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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苏童-第3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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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部尚书唐修:燮灭后忧愤成疾咯血身亡。礼部尚书朱诚:全家皆服鸠毒而死以示亡国之辱。御前都军海忠:暴尸于菜市,死因不详。
  我的燮国,我的美丽而多灾多难的燮国,如今它已不复存在,它如此自然如此无奈地并入了彭国的版图,使许多哲人的谶语变为了现实。燮京已被彭国的统治者易名为长州。这年春天彭国的工匠们在长州城里大兴土木,建起了许多形状古怪的圆形房屋、牌坊和寺庙。到处是钉锤之声和彭国人短促难懂的舌俚语,他们似乎想把燮王朝的所有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长州的居民如今都换上了彭国的繁琐臃肿的服装,他们在满地废墟上择路而行,神情疲惫漠然。对于他们来说,动荡不安的生活仍在继续,不管是燮京还是长州,他们世代居留此地,他们得小心翼翼地生活下去。
  我像一个孤魂在大燮宫的废墟上游荡,这块废墟业已成为长州百姓拾珠敛宝的天堂。许多人从早到晚在残檐破瓦中拨拨拣拣,期望发现那些被彭国人遗漏的金银珠宝。有人为一只鹤嘴银壶争吵不休,最后厮打起来,卷入者越来越多,当那个壮汉抱着鹤嘴壶逃出废墟时,许多妇人和孩子捡起碎砖向他扔掷过去。我看见一个男孩远离人群蹲在一堆瓦砾中间,专心致志地挖着什么。后来我就站在男孩后面,默默地观赏他的劳作。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脸上被土灰涂得污秽不堪,他的黑眼珠警惕地望着我,也许是怕我抢走他的宝物,他迅疾地脱下布衫盖住了脚下的那堆东西。
  我不要你的东西,什么也不要。我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头顶,给他看我洁净的双手以证明我的清白,我说,挖了这么久,你挖到了些什么?蟋蟀罐。男孩从裆下抱出一只鎏金澄泥罐,他把它捧起来时,我一眼认出那是我儿时在宫中的宠物。还挖到了什么?鸟笼。男孩又掀开了布衫给我看布衫下的两只花网鸟笼,鸟笼已经被重物压扁了,但我同样认出那是从前挂在清修堂里的一双鸟笼,我甚至记得离开清修堂那天笼里养着的是一对红嘴绿羽的锦雀鸟。我朝那个男孩笑了笑,替他把鸟笼重新盖上,我说,这是第五代燮王儿时的玩物,也许价值连城、也许一钱不值。你留着它们吧。你是谁?男孩狐疑地望着我说,你为什么不来挖宝?我就是那个藏宝的人。我轻轻地告诉男孩。十七名杂耍艺人安葬在长州的无名墓里。那是旧日的粮库的遗址。大燮粮库里贮积的粮食在战乱后已被哄抢一尽,空留下许多苫席和偌大的一片茅草屋顶。我把燕郎、玉锁以及其他十几名艺人的尸首埋在这里。我不知道是谁首先把粮库作为坟地的。那天我仿效一些市民殡葬的方式,把十七名流浪艺人的尸首一一搬上板车。我推着那辆沉重的运尸车趁天黑躲过了彭国人的岗哨,跟随他人来到了粮库。粮库四周的空地已经挤满了新坟,我不得不见缝插针地挖出坟穴,让那些死于非命的杂耍艺人拥有一块狭小而散落各处的坟地。同行的几个丧夫已经早早地殓葬完毕,他们坐在坟堆上喝着烈酒以消除春夜的寒气,有人很好奇地跑过来看着我说,怎么埋这么多的死人?都是你的家人吗?
