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2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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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扁金见不得别人的眼泪,别人一流泪他的鼻子就会发酸,胸口就堵得发慌。所以扁金后来就在村长家里找灯油。他记得村长家夜里的灯点得很亮,村长家肯定存着灯油。扁金后来壮着胆子钻到村长夫妇睡的大床底下,果然找到了一桶灯油。扁金记得女孩伸出食指在桶盖上蘸了蘸放迸嘴里,是火油,这油点灯可亮啦!女孩高兴地叫起来,她把村长娄祥家的灯油灌到自己的铁皮油桶里,灌了一半她有点犹豫起来,她说,你说一条大黑鱼换多少油才公平,我不该再灌了吧?
扁金摇了摇头说,村长是个好人,反正他也不在家,你爱灌多少就灌多少吧。
女孩后来提着油桶匆匆离开了村长娄祥的家,女孩跑出去没多远。扁金也跟了出去,扁金顶着一口破铁锅站在村巷里,朝四处警惕地张望了一番。女孩回过头,看见扁金头上的破铁锅就噗嗤笑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女孩站住了。她说,我要回去挂灯,要挂三盏灯呢!
谁跟着你啦?我去看我的鸭子,扁金说,你刚才听见鸭子叫了吗?那帮鸭子肯定饿坏了,你们船上有小鱼烂虾吗,有螺蛳什么的也行。
有一篓泥鳅,可我得喂我家的鱼鹰呀,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你帮了我我也得帮你,我分一半泥鳅给你吧,你跟我来拿。
现在可不敢乱跑,扁金仍然朝四周张望着,他说,你不知道在打仗吗?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除非你跟我一样后脑勺也长着眼睛,才能躲过子弹,扁金突然又想起那几个士兵的谈话,你知道十三旅的探子吗?扁金问女孩道,探子是什么意思,我就是十三旅的探子吗?
女孩没有听见扁金说什么,女孩提着铁皮油桶飞奔如兔,不一会就消失在暮色里。扁金眺望着那个小小的背影远去,女孩的绿头巾最后消融在椒河的水光里。扁金闻到了女孩沿路挥洒的一股特殊的气味,是灯油、鱼腥和一种说不出的清香混合的气味,它在雪后清冽的空气中久久不散。扁金突然觉得和女孩呆在一起比一个人好,一个人走在空空荡荡的雀庄,这种滋味让扁金感到莫名的心慌。
那是著名的雀庄战役打响前的一个黄昏,五里地以外的花村岗楼上有哨兵监视着战区范围内的动静。哨兵用望远镜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个人顶着一口铁锅在河滩地上东张西望,后来消失在一大群鸭子中间,当然哨兵也看见了更远的地方泊了一条打鱼船。
显而易见,那个人那条船都是令人生疑的。
五
扁金抱着一只鸭子坐在鸭棚里生气。你看看这只可怜的鸭子吧,它的脖颈被人扭成一个麻花,垂在翅膀下面,看上去就像一个无头的怪物,扁金一眼就在鸭群里看见了它,它跌跌撞撞地朝扁金扑来,扁金能听出那只鸭子不是在叫,它是在号哭,受到惊吓的鸭子就是这样向主人号哭的。扁金急忙解开了鸭子的脖颈,但它却无法挺直了,它像一截枯断的树枝往下垂,鸭喙软软地贴着扁金的手掌。扁金的心都碎了,他觉得自己的脖颈也被几只手扭过来扭过去,扭成了一个麻花,他觉得自己的脖颈也无法挺直了。
扁金垂着脑袋坐在鸭棚里生气,他恨死了那群士兵,他们仗着有枪有刀就随便欺负人,欺负了人还欺负鸭子。我没有惹他们,我的鸭子也没有惹他们,他们这么欺负人不就像一群野狗吗?野狗才会这样乱咬乱吠呢,野狗才追着鸭子不放呢。扁金想他是设法找到那个该死的士兵了,去问鸭子吧,鸭子又不会说话,鸭子说了话他也没办法,他们有枪,枪里有子弹,子弹朝你脑门上飞过来你就死了,你就什么办法也没了。
扁金什么办法也没有,正因为什么办法也没有,扁金才这么生气。鸭子们不知道主人正在生气,它们大概饿了,它们围住主人嘎嘎的叫成一片,扁金真是烦透了,扁金突然冲着鸭子怒吼起来,你们再敢叫……你们再敢叫一一怎么,还在叫呀?要打仗了你们知道吗?
