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1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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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骑上来吧。”那个牧马神,那个怒山的男孩骑在我姑奶奶娴的身上,你要相信他是一个纯洁的骑手。你要相信他喜欢所有的马。我爷爷的故事到这里总是停顿。无论如何这是一段隐秘的家史。让我们在祭奠红马时也给娴的亡灵点上一棵香茅草。娴是一个极其浪漫而又不幸的女人。十个月后她死于难产。她的婴孩生下来从黎明哭到深夜,嘹亮的哭声给母亲送葬。她的婴孩形状像一匹小马驹,让平原上的人们惊诧万分。
告诉你娴出嫁的时候真的抱着八匹五颜六色的小花布。她的披散的长发涂上花粉油挽成妇人的头髻,斜插了一朵紫红色的野芍药花。她的面容美丽绝伦,永远新鲜。娴坐在一顶花轿上离开枫杨树,路过河边谷地。她看见怒山男孩锁跟以往一样,坐在水边对着那匹红马哭泣。娴这时候才懂得了锁哭泣的意义。她从花轿上站起来,朝锁勾起手指做了个神秘的手势:“锁,你长大了,你该穿裤子啦。”
“红马要走了。”而锁在河边哭泣着回答。锁垂着头,没有向远嫁的娴多看一眼。送嫁的人们都听见了锁的凄凉奇怪的回答。后来他们回忆起来,是锁第一个向娴透露了红马远去的消息。那天人们在枫杨树的山梁上发现一匹奇怪的马在顺风奔驰。那马活似一个人的形体,它凄凉地呼号着顺风奔驰,四肢拍击岩石的厚土,杂沓有声。人们都说又从哪里来了这匹奇怪的马?后来有人从山上奔下来喊叫:那不是马,那是怒山老人。事情传开后却无人相信,乡亲们想也许那天太阳太辣,他们看花了眼。而我爷爷对此沉默不语。他相信那匹怪马就是怒山老人。第二天他看见怒山老人紫红色的脸膛迅速归于苍老。仇恨是一棵会开花会结果的树。仇恨的树在我爷爷和怒山老人之间披挂了暗褐色叶子,繁衍了这个故事的枝节。要说一下怒山老人的磨房。磨房里的碌碡、磨子从前都是我爷爷送给怒山祖孙俩的。我爷爷坦白地说,他给他们送东西是有所图谋的。他自从见到那匹红马就神魂颠倒,他天生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男人。但是红马不喜欢他,红马总是拒绝他的亲昵。于是我爷爷又仇视红马。他建议磨房用马来拉磨,怒山老人坚决地摇着头,他说,“怒山马不是一般的牲口。它不能拉磨,如果马拉磨要人干嘛呢?我不是能拉磨吗?”你不是从怒山里来你就是无法理解那匹马的尊严。那匹红马在我的枫杨树老家自由游荡,它就在你的窗外视线里自由游荡,你每天可以看见它,却无法介入红马的神秘生活,红马只属于它的主人。后来我爷爷到山上的磨房去就绕着那匹马走。他对马的渴念有如一口黑井莫测高深。有一天我爷爷对怒山老人说,“新谷子打下来了,把碌碡和磨子还给我吧。我也要磨面了。”怒山老人说,“兄弟你好糊涂,你不是说送给我了吗?”我爷爷笑起来,“你才叫糊涂,我从来不白送人东西。你要明白磨房是我的,就像马是你的一样。”“我不能还你磨房,没有磨房我怎么养活锁和马呢?”我爷爷沉吟了半晌说,“那我们做个买卖吧,磨房暂时归你,但是我地里庄稼打下来,你都要给我磨成面。”你可以从这宗买卖中发现我爷爷又长又松的圈套,它是用我老家男人常有的狡狯和占有心理编织的,如今毫不费力地套住了那个来自怒山的老人。
锁在黎明的幽冥天色中醒来给马喂草料。他抚摸着马的脊背,只有在这种触摸下锁才能感觉到马与他同在。山上的石屋弥漫着干草和粮食的清香,锁推开木板门,迎面涌来的是枫杨树的风和白雾。锁的移居外乡的生活天天如此,而变化都是无声无息发生的。这个故事必须讲到怒山老人真正的苍老岁月。怒山老人是在红马消失的前夕才真正苍老的。
