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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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杏庄的长途汽车在八点钟准时发车,轩坐在汽车的尾端,他的膝盖上放着那只旧霸气书库。只有轩知道霸气书库里装的东西非常奇特:一只老式的指南针,六块形状尖锐的石子,另外还有两块发硬的面包,这是轩前几天就藏好的旅途上的食物。
汽车行驶在乡间公路上,树木、房屋和块状的田畴渐次逼近然后又渐次后移。太阳升高了,车窗外随之出现了那些坚固的白光。轩不得不戴上了他的墨镜,他发现旁边的乘客都在看他,轩厌恶这些好奇的侵犯性的目光。轩低下头,他无聊地将手伸到霸气书库里,指南针永远是指向南方的,它与汽车行驶的方向偏离了大约十五度角,轩想是他搞错了,原来杏庄并不是在标准的南方。
轩茫然地站在杏庄狭窄而古老的街道上。这是一个很小的集镇,有一家医院和几家杂货店。轩记得他的眼睛被击伤后就是在杏庄的医院治疗的,母亲后来经常诅咒杏庄医院简劣的医木耽误了轩的眼睛,这与轩的看法不同。轩觉得他的眼睛跟医院没有联系,他仇视的只是那只害人的弹弓,他想,现在应该去哪儿寻找那个打弹弓的人呢?
在一家杂货店,轩问柜台里的女人,你知道杏庄中学往哪儿走吗?女人说,朝南走,出了街一直朝南走。
轩不知道南是往什么方向走。杏庄的街道与轩所生活的街道有着相似的格局和建筑风格,只不过这里的房屋更加古老颓败罢了。轩很快地走出了集镇,出现在视线里的是轩业已陌生的田野风光,已经是午后时分了,金黄与翠绿相间的田畴在阳光下显得优美而坦荡。轩走在田间小路上,他感觉到讨厌的白光依然存在,因为乡村环境的缘故,轩发现这里的白光更加强烈刺人了。
在河边出现了一座红瓦白墙的学校。轩朝学校走近时内心很迷惑,他想起来从前那所乡村中学旁边并没有河。也许这不是杏庄中学,而是另外一所学校。他推开了学校半掩的栅栏门走进去。他听见几间教室里传来了清脆而单调的读书声,操场上有一棵大槐树,树干上系着一口铜钟,这是一所典型的乡村中学,与轩记忆中的杏庄中学基本吻合。
一个男孩蹲在地上,仰着头怀疑地看着轩。轩猜想他是个触犯了教师被撵出课堂的学生。轩朝他走过去,他也蹲下来,和男孩挨得很近,轩说,“这是杏庄中学吗?”
“不是。”男孩说,“杏庄中学朝甫走,你走反了,”
“这不可能。”轩说,“我是带着指南针来的。”
“杏庄中学在南面。”男孩重复了一遍,他指了指斜刺里的方向,“在那儿,你可以抄小路去。”
“这是怎么回事?”轩拿出包里的指南针,他指着上面的针箭说,“你看,它指着这里,这里应该是南面。”
男孩瞟了一眼轩手里的东西,他说,“我不懂。反正我知道杏庄中学在南面,”
轩站了起来,他对着指南针看了很久,最后把它收进了包里。轩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迷惘的神情。他说,“也许是假的,他骗了我,这只指南针也是假的。”
“你说什么是假的?”男孩问,“你想找谁?”
“我要去杏庄中学,找一个打弹弓的人。”
“找打弹弓的人?”男孩尖声笑起来,他说,“现在谁还打弹弓,现在没有人玩这东西了。你到底想找谁呢?叫什么名字?”
轩痛苦地摇了摇头。他始终没有打听到那个人的名字,轩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人告诉我他在杏庄中学,”轩背上霸气书库朝学校的门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回头对男孩说,“是在南面吗,你不会骗我?”
