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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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蒋氏心中的世界边缘就是这条大江。
她无法逾越这条大江。
我需要你们关注祖母蒋氏的回程以了解她的人生归宿。
她走过一九三四年漫漫的冬天,走过五百里的城镇乡村,路上已经脱胎换骨。枫杨树人 记得蒋氏回来已经是年末了。马桥镇上人家都挂了纸红灯迎接一九三五年。蒋氏两手空空地走过那些红灯,疲惫的脸上有红影子闪闪烁烁的。她身上脚上穿的都是男人的棉衣和鞋子, 腰间束了一根草绳。认识蒋氏的人问:“追到孩子了吗?”蒋氏倚着墙竟然朝他们微笑起来 ,“没有,他们过江了。”“过了江就不追了吗?”“他们到城里去了,我追不上了。”
祖母蒋氏在一九三五年的前夕走回去,面带微笑渐渐走出我的漫长家史。她后来站在枫 杨树西北坡地上,朝财东陈文治的黑砖楼张望。这时有一群狗从各个角落跑来,围着蒋氏嗅 闻她身上的陌生气息,冬天已过枫杨树的狗已经不认识蒋氏了。蒋氏挥挥手赶走那群狗,然 后她站在坡地上开始朝黑砖楼高喊陈文治的名字。
陈文治被蒋氏喊到楼上,他和蒋氏在夜色中遥遥相望,看见那个女人站在坡地上像一棵 竹子摇落纷繁的枝叶。陈文治预感到这棵竹子会在一九三四年底逃亡,植入他的手心。
“我没有了——你还要我吗——你就用那顶红轿子来抬我吧——”
陈文治家的铁门在蒋氏的喊声中嘎嘎地打开,陈文治领着三个强壮的身份不明的女人抬 着一顶红轿子出来,缓缓移向月光下的蒋氏。那支抬轿队伍是历史上鲜见的,但是我祖母蒋 氏确实是坐着这顶红轿子进入陈文治家的。
就这样我得把祖母蒋氏从家史中渐渐抹去。我父亲对我说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名字。他关于母亲的许多记忆也是不确切的,因为一九三四年他还是个婴儿。
但是我们家准备了一垛最大的干草,迎接陈文治家的女人蒋氏再度抵达这里。父亲说她 总会到来的。
祖母蒋氏和小女人环子星月辉映养育了我的父亲,她们都是我的家史里浮现的最出色的 母亲形象。她们或者就是两块不同的陨石,在一九三四年碰撞,撞出的幽蓝火花就是父亲就 是我就是我们的儿子孙子。
我们一家现在居住的城市就是当年小女人环子逃亡的终点,这座城市距离我的枫杨树老 家有九百里路。我从十七八岁起就喜欢对这座城市的朋友说,“我是外乡人。”
我讲述的其实就是逃亡的故事。逃亡就是这样早早地发生了,逃亡就是这样早早地开始 了。你等待这个故事的结束时还可以记住我祖父陈宝年的死因。
附:关于陈宝年之死的一条秘闻一九三四年农历十二月十八夜,陈宝年从城南妓院出来 ,有人躲在一座木楼顶上向陈宝年倾倒了三盘凉水。陈宝年被袭击