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2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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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开始摇晃着前行,那具尸体终于远离了柳叶船。雨仍然下个不停,从湖心望南岸的村庄,望东侧的群山,已是一片凄茫与黑暗,十九间房更是无影可寻了,湖岸依然躲在黑暗中不肯显现,船上的一家三口都在寻找,但谁也看不见湖岸。船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六娥说,船怎么晃起来了?六娥低头看舱里,发现舱里已积起了三寸之水,六娥起先以为是雨水,用独臂沿着舱底细细地摸,终于失声大叫起来,船漏水了,书来,你用力划,你快用力划呀。
娘,我划不动了,书来喘着粗气说,我没力气了,我的胳膊快要断了。春麦在舱里翻了个身,春麦想爬起来,但很快又跌倒了。春麦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像一种哭泣。他说,下去一个人就好了,下去一个人船就好走了。
什么?六娥惊愕地说。你想让谁下去?
我,当然是我下去。反正老天爷也不让我活了。你疯了?糊涂的货,你从来都不会游水。我下去,我想下去,反正我也没脸活了。你疯了。六娥大声地啼哭起来,六娥用唯一的手去摸春麦的脸,摸到的只是一片冰凉的雨水,六娥用力打了春麦一记耳光,你疯了,她说,你想把我们母子俩丢在湖上不管了?我不让你下去,我们一家人是死是活都得在一起。你才是糊涂的货,老天爷是不让我活呢,我们一家人,能活一个是一个,死了我一个,活了你们两个,这么死我就值了。六娥突然说不出话来,她看见春麦突然从舱里站了起来,春麦的脸在雨夜里放出一种神奇的白光。春麦直立在颠簸的柳叶船上大概有三四秒钟的时间,六娥想伸出她的独臂去拉他,却够不到,春麦僵立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远,无法触碰,六娥依稀听见春麦说了两句话,两句都是对儿子书来说的。春麦说,书来,长大别学爹的样。
春麦还说,书来,好好看住你娘。
六娥记得春麦投入湖中溅起的水浪,记得一声难以言传的沉闷的巨响,一切都酷似她曾经做过的恶梦。几天后六娥和书来在清水镇上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日本人洗劫了湖那边的十九间房,村里人九死一伤。又有人说日本人放火焚烧了十九间房,因为十九间房到处都是百年老树,大火烧了两天两夜才逐渐熄灭。
这当然是五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了。春麦的儿子书来成了一个闻名乡里的木匠,曾经有几年光阴,书来推着一辆独轮车游村走乡寻找活计,他的路线往往是围绕着大湖走的,书来的独臂母亲六娥坐在独轮车上。六娥的眼睛已瞎了,一只衣袖仍是空荡荡的。母子俩经常要经过十九间房荒凉的村庄遗址,那里的遮天蔽日的百年树林已经消失不见了。每次经过昔日的十九间房,六娥都会问儿子,长了树没有?儿子书来就说,长了一棵树,又长了一棵树啦。
我给这本书定下的书名有点抽象,但也可以顾名思义,它触及了这个世界的两侧。一侧 是城市,一侧是乡村,这是一种对世界的片面和简单的排列方法。先说说有关乡村的部分。 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其中大部分故事都以枫杨树作为背景地名,似乎刻意对福克纳的“约克 纳帕塌法”县东施效颦。在这些作品中我虚拟了一个叫枫杨树的乡村,许多朋友认为这是一 种“怀乡”和“还乡”情绪的流露。枫杨树乡村也许有我祖辈居住地的影子,但对于我那是 飘浮不定的难以再现的影子。我用我的方法拾起已成碎片的历史,缝补缀合,这是一种很好 的小说创作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触摸了祖先和故乡的脉搏,我看见自己的来处,也将看 见自己的归宿。正如一些评论所说,创作这些小说是我的一次精神的“还乡”。