“朝南走,不会有错,”男孩说,“喂,你找打弹弓的人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轩摇了摇头说,“都是骗人,连我自己也在骗自己。”
大约下午四点钟左右,轩来到了杏庄中学的门外。这次他没有依靠老人给他的指南针。他一路寻问找到了杏庄中学,他想他为什么要相信那只指南针呢?他为什么事先没有考虑到它可能是指东南或者西南方向,甚至是指向北方的?轩想到这些就有一种悲观失望的心情。
轩被杏庄中学守门人挡住了,守门人不让轩进去。轩对问题的回答不仅没让守门人满意,反而使他更加警觉,他害怕轩闯进学校惹是生非。
“让我进去,”轩说,“我要找打弹弓的人。”
“我们这里的坏学生很多,他们都打弹弓,你到底要找哪一个呢?”
“谁打过我的眼睛我就找谁。”
“这不行,你总不能把他们一个个找来,再说以前的事谁承认呢?你即使找到了也没用。”
“我要向他讨还我的眼睛,医生说再过几年我的眼睛就要看不见了。
“这不行,你是个心狠手辣的孩子,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我不会让你进去。”
守门人猛地撞上学校的铁门,把轩关在门外。轩摇了摇铁门,隔着铁栅栏朝守门人吐了口唾沫。守门人敏捷地躲闪开,他对轩冷峻地瞟了一眼,说,“吐痰也没用,你这个可恶的小杂种。”
轩绕着杏庄中学的围墙走了一圈。他决定借助一棵树的枝桠爬上学校的围墙,他很快就爬上去了,站在高高的围墙上,轩觉得有点心慌,他不敢往下跳。他从来没有从这么高的围墙上往下跳过。轩缓缓坐了下来。他感到一种孤独。以前也从来没感到这样的一种孤独。轩鸟瞰着杏庄中学的校园,他看见教室里坐满了人,教师的声音和学生的朗读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每所学校都是相似的,每个中学生也都是相似的,轩不知道那个打弹弓的坐在哪里。阳光透过树荫泻下来,轩感到四用的白光渐渐柔软了,太阳好象快下山了。这时候轩看见了守门人,守门人正在朝树上的吊钟走去。他的手里抓看一把鼓锤。
铛,轩听见了一记沉闷的钟声,紧接着所有的教室骚乱起来,人头浮动,门被一扇扇撞开了。轩看见成群的人从教室里上来,就像鸟群从他的视线中飞掠而过。轩绝望地看着他们离开,几乎要哭泣了,他无法分辨那个打弹弓的人,他不知道是谁。他不知道打弹弓的人是否在人群里。轩的手在霸气书库里颤抖着,后来他掏出了里面所有的不规则的石子,用拳头攥紧了。轩睁大眼睛使出全身力气,把手里的石子投向教室,人已经散光了,轩投出的石子有的落在门窗上,有的落在近处的草地上。
轩离开围墙时听见守门人在里面喊,抓住他,抓住那个投石子的小杂种,轩惊惶地狂奔起来,他内心并不害怕,但他还是惊惶地狂奔起来,他听见霸气书库里的那只指南针在跳跃,随着他的疾跑,那只指南针就像另一颗心脏,在轩的旧霸气书库里跳跃。轩路过田间小径时,脚步逐渐放慢了。他看见路边长满了青青黄黄的草,轩突然想起对老人的承诺,他弯下腰,随意地拔了一株青草,放进包里。轩想老人给他的指南针虽然是假的,但这株青草确确实实是杏庄的草。只有这株草可以证明轩确确实实来到了杏庄。轩将隐去杏庄之行的某些细节,但他一定要专诉那个走江湖的眼科郎中,他的指南针不是指向南面的,是它阻挠了轩最重要的愿望。轩的愿望没有实现,他只能还给他一株平平常常的草。
以后的日子里,轩带者一指南南和一株青草找遍了走江湖的陌生老人。老人已经从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消失了,在废弃的水塔前,他看见了一堆发黑枯干了的豆角壳,在石桥的桥洞里,他看见了一个玉米芯子,有一条黑狗正在啃咬那个玉米芯子。这些都是老人留下的痕迹。轩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无法把指南针和草一起交给老人,这使轩在整个夏天里都若有所失,满腹心事。