鸭子不听扁金的话,扁金一赌气冲出了鸭群,他要让它们后悔。扁金跑出去一段路,听见鸭子还在嘎嘎乱叫,扁金气得跺了脚,他说,你们也是野狗吗,野狗才这样乱叫呢,你们什么也不懂,我凭什么要陪着你们担惊受怕,你们叫吧,你们饿死我也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你们啦。
扁金想吓住他的鸭子。但他的怒吼声首先把自己吓住了,这么大的声音会不会引来那群士兵呢?扁金又害怕又愤怒,他就用手指捏住自己的双唇往椒河的河汊跑,鸭子不知道主人为什么往椒河的河汊跑,只有扁金自己知道,他记得打鱼船上的女孩的许诺,他要为不听话的鸭子弄回半篓泥鳅来。
椒河两岸沉浸在冬日暮色里,风把芦苇上的积雪吹下来,风把枯萎的芦花也吹下来了,所以你分不清满天飘飞的是积雪还是芦花,而河流尽头的落日若有若无,你看着它一点点地沉下去了,可你知道落日到底沉到哪儿去了呢?你知道养鸭人扁金现在不该沿着椒河奔跑,可谁会知道他为什么沿着椒河奔跑呢?
扁金看见了河汊里的打鱼船,看见了打鱼船,也就看见了船上的三盏灯,三盏灯挂在船桅上,一盏比一盏高,一盏比一些亮。扁金惊喜地叫了一声,三盏灯!扁金记得女孩说过要在船上挂起三盏灯,但三盏灯真的挂在船上时他却把它们当成了奇迹。
女孩的脸从船舱里探出来,三盏灯的灯光一齐映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笑容,也照亮了她脸上的所有油污。女孩对扁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我把半篓泥鳅给你留下了,你看见那篓子了吗?我替你挂在水里
扁金提起了水里的鱼篓,扁金的眼睛却盯着那三盏灯看,他说,三盏灯就是比一盏灯亮,没有太阳那么亮,可比月亮亮多了。扁金转过脸仰望西天上的月亮,西天上涌动着晴红的云彩,月亮还没有钻出云彩。月亮还没出来呢,扁金说,还能看见呢,这么早点灯不费灯油吗?
娘让我点的,女孩说,你别来管我家的事,我家的事你们谁也不懂。
点就点了,为什么要点三盏灯呢,你娘不吝惜灯油吗?
娘让我点三盏灯,三盏灯是有意思的,可我不告诉你,告诉你你也不懂。女孩抿嘴一笑,竖起一根手指咬在嘴里说,让你猜,让你猜也猜不出来。
鱼,点三盏灯肯定是引鱼的。扁金想了想说,我懂你们打鱼的门道,蛾子喜欢扑灯,鱼也一样,哪儿有灯就往哪儿游。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再猜,看你是不是傻子。女孩嗤的一笑,我娘也说你像个傻子。
你才是傻子!扁金的脸幡然变色,傻子才不吝借灯油,傻子才一口气点三盏灯。扁金突然跳到船上,回过头对女孩说,你再骂我一声傻子,我就把三盏灯摘下来,我就把灯油倒回村长家的油桶里去。
女孩慌了,女孩几乎是扑上来抱住扁金的胳膊,你别生气,我再也不逗你玩了,女孩尖叫着,你别摘灯,摘下灯娘会死的!
扁金放下了手,扁金以一种得胜的姿态坐到船头上,他说,你又在逗我,三盏灯难道可以当灵丹妙药吃呜?阎王爷在他的小本本上勾掉你娘的名字,你娘就死了,死了就进棺材了,进了棺材就出不来了,三盏灯有什么用?就是九盏灯也没用!
你们谁也不懂我们家的事,女孩踞起脚尖重新挂好了顶端那些灯,女孩说,没有三盏灯,爹就找不到我们的船了,爹这次要是再找不到我们的船,娘就会死,这是命,你不懂的。
你爹在哪儿?在河里?难道你爹是一条鱼吗?
不是鱼,你这个傻子!女孩一生气就忘了刚才的誓约,她的乌黑的眼睛怒视着扁金,爹在十三旅当兵,他有许多枪,你要再撒泼我就让爹一枪打死你!