  不,是走索王杂耍班的艺人,是我把他们推到彭国人的刀刺下的,我必须让每个人入土为安。
  埋浅一些好了。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反正雨季来临时尸首也烂光了,反正这种殓葬就是骗骗活人的良心。埋死人要有力气,也要讲窍门,假如你肯给我几个酒钱,我帮你埋,不消半个时辰就埋完了。
  不,让我一个人来干。我坚定地拒绝了那个丧夫。我记得那天夜里没有月光,粮库旧址的四周漆黑一片,趁黑夜前来偷埋死人的丧夫们都已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记得我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只看见天在一点点发蓝发亮,持锨的双手洇出丝丝血痕,疼痛已经变成麻木。鸡叫三遍的时候我把燕郎和玉锁合葬在一个最深最大的坟穴中,当最后一锨湿土盖住燕郎青灰色的脸,盖住玉锁手里的那块滚木,我的身体像一堵断墙颓然倒下,现在没有谁再用忧伤的眼睛来责备我了。现在我真的断绝了与旧时代的最后一丝联系,燕郎死了,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我躺在燕郎和玉锁的新坟上,用苫席作被坟头作枕睡了一觉。我说过我永远不会成为那种随处可睡的脚夫和乞丐,但那天我实在太累太困了,在黎明的曙色中我睡得从未有过的酣甜。天空与我如此贴近,诱使我做了无数关于鸟类的梦。我梦见的所有鸟都是洁白如雪的,我梦见的所有天空都是透明无边的。我梦见所有鸟都飞上了天空。
  我梦见了一个新的世界。
  背囊中如今又是空空如洗,只剩下一本破烂的《论语》和一卷走索用的棕绳。我想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对我的一生是最妥贴的总结。多年过去我仍然无心静读《论语》,但我把这本圣贤之书连同棕绳一起收藏起来。我想只要我不用棕绳做颈圈了断一生,总会有闲情逸致读完《论语》的。我想起久别多年的僧人觉空,他的淡泊而超常的箴言,他的睿智而宽恕一切的表情,现在正向我闪烁着神械墓饴帧*
  与蕙妃邂逅相遇是在长州的旧货集市上。我无法判断她蓬头垢面絮絮叨叨的样子是否是疯癫的标志,她坐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旧货街上显得恰如其分。我看见她在向路人兜售一叠颜色各异精裁细剪的诗笺。看看吧,这是好货,她用一种喑哑而急迫的声音向路人重复着,是五世燮王的风月笺,是真迹,是好货,你买去不会吃亏的。
  我远远地观望着蕙妃,没有去惊动她的独特的别出心裁的买卖。我希望有人停下来和蕙妃讨价还价,但前来旧货集市的人似乎只对锅碗瓢盆一类的东西感兴趣,甚至没有人朝蕙妃手上的诗笺张望一眼,也许在路人的心目中那叠诗笺是分文不值的垃圾。那是一个温暖的春日午后,我远远地观望着旧货街上的蕙妃,依稀闻到一种谙熟的薄荷、芝兰和墨砚混合的香味,它在午后的旧货街上若有若无地浮动。我知道它不是来自那叠待售的诗笺,不是来自那个命运蹉跎的风尘女子的体肤,它是我旧日生活的最后一缕回忆。
  那也是我在故国羁留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彭国人开通了封闭多日的道路交通,我混迹在一群挑盐的脚夫中间逃出了这个伤心之城。是为农历乙亥年三月十九日。
  我的下半生是在苦竹山的苦竹寺里度过的。那是一个远离彭国也远离燮国故土的地方,在从前的几个世纪里一直是无人管辖的高山林区。据说是我少年时代的老师僧人觉空首先发现了这个世外桃源,他先于我八年抵达此地,拓垦了粮田和菜园,所谓的苦竹寺也是他花费三年之时慢慢建成的。我辗转抵达苦竹山时僧人觉空已经圆寂。他给我留下的是一座山间空寺,空寺外是一畦杂草萋萋的菜园,菜园中央竖着那块后来被世人称诵的木牌,上书“一畦王”三个大字。在丛草中我捡到了幼时在燮宫习字用的那枝狼毫,这意味着僧人觉空已经等了我八年。
  后来彭国和陈国、狄国交战,那些逃避兵役的人拖儿带女纷纷向苦竹山迁徙而来,苦竹山慢慢变得人丁兴旺起来。后来的人都在山下居住,遇到天气晴好的早晨,他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山腰上的寺庙,看见一个奇怪的僧人站在两棵松树之间,站在一条高高的悬索上,疾步如飞或者静若白鹤。
  那个人就是我。白天我走索,夜晚我读书。我用了无数个夜晚静读《论语》有时我觉得这本圣贤之霸气书库容了世间万物,有时却觉得一无所获。

关于冬天

  厄尔尼诺现象确实存在,一个最明显的例证是现在的冬天不如从前的冷了,前几年 的冬天那么马虎地晴蜓点水似的就过去了,让人不知是喜是忧。冬季里我仍然负责在中 午时分送女儿去学校,偶尔会看见地上水洼里的冰将融未融,薄薄的一层,看上去很脆 弱,不像冰,倒像是一张塑料纸。我问我女儿早晨妈妈送她的时候冰是否厚一些,我女 儿却没什么印象,事实上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地上长出来的冰,那种厚厚的结结实 实的冰。