就这样锁听见了他爷爷的咳嗽声从草铺上传来。锁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见他爷爷的咳嗽声。在怒山里,除非濒临死亡的人才会这样剧烈地咳嗽。锁惊恐地望着他爷爷。怒山老人躺在草铺上,仿佛一棵被狂风刮断的老树。可是那阵风为什么一点也看不见呢?“锁,你过来,你看我的腿是不是让鬼魂砍断了,我的喉咙是不是让鬼魂扼住了?我怎么爬不起来呢?”锁爬到他爷爷身边,他闻见爷爷呼出的气息浑浊带着枯草的气味,爷爷以往在黎明时分威猛勃起的生殖器突然萎缩得可怜。锁猛地抱起爷爷沉重的头颅,于是你听见了锁再一次的哭泣。当某种幻想丧失时,你将准时听见锁的哭声。“你没看见鬼魂,爷爷,我看见你老了。”“不。我只是夜里被鬼魂砍了一刀。我看见那个鬼魂从山下来,来偷我们的马。我只是被鬼魂砍了一刀。”“爷爷,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想来偷我们的红马。”“锁,你要明白世上的牲灵唯有马是偷不去的。马的心跟人一模一样。马的眼睛能穿透黑夜寻访它的亲人。”你预料的红马拉磨的早晨就在这天来临,锁那天没去河边放马。怒山红马被挂上笼头站在山上石屋里。马的眼神是凄凉的洞察苦难的。怒山老人对锁说,“我们的马要拉磨了。你找一块黑布把它眼睛罩住吧。别让它看见石磨。别让它看见自己的苦难。”你如果在那天去了山上的石屋,会看见怒山红马是怎么开始拉磨的。必须用一块黑布遮住马的眼睛,马才开始一圈一圈地跑一圈一圈地拉磨。你如果在那天去了山上的石屋,会看见怒山的祖孙俩一个躺着,一个跪着,默默地凝视着红马拉磨。他们热泪滂沱。“锁,你要是会跟马说话,你告诉它等我病好了,它就不再受苦了。”“马在哭,爷爷你听见了吗?”
“你告诉它我们受这些苦全因为我们离开了怒山,我们来到了别人的土地上就变得衰弱无力。”
“马真的在哭,爷爷你听见马在哭吗?”
你们预料的红马拉磨的早晨已经来临。外面的白雾消失,阳光渐渐明亮,我爷爷正扛着一包谷粒从山下走来。在所有故事中老人终将老去,孩子却是你心灵中的神明。怒山老人是老了,实际上他已经不可能从草铺上爬起来摘掉马的笼头。红马拉磨的沉重蹄声因此日复一日地变得古老而熟悉。你不要忘了锁是传说中红马的小情人。在红马拉磨的漫长岁月里,他守望着他的马。你有一天听懂了锁的哭声,你就知道红马这时候不在山上的磨房里,红马正在奔驰远去,它离我们清晰的视线已经很远了。
我爷爷说他的罪孽是一朵伞状毒菌,就是在这一年开放的。你知道我爷爷在这一年苦练了男人的臂力和体魄。他从怒山老人那儿得到这种感召,最终回报给他。我爷爷在某天黑夜纠集四名枫杨树汉子摸向山上的磨房。你知道我爷爷是去抢马的。那个多雾的黑夜在人的心灵中是不真实的,但也可能是发生了的。抢马的人听见那匹马的咴咴嘶鸣震荡不安。抢马的人带了一捆粗麻绳。他们走进石屋的时候也就是你做恶梦之时。怒山老人躺在黑暗中凝视着门口一排黑影,一动不动地说:“我知道你们会来。你们迟早会来,可惜我病倒了。”我爷爷撕掉蒙面布上去捆绑了老人。他说他完全凭借两条铜鼓般的手臂捆绑了老人。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我爷爷抢马时忘却了人类的禁忌。
“你们来得可巧。锁到外面去了。锁要是在你们就没法抢走马了。”我爷爷朝怒山红马走过去。马又一次嘶鸣起来,声音充满了强劲的骚动。红马遍体泛光,在黑暗中犹如金山崩塌。“你们当心马眼上的罩子,当心别让马看见你们的脸。”我爷爷终于抓住了马脖子上的银项圈。他的手颤抖着摩挲着,马鬃猛地撩到脸上。我爷爷的脸滚烫滚烫。“你们牵着马走出屋子,马就会飞奔起来。你们当心。”我爷爷的真正罪孽在于他拉下了红马眼睛上的罩子,他回忆起那一瞬间总是悔恨交加。眼罩一俟落地,红马前蹄高高扬起,身体犹如箭矢射出石屋。抢马的人看见的是一团红色闪电,朝夜色山谷急驰而去。记得怒山红马在远去的时候频频回首遥望,你可以想像它在呼唤怒山的男孩锁。你听见我爷爷的铜唢呐再次吹响,摹拟锁的哭声,你要把锁想像成一个满身披挂野草藤的裸身男孩,他站在河川里撒尿,抬起头猛然发现红马正在远去,一匹美丽异常的红马鬃毛飘扬、四蹄凌空,正在远去。锁将手指含在嘴里开始啼哭。锁的哭声对于我们来说持续了一百年。你在四面八方听见他的哭声,却再也看不到他。红马的小情人随着红马一起远去。复归水恒的马,复归永恒的人,他们将一去不回。