十三旅什么?扁金这次没有发作,他听见女孩嘴里蹦出了十三旅这个字眼,十三旅?你说什么十三旅?是十三旅的探子吧?扁金说,你别吓唬我,我可知道十三旅的探子是怎么回事,你爹不是什么兵,跟我一样,他肯定也是专门爬人家的房顶的,他哪来什么枪,整天爬在房顶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挨了子弹。
你才爬人家的房顶,你才会挨子弹呢!女孩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女孩拿了根竹竿朝扁金晃了晃,扁金以为她要打人,就闪了闪身子,但女孩却拿着竹竿在水面拍打起来,扁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直到两只黑鱼鹰倏地钻出水面,直到女孩把食指含在嘴里吹出一声响亮的咯哨,扁金才意识到来自打鱼船的危险,他知道打鱼船上的女孩这次是真的气急了。
咬他,咬这个傻子一口,咬他两口,咬他三口。女孩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稚气和羞怯,她的黑眼睛里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正是这滴泪珠使扁金怦然心动,扁金逃下打鱼船后忍不住回头去看那滴泪珠,你怎么啦,我没欺负你,是你骂我傻子,你还让那两只鬼鱼鹰咬我,扁金一边逃一边叫,我没哭你怎么哭了呢?
扁金不知道女孩为什么这么愤怒,怪不得她会叫个小碗呢,她的脸也像七月的天气一样怪,说变就变。扁金想他并没有说错什么话,十三旅的探子就是爬在房顶上的,十三旅的探子就是会挨子弹的,否则那群士兵怎么会在雀庄挨门逐户地搜他呢?扁金跑了一段路,忽然想起他忘了拿半篓泥鳅,他不能空手回去,现在不敢下河捞螺蛳,鸭子再饿上一天也许就下不了蛋啦,为了鸭子,扁金就硬着头皮返回去了,他想他不怕那两只鱼鹰,鱼才怕它们呢,它们会咬人,人就不会咬鱼鹰吗?
你得把半篓泥鳅还给我,答应我的事不能反悔,扁金站在船下喊,你要是让鱼鹰咬我,那我也咬他们,看谁咬死谁!
船篷上的草帘子动了动,女孩的绿头巾闪了一下又缩回去了,女孩不理睬扁金,扁金就自己搜寻着鱼篓,扁金知道他找不到什么,他的目光忍不住地往上升,看船桅上的三盏灯,天快黑透了,扁金发现那三盏灯越来越亮了。
把半篓泥鳅还给我,你给了我就是我的泥鳅了,你不能把它藏起来。扁金抓住船舷,一下一下地摇晃着船,泥鳅换灯油,你不能反悔!
舱里传来了那个垂死的女人的声音,小碗,小碗,女孩仍然躲在舱里沉默着,扁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没听见你娘在叫你吗?叫你把泥鳅还给我,扁金敲着船舷,一边仰望着船桅上的三盏灯,他说,没有我你哪来的灯油?没有灯油你怎么点三盏灯?扁金已经想好了下面威胁性的措辞。但那只鱼篓突然从舱里飞出来,掉在扁金的脚下。扁金就拾起了鱼篓,我可没说要摘三盏灯,他抬头又看了看三盏灯,嘴里嘀咕,让它们挂着吧,浪费灯油是你们的事,不关我的事。
扁金记得突如其来的枪声是从河对岸的树林里传来的,他能感觉到密集的子弹穿越河面,挟起风声和烟雾。扁金下意识地去找他的破铁锅,破铁锅距离他至多有六七步远,但猛烈的枪声使扁金裹足不前,扁金抱着半篓泥鳅痛苦地蹲了下来,别蹲,快躺下来,你这个傻子,快躺下来呀!他听见女孩在船上大声叫喊着,扁金躺了下来,起初扁金是紧闭着眼睛的,他依稀听见过一种清脆的玻璃爆裂的声音,他猜有几颗子弹击中了船桅上的三盏灯。不知过了多久,扁金觉得枪声骤然停歇下来,他歪过脑袋试探了一下,河对岸的树林真的没有动静了,于是扁金睁开了眼睛,扁金一眼就看见了船头上的三盏灯,三盏灯仍然在夜色中熠熠闪亮,但他发现最顶端的那盏灯现在不是挂在船桅上,那盏灯现在被女孩提在手里了。
女孩站在船头上,一只手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块白布。女孩对扁金喊道,起来吧,现在没事啦,他们知道我们是老百姓,他们不会再打枪啦。
扁金坐在河滩上窥望着对岸的树林,扁金喘着粗气说,我知道了。子弹这回不是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