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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苏童-第2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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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家,有一只蟑螂。
              
  别听她胡说,我们家没有蟑螂。丈夫在水龙头下面喊叫着,她是在梦游,她把杀虫剂喷了我一脸!
              
  有一只蟑螂。孕妇仍然哭泣着,她的手始终向外面指着,就是有一只蟑螂,它在那儿爬,你们没听见,我听见了。
              
  她是在梦游!丈夫叫着女友的名字,麻烦你把她扶到床上去,让她躺下,让她休息。她这么折腾对胎儿很不利!
              
  女友是个反应敏捷的人,她很快意识到发生的事,于是她一手架住孕妇,一手把卫生间的门拉上,对里面说,好好冲洗,杀虫王药力很强,要想不落痕迹,起码冲洗半个小时。
              
  女友把孕妇扶进房间的时候,看见她的杀虫王横卧在地板上。女友捡起罐子晃动了一下,发觉里面已经空了,女友吐了吐舌头,说,我的妈呀,六百毫升,让你一口气喷完了!
              
  孕妇无动于衷,脸上的泪水已经凝结成一层灰暗的光晕,她把脑袋藏在被子里,一只手伸出来握住了女友的手。屋子里充满了杀虫剂浓烈的并不宜人的芳香,女友屏住呼吸握着孕妇的手,那只手冰冷冰冷的,很湿润,很柔滑。女友一直忍不住想笑,但是心却砰砰地跳,她认为自己现在应该说点什么,或者是开导的话,或者是安慰的话,但她就是想不出说什么,幸好孕妇在被窝里说话了,孕妇在被窝里嗤地一笑,她说,六百毫升怕什么?我学过化学,六百毫升杀虫剂也比不上六毫升硫酸。女友一下子就放松了,她听了听卫生间的动静,对被窝里的孕妇说,可怜的人,他还在洗呢。孕妇沉默了一会儿,说,没关系,洗干净就好了,就当我跟他开了个玩笑。
         
——曾千美在医院里
              
第一天
              
  男医生向病床弯下腰,白大褂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竖起一根手指,摆在千美的眼前左右晃动。女医生在一边帮腔,她说,看得见吗?这是几?
              
  千美盯着男医生的那根手指,那根食指,一个陌生男人白晰细长的手指,看上去干净,其实什么都碰,什么都沾,其实是最脏的手指,谁要看你?千美叹了一口气,她转过脸看着墙壁,顺手拉过被子,盖住了裸露的肩膀。
              
  松满隔着被子,用手捅了捅千美,他说,医生问你话呢,那是几?
              
  松满的手惹恼了千美的脚,千美的脚在被子下面蹬了一下,又蹬了一下,你捅什么?我看得见,我又不是瞎子。她对着墙壁说,我没什么大不了的病,是给他们气的!
              
  谁?男医生和蔼地笑着,他用目光询问着松满,她是给谁气成这样?
              
  松满摇了摇头,还抠了抠鼻孔。是邻居,松满说,邻居。邻里纠纷。
              
  女医生在一边冷笑,现在的病人真奇怪,她说,自己都会给自己看病,还要我们医生干什么?上医院来干什么?
              
  这时候千美猛地回过头来,她的灰暗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朵愤怒的火花,这火花在女医生的脸上燃烧了一会儿,然后熄灭了。她宽恕了女医生,或许是不想得罪女医生。千美看着天花板,她的嘴唇蠕动着,病床边的三个人因此都在等待她说话,可是最终病人只是向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又闭上了眼睛。
              
  她让邻居家的人打了。松满说。他家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用擀面杖,一个用扫帚,追着她打,她逃回家,上了趟厕所,便血,便了血就躺在床上,就起不来了。
              
  无法无天!这次女医生先叫了起来,她睁大了受惊的眼睛,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吗?两个年轻人打一个老年人!你们没把他们送到公安局去?
              
