辉,陪他走上漫长多变的人生旅途。时光 之箭射落岁月的枯枝败叶,有些事物却一年年呈现新绿的色泽,正如我对启蒙教师陈老 师的回忆。我女儿眼看也要背起霸气书库去上学了,每次带着她定过那所耶酥堂改建的学校 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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