事情说起来很简单,在一个闷热的夏日正午,我的女友灵虹突然不辞而别,离开了我们的家。这么说如果属于逻辑混乱的话,我不得不再补充一下,我和灵虹没有结婚,只是在恋爱。我们住在一起是不合法的,那样的生活叫做非法同居。那天傍晚时分我回到了罗家小院。罗家小院在罗家庄,离市区有10里路。它是我花最便宜的房租租到的鬼地方。进门的时候我还抱着一打营养面包,对灾难无所察觉。我看见罗家养的猪鸭鸡狗各自为政,忙它们自己的事情。女房东踮起脚尖往一根竹竿上晾腌菜,她将苦瓜脸侧向我,幸灾乐祸地说:“那女的走了。”我说:“她上哪儿了?”“谁知道?她拎了个皮箱抱着盆花。”女房东把背对着我,又哼了声:“谁知道你们大学生的事?”接着我就闻见了空气中那股灾难性的铁锈味了。我总是在心情紧张的时候闻见铁锈气味。我推开木板房门时惊呆了。房间像被土匪抢劫过了体无完肤,窗帘剪成了条条缕缕的随风飘荡,插花的啤酒瓶碎了底,水迹流了一地,竹编书架半倚半躺在墙角,海明威福克纳老子庄子掉下来挤作一团。最惨重的是我的床,床板掀翻了,压在乌黑的棉胎上。被单不见了,被单怎么不见了?环顾四壁,灵虹带走了她的所有东西,只留下一件藕色连衣裙挂在门背后。我坐在地上喘气,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竭力回忆这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想问题可能出在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我从厨房破门而入爬到了灵虹身边,违反了婚前同居不同床的君子协定。昨天夜里我终于忍受不了就革了命。我想这是迟早的事她凭什么这样古怪?我想我没法不革命。错在哪里?灵虹那臭婊子带着那包乱七八糟的东西跑到哪里去了?我被打击得懵了头,坐在垃圾里想起我和她崎岖的爱情,我给远在新疆的老皮写了封信。字迹潦草疲沓得让我自己吃惊。我在信中写道:“老皮:我跟灵虹战斗了半年,终于得到了她。灵虹从前一直是个处女,证明你从前对我说的全是吹牛。”我没有把灵虹出走的事告诉老皮。
一
我有一个预感,灵虹还在这个城市里。她很可能寄居在某个莫名其妙的处所,或者在澡堂的夜间旅馆,或者在车站码头候车室,她不忌讳恶劣的环境。她如果手头还有几块钱就会坐在咖啡馆里,从茶色玻璃后面观赏街上的男男女女,一杯一杯地吃冰淇淋。她天生是个胡吃海花的女人。她有可能隔着玻璃窗看见我骑车经过。她不招呼我,这是她喜欢的悲剧效果。我不去找她。我要让她自己回来乖乖地改邪归正。每天去学院图书馆上班整理五花八门废话连篇的书籍杂志,下班回到近郊的罗家小院写我的小说和诗歌。这是我的生活。我又过起了我臆想的格林威治村文人的生活,只是楼下的猪厩和鸡鸭太臭,也没有三明治和热狗吃,也没有钱把啤酒一瓶瓶往肚子里灌。我工作累了就抱着一台廉价的百花牌收录机,听伟大的约翰·丹佛唱《乘飞机远去》。我没有灵虹也一样能过日子。但我总是看见灵虹的连衣裙在门背后晃荡。我想起它的来历无法按捺我的激动心情。有一天我手淫时恶毒地把脏东西涂抹在灵虹的连衣裙上。
那条裙子是三年前在北京街头买的。记得也是七月,我们即将从温暖的大学滚蛋。我、老皮约了灵虹去逛三条大街。三条大街运动是灵虹首创的。她经常逃课出去逛三条大街。三条大街依次为王府井、大栅栏、西单。你只要约灵虹去逛三条大街,她总是发出“哇”的一声媚叫,然后把手臂绕到你的肘上。那天她就把两条手臂同时绕到我和老皮的肘上,谁也不欺负。那天她还没有想好毕业了跟我走还是跟老皮走,所以我们就挟着她在三条大街上乱闯。那天我的话题是魔幻现实主义和博尔赫斯,老皮大谈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