轩在这个夏天里仍然喜欢倚门朝街道张望。但是他渐渐地不再戴上墨镜出门了。轩的视网膜疾症有了神奇的好转。轩这样对母亲说,“我的眼疾已经好了,有一天我看着地上的豆角壳,我看见豆角壳从绿变黑,又从黑变绿。我抬头朝四周一看,那道讨厌的白光也消失了。我知道我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健康。”
轩没有向母亲透露杏庄之行前后的种种细节。
在风行滑轮车的年月里,十八岁的猫头一直是街上少年所崇拜的英雄,猫头是制作滑轮车的大师。那时候在我们街上吱扭扭横冲直撞的滑轮车有二十余辆之多,它们几乎都出自十八岁的猫头之手。
猫头个子很高,腿与手臂很长。猫头的眼睛像他母亲一样的乌黑发亮,猫头的鼻子像他父亲一样的挺拔威武。就这么回事。猫头实际上是一个小美男子。我的两个姐姐都这么说。说他以后肯定能找一个上海姑娘结婚的。
所以我不相信那天看见猫头干的下流事是真的。
那天是九月一日。少年们秋季入学的头一天。我在铁匠弄里的红旗中学上高一了。早晨的时候我决定把黄霸气书库收起来,采用另外一种上学姿势:把所有的课本笔记本夹在腋下,这是我们街上高中生和初中生小学生的区别。你必须遵守这种街规,你要是在我们街上长大,会懂得这种街规比学校的校规重要得多。
我一出门就看见我弟弟在化工厂的大门外偷玩我的滑轮车,我冲他喊了一声,“停住!”他就慌了,我看着他笨头笨脑慌慌张张地放开了笼头。滑轮车驮着他的半爿屁股撞到铁质语录牌上,当。我就知道滑轮车要完蛋了。我把腋下的书本全甩到水门汀上冲过去,朝我弟弟的屁服踹了一脚,但已经来不及啦,滑轮车的四只轮子滑出了木轴,在地上乱滚一气。那时已经快上课了,中学生们走过化工厂门口汇向铁匠弄,而我和弟弟满头大汗地修理滑轮车,怎么也弄不好,你要知道我弟弟是个废物,一点也帮不上忙。后来他哭哭啼啼地说,“去找猫头吧。”
就去找猫头。猫头天天在家里。猫头不想到乡下去插队,猫头才有工夫给我们做那么多的滑轮车。我们扛着可怜的破车来到猫头家。那扇暗红色的门反锁着,四只手一齐敲门,无人答应。我弟弟说,“猫头去上学了吧?”我说,“放屁!人家早毕业了。”我想猫头早晨是不出门的,他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呢?说不定他是躲在家里研究新式的滑轮车。我闯进隔壁木木家,我知道从木木家窗子跳过去就是猫头家的天井,而猫头的房间窗户又对着天井,可以看看他在干什么,就这样我钻到了猫头的窗前。窗开着,却垂着窗帘,里面悄无声息。我轻轻掀开窗帘一角朝里张望,看见猫头站在地板上,红裤头褪到膝盖处。猫头在玩他自己的鸡鸡。是真的,一点不骗你。
猫头怎么会干这种事?我怪叫了一声就逃开了,翻回木木家窗子。我想不到猫头除了做滑轮车还做这种事。我弟弟见我出来就问,“猫头呢?”我嘻嘻嘻笑。他摸不着头脑,又问,“猫头在干嘛?”我涨红脸憋了半天说,“猫头是个臭流氓。”
说完我把破车子朝弟弟肩上一搁就朝铁匠弄跑了。
那天是九月一日,秋季开学的头一天,但是头一天我就迟到了。
我要说的其实不单是猫头的故事。
我要说的是九月一日那一整天的事,那天的事情发生得莫名奇妙稀奇古怪,但对于我来说显得意义深远,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晰。
我气喘吁吁跑到教室门前喊报告。
教室里的混帐东西都幸灾乐祸地龇牙咧嘴地对我微笑。世界上迟到的事是天天发生的,我不知道他们凭什么要笑我。政治教师齐大胖朝我点点头说,“你还行。你还记得教室的门。进来吧。”我刚跨进教室推开半掩的门,一把扫帚一只畚箕就掉到我头上肩上。我听见教室里一片哄笑,这全是混帐教师齐大胖唆使同学干的。齐大胖一贯如此混帐。你要知道他是根本不配教马列主义政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