  松满又摇了摇头,两个医生能从他的表情中发现某种难言之隐。男医生看了看女医生,责怪她对病人的私生活表现出了不恰当的热情。男医生勾勾食指示意松满出来,松满就尾随他们来到了走廊上。在走廊上松满得到了那个不幸的消息。医生说千美不止是胃溃疡的问题,她得的是癌症。男医生用形象的语言描述千美的胃部,他说她的胃部长了一个像鸡蛋一样的肿瘤,原来她没有察觉,是因为鸡蛋的表面很光滑,但现在鸡蛋壳破了,里面的蛋清蛋黄就流出来了,蔓延开来了。
              
  癌症。松满的头脑嗡地一响,他觉得那个狰狞的字眼就像一只蚊子钻进他的头脑,开始嗡嗡地飞旋。
              
  松满目送两个医生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看见一个老妇人端着一只便盆从隔壁病房出来,笑逐颜开地冲进厕所里,老妇人说,这下好了,好了,拉出来了,我说的,人只有吃得下拉得出就行,就不怕了!松满来不及思考那个老妇人说的道理,他在想医生所描述的那个鸡蛋。那个破了壳的鸡蛋。本来很光滑的,没有事情,为什么一下子就破了呢?松满认定这个不幸与邻居萧家有关,千美本来揣着一个光滑的鸡蛋,一气之下那个鸡蛋壳就破了。松满站在走廊上怒火中烧,他知道这一切与千美的两封举报信有关,他想千美喜欢举报是不好,可这是她的老习惯,他们怎么可以打她?是他们把那个鸡蛋打破了!松满站在走廊上咬牙切齿,隐隐地听见千美在里面喊他的名字,松满说等一下。松满记得医生的嘱咐,不能让病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不能让病人看出家属的痛苦。我去上趟厕所!松满这么高声说了一句就往楼外跑。他在外面的公用电话亭给女儿眉君打了个电话。松满用医生的话向女儿复述那个可怕的鸡蛋,眉君当场在电话里哭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松满听见女儿在电话里擤了一下鼻涕,然后眉君说,是他们把那个鸡蛋打破了。松满预料到女儿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与他是一致的。对,是他们把那个鸡蛋打破了。眉君说她不会放过萧家的儿子和女儿,等到做完手术把鸡蛋取出来,她一定要把它放在碗里送到萧家开的餐馆,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看看,他们对母亲的病要负什么样的责任!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一)工商局:
              
  我是香椿树街的一个居民。今来信主要是向你们反映一个严重的问题。一百四十三号的居民萧某某开的龙凤餐馆不讲卫生,乱倒垃圾,严重影响了附近的卫生,使苍蝇蚊子兹(滋)生,还招来了老鼠。更加严重的是他们的排气扇每天对着我家的窗子排出大量油烟,使我家不能开窗,眼看天气转热,我们家里已经热得像蒸笼了,不仅如此,我们每天被迫吸进大量危害健康的油烟,这种情况严重影响了我们的工作和生活。
              
  龙凤餐馆这种行为是不合法的,同时也侵害了我们邻居的利益,希望你们能派人来实地调查,对此事作出正确的处理,还附近居民一个清洁安静的环境。
              
  香椿树街一百三十九号居民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六月六日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二)工商局:
              
  我是香椿树街的一个居民。上次来信向你们反映龙凤餐馆的问题,有了一定的结果,使我们群众心里感到安尉(慰)。现在龙凤餐馆的卫生情况有了进步,排气扇也移到了别的位置。但是最近他们在北面的墙上装了空调,空调每天排出大量热气,躁(噪)音很大,使附近居民无法午睡,仍然影响我们的工作和日常生活。希望你们能再来,解决这个新的问题。
              
  香椿树街一百三十九号居民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七月四日
              
第九天
              
  眉君站着,她父亲坐着,坐在一张从家里带来的小折叠椅上。他们在手术室外面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手术室门上的玻璃不是透明的,从那儿看不见什么,看不见手术的过程和任何细节。也听不见什么,除了大楼外面的漏雨管发出沙沙的排水声,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松满说,眉君你来坐,坐一会儿。
              
  我不坐。眉君仍然抱着双臂,看着贴在墙上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几个大字:手术重地,禁止喧哗。眉君说,喧哗?莫名其妙,谁有心思在这里喧哗?
              
  松满说,来呀,你来坐一会儿,我站站。
              
  眉君有点不耐烦,她说,坐个凳子又不是什么享受,烦什么?我没心思坐。
              
  松满说,他们说手术得慢慢等,有的手术要做五个小时。
              
  眉君说,不用你等,你回家睡觉。小孟说那东西拿出来后医生会把它放在盘子里。我带着塑料袋,我都计划好了。你去睡觉。
              
  松满说,我刚才到她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一颗心悬在哪儿,怎么睡得着?
              
  眉君不再撵她父亲,她努力把耳朵贴在手术室的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仍然什么也听不见。眉君突然干咳了一声,她说,那个东西取出来,我马上就送到萧家,我都计划好了。我说到做到。我不放过他们。
              
  松满说,你别赌这口气了,不可能给你的,医生肯定要留着,肯定要做化验什么的。
              
  眉君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她的脸上有一种焦灼的神色。一个多小时了,她说,小孟说这种病手术时间越长越有希望,时间长说明医生在把它拿掉,要是没希望医生就不动它了。
              
  松满疑惑地看着眉君,不动它?让它留在里面?
              
  眉君说,医生都这么做,小盂说医生再原封不动地把刀口缝好,就不管了。
              
  松满站了起来,折叠凳子咯吱响了一下。不管了?松满有点冲动地说,那不是让人等死吗?
              
  你不懂医学,别瞎批评。眉君说,小孟说是免疫力抗体什么的,扩散了他们就不动了。我也不明白,你给人家开膛破肚,怎么能原封不动再缝上,什么都不管呢?拿掉多少是多少,总比一点不拿好呀。
              
  眉君躲避着父亲质询的目光,她转过脸看着昏暗的走廊。松满急促的呼吸逐渐和缓,他重新坐下去。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他说,医生一定在替她拿,拿那个,鸡蛋。
              
  我带了三个塑料袋,眉君说,我说到做到,我要把那东西送到萧家去,我让他们追着我妈打!我让他们用擀面杖打人!这种人,举报他们有屁用。为什么要去举报?早知道这样,不如让小孟带几个朋友,把他家的空调砸个稀巴烂!
              
  她喜欢举报。松满说,你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性。她跟萧家结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以前她就检举过萧家老头偷听敌台的事,他们一家人都恨透了你妈。
              
  眉君想说什么,她身后手术室的门却打开了。眉君慌张地跳到一边,看着从里面出来的女医生。
              
  事情不像他们估计的那样,女医生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她正在熟练地把手上的橡皮手套摘下来。门外的父女俩用一种相仿的热切而惊恐的目光看着女医生的脸,看见的只是一付口罩和口罩上面的淡漠的眼睛。女医生说,张大夫在缝合刀口,病人马上就出来了。松满鼓起勇气问,那个,那个鸡蛋有没有——女医生知道他在问什么,她的回答显得非常简洁而干脆。没有拿。女医生说,拿了只能让她少活几天,已经蔓延到全身了。不动为好。你们做家属的,尽量让她快乐几天吧。
              
  先是眉君蹲下来呜呜地哭了,然后松满也把头抵着墙哭出了声音。眉君哭着,手伸到口袋里去掏手帕,掏出来一个塑料袋,她想到刚才还在讨论的那个计划,猛地把塑料袋扔在了地上,就像扔掉了一条蛇,眉君看着自己的手大声地痛哭起来。
              
  这种绝望的时刻,无边的悲伤使人方寸大乱,许多事情,比如向某个邻居兴师问罪之类的事,只能先搁在一边了。
              
第十天
              
  千美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雨。听雨声浙浙沥沥的,不像是夏天的阵雨,反而像是耐心的秋雨。窗外的电线上凝结着一排整齐晶莹的水珠,一只麻雀慌慌张张地飞来,站在电线上,看见千美,吓了一跳,又慌慌张张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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