《1934年的逃亡》是我生平第一个中篇小说,写于一九八六年秋冬之季。现在读者 有诸多不满之处,但它对于我有一份特殊的意义。
现在说说世界的另一侧,这些有关城市生活的小说,《烧伤》等三个短篇是九二年的新 作,《平静如水》等四个中篇写于八七或八八年。这是一些关于青春期、孤独、迷惘、爱 情、失落、寻找的半流行小说。之所以自诩为“半流行”,是因为这些作品都有上述流行而 通俗的故事线索和内核,也正是这些作品为我获取了最初的较广泛的读者。
我真实的个人生活的影子飘荡在这些城市青年中,亦真亦幻,透过它我做了一些个人生 活的记录,有关青春和梦想,有关迷惘和寻找,有关我自己、我的朋友和在城市街道擦肩而 过的陌生青年。我把这两类作品收进《世界两侧》中,就像一个花匠把两种不同的植物栽在 一个园子里,希望它们看上去和谐而丰富。人们就生活在世界的两侧,城市或者乡村,说到 我自己,我的血脉在乡村这一侧,我的身体却在城市那一侧。
有的食物你凭它的外表就可以判断它是否美味可口,这只蛋糕就是这样。小
孟从营业员手里接过蛋糕的时候,嘴里忍不住地发出了赞叹的声音,营业员从他
的微笑中看出这位顾客是满意的,她于是也露出一种灿烂的笑容,她说,我们店
的蛋糕是全市最好的,你看上面的奶油,都是新鲜的,自己做的,你再看奶油上
的裱花,那也是上等货,可以放心地食用,不含色素,是从法国进口的。小孟说,
不错,看着就好,你们店看来是名不虚传,对了,我还要小蜡烛,你们店不是奉
送蜡烛的吗,我要六十根小蜡烛。
最初的问题出在六十根小蜡烛上,那位小姐对小孟的要求感到吃惊,她说,
你是给老人过六十大寿吧?六十岁用六根蜡烛代表就可以了,六十岁用六根,八
十岁用八根,都是这样的。
小姐说着拿出一盒彩色小蜡烛放在蛋糕盒上,她朝小孟又笑了笑,这次是告
别的礼仪了。小孟站在柜台前没有动,他数了数小盒里的彩色蜡烛,一盒只有十
二根,你得给我五盒,他说,五盒正好是六十根。
公正地说,是店里的小姐脸上先出现了不悦之色。这位先生怎么回事?不是
告诉你了吗,不管多少岁生日,一盒小蜡烛都够了。她说,你也不想想,这个蛋
糕就这么大,能插上六十根蜡烛吗?小孟说,你别管我能不能插上,我家老人过
的是六十岁生日,就要六十根蜡烛,六十不能用六代替。那位小姐美丽的眼睛里
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厌烦,她说,对不起,我只能送你一盒,这是我们老板定
的规矩。小孟注意到了小姐的眼神,恰恰是这种眼神使他一下子丢弃了原先的翩
翩风度,他逼视着小姐说,什么狗屁规矩?送不起就别送,这一盒小蜡烛值几个
钱?你们送不起我买,我买总可以吧?
后来老板就出来了,老板是个操南方口音的矮个青年,他息事宁人地拿了四
盒小蜡烛给小孟,嘴里说了一串很快又很难懂的话,小孟没有全听懂,他只听懂
对方不停地说生意如何如何,小孟就哼哼了几声,他说,谁不知道个生意?不是
我吹牛,我做的生意比你做的蛋糕还多,不是我摆老资格,你们这样做生意不行,
小里小气的永远做不成大生意。
小孟提着蛋糕盒走出去,听见店里的人在低声说着什么,估计是在奚落他。
他没有再跟他们计较,世界上的事情要是计较起来就没有尽头了,谁也没有这个
精力。小孟又看了眼盒子里的那只蛋糕,他一眼看见奶油层上喷了八个字,寿比
南山福如东海,每个字红绿相间,龙飞凤舞的,不知怎么,小孟哑然失笑,他突
然觉得那八个字透出一种虚情假意,甚至这只最昂贵的奶油裱花蛋糕,现在看起
来也像是虚假的,像是一只用来陈列的塑料制品。
小孟骑着摩托车向西郊而去,他母亲现在随他妹妹住在那里的居民小区里。
小孟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见他母亲的面了,他妹妹在电话里说他已经三个月没有
看望母亲了,他当时下意识地说,你胡说什么,哪有三个月?但他心里清楚这种
事情上母亲和妹妹的记忆更加准确,也许真的有三个月了。三个月,无论怎么辩
解都没用,无论怎么辩解都是他不对,他感到歉疚,所以当他妹妹问他知不知道
后天是什么日子时,他立刻想起来了母亲的生日,他说,你不用提醒我,我记着
呢,是六十大寿,我当然记着这事,生日蛋糕早就定好了。
小孟不是那种不肖之子,他对母亲的感情很深,这一点甚至可以用他的婚姻