  北方人在冬天初次来到江南,几乎每个人都用上当受骗的眼神瞪着你,说,怎么这 么冷?你们这儿,怎么会这么冷?人们对江南冬季的错觉不知从何面来,正如我当年北 上求学时家里人都担心我能否经受北方的严寒,结果我在十一月的一天,发现北师大校 园内连宿舍厕所的暖气片也在滋鬃作响,这使我对严冬的恐惧烟消云散。
  记忆中冬天总是很冷。西北风接连三天在窗外呼啸不止,冬天中最寒冷的部分就来 临了。母亲把一家六日人的棉衣从樟木箱里取出来,六个人的棉衣、棉鞋、帽子、围巾,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们必须穿上散发着樟木味道的冬衣,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必须 走到大街上去迎接冬天的到来。
  冬天来了,街道两边的人家关上了在另外三个季节敞开的木门,一条本来没有秘密 的街道不得已中露出了神秘的面目。室内和室外其实是一样冷的,闲来无事的人都在空 地上晒太阳。这说的是出太阳的天气,但冬天的许多日子其实是阴天,空气潮湿,天空 是铅灰色的,一切似乎都在酝酿着关于寒冷的更大的阴谋,而有线广播的天气预报一次 次印证这种阴谋,广播员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用一种心安理得的语气告诉大家,西伯利亚 的强冷空气正在南下,明天到达江南地区。
  冬天的街道很干净,地上几乎不见瓜皮果壳之类的垃圾,而且空气中工业废气的气 味也被大风刮到了很远的地方,因此我觉得张开鼻孔能闻见冬天自己的气味。冬天的气 味或许算不上一种气味,它清例纯净,有时给鼻腔带来酸涩的刺激。街上麻石路面的坑 坑洼洼处结了厚厚的冰、尤其是在雪后的日子,路人们为了对付路上的冰雪花样百出, 有人喜欢在胶鞋的鞋底上绑一道草绳来防滑,而孩子们利用路上的冰雪为自己寻找着乐 子,他们穿着棉鞋滑过结冰的路面,以为那就叫滑冰。江南有谚语道,下雨下雪狗欢喜。 也不知道那有什么根据,我们街上很少有人家养狗,看不出狗在雨雪天里有什么特殊表 现,我始终觉得这谚语用在孩子们身上更适合,孩子们在冬天的心情是苦闷的寂寞的, 但一场大雪往屯突然改变了冬天乏味难熬的本质,大雪过后孩子们冲出家门冲出学校, 就像摇滚歌屋崔健在歌中唱的,他们要在雪地里撤点野,为自己制造一个捡来的节日。 江南的雪让人想到计划生育,它很有节制、每年来那么一场两场,让大人们皱一皱眉头, 也让孩子们不至于对冬天恨之入骨。我最初对雪的记忆不是堆雪人,也不是打雪仗,说 起来有点无聊,我把一大捧雪用手捏紧了,捏成一个冰碗碗,把它放在一个破茶缸里保 存,我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要把那块冰保存到春天,让它成为一个绝无仅有的宝 贝。结果可以想见,几天后我把茶缸从煤球堆里找出来,看见茶缸里空无一物,甚至融 化的冰水也没有留下,因为它们已经从茶缸的破洞处渗到煤堆里去了。
  融雪的天气是令人厌恶的,太阳高照着,但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屋搪上的冰凌 总是不慌不忙地向街面上滴着水。路上黑白分明,满地污水悄悄地向窨井里流去,而残 存的自雪还在负隅顽抗,街道上就像战争刚刚过去,一片狼藉,讨厌的还有那些过分勤 快的家庭主妇,天气刚刚放晴她们就急忙把衣服、被单、尿布之类的东西晾出来,一条 白色的街道就这样被弄得乱七八槽。
  冬季混迹于大雪的前后,或者就在大雪中来临,江南民谚说邋蹋冬至干净年,说的 是情愿牺牲一个冬至,也要一个干净的无雨无雪的春节。人们的要求常常被天公满足, 我记得冬至的街道总是一片泥泞的,江南人把冬至当成一个节日,家家户户要喝点东洋 酒,吃点羊羹,也不知道出处何在。有一次我提着酒瓶去杂货店打东洋酒,闻着酒实在 是香,就在路上偷偷喝了几口,回到家里面红耳赤的,棉衣后背上则溅满了屋屋点档的 污泥,被母亲狠狠地训斥了一通。现在我不记得母亲是骂我嘴里的酒气还是骂我不该将 新换上的棉衣弄那么脏,反正我觉得冤摄,自己钻到房间里坐在床上,不知不觉中酒劲 上来,竟然趴在床上睡着了。
  人人都说江南好,但没有人说江南的冬天好。我这人对季节气温的感受总是很平庸, 异想天开地期望有一天我这里的气候也像云南的昆明,四季如春。我不喜欢冬天,但当 我想起从前的某个冬天,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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