来证明。他常常向他的知己朋友透露他的第一次婚姻破裂的原因,他的前妻什么
都好,就是容不得他的母亲,他的前妻是大学生,就是看不起他母亲的无知和世
俗,他的前妻文学素养很高,她的语言天赋就被用来贬低和丑化他母亲了,有一
次她对他说,你母亲天天忙里忙外的,怎么还那么胖?她说着还捂嘴吃吃地笑,
她说,你母亲的身子像一座楼房,你母亲的乳房像两个阳台,你说像不像?小孟
说他当时二话没说就给了她一个耳光,一个星期后他们就离婚了。小孟对他的朋
友说,我可不像你们这么没出息,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小孟的媳妇要是敢污辱我
母亲,我就跟她离。朋友们都相信小孟的话,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吹牛的必要,况
且他们都亲眼见过小孟的母亲,小孟的公司刚刚开张那会儿,那个老妇人天天中
午提着饭盒去给儿子送午饭。
正逢下午人们下班时间,街上交通很拥挤,小孟不得不放慢摩托车的车速,
偶尔地他伸手到后座上摸一摸那盒蛋糕,蛋糕安然无恙。母亲从来不喜欢甜点,
花这么多钱买来的蛋糕不会得到她的赏识,她会怪他乱花钱,他不在乎,这是他
的心意。那六十根蜡烛确实无法插到蛋糕上去,这一点店里的小姐说得对,但是
谁在乎这些呢?这是他的心意,插六根还是插六十根是另外一回事。小孟想象着
母亲在家里翘首等待他的情景,他知道她的脾气,这么长时间不去看她,她一定
生气了,她会说,你来干什么?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妈?母亲怎么数落他他也会陪
笑脸的,他的心里当然有母亲,什么东西也替代不了他对母亲的感情。小孟想着
这些,一只手又忍不住伸出去摸了摸蛋糕盒,这次他摸到了一种粘粘的东西,他
估计是里面的奶油漏到盒子外面来了,放到嘴边尝一尝,果然是甜的,果然是很
新鲜很美味的奶油。他一直喜欢甜食,母亲却不碰甜食,他知道这盒蛋糕最后会
被他自己消灭一半,母亲会在一边很满足地看他吃,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的,小
孟兀自一笑,他想象着母亲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块浸过水的手巾,随时准备
替他抹去脸上的奶油,小孟觉得奇怪,他想象的是好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母亲
也还年轻,他摇摇头,心里对自己说,那时候的蛋糕哪儿有这么多奶油?
小孟中途下车就是为了那盒蛋糕,他的摩托车停在建材公司的门口,说来也
巧,小孟的一个朋友,外号叫黑鱼的,正好从门里出来,黑鱼对他叫了一声,你
来干什么?人家都下班啦,你来谈什么狗屁生意?小孟说,谈什么生意?谁跟你似
的,整天像蚊子飞来飞去的,也就能喝几口人血,喝几口就撑死了。小孟低头调
整蛋糕盒的位置,黑鱼就站在他身后看,黑鱼说,放不好,吃掉算了。黑鱼的一
只手伸向蛋糕盒,被小孟打掉了,小孟说,别闹,这是我母亲的生日蛋糕,我正
赶去给她祝寿呢。黑鱼怪笑一声,说,看不出来,你还是孝子呢。小孟对黑鱼这
种态度很反感,他骂了句脏话,说,你以为我跟你似的,你他妈的是石头缝里蹦
出来的。
你怎么骂黑鱼他也不生气,黑鱼说他要赶时间去工人新村,要小孟捎他一程。
小孟有点犹豫,他说,不顺路,我家里人等我呢。黑鱼并不理会,他擅自打开储
备箱取出头盔戴上,跨上了摩托车的后坐,他说,我给你捧着这蛋糕,嘿,这蛋
糕还真是高级,有你这么个孝子,你母亲真是福如东海嘛。
也可以说问题主要是出在黑鱼身上。小孟是个讲义气的人,遇到中途拦车的
朋友他不能拒绝,他做不出那种绝情绝意的事。他带着黑鱼往工人新村去,在路
上他随口问了一句,去工人新村干什么?黑鱼却吞吞吐吐起来,他说,找大个子,
谈夹板的事。小孟似乎愣了一下,紧接着他就追问起来,他说,谁要的货?黑鱼
说,还没有下家呢,这不是去看货吗?黑鱼越是闪烁其词小孟越是穷追不舍,小
孟说,是水曲柳的还是柳桉的?是杨木的?黑鱼说,还不知道呢?
这不是要去看货吗?小孟仍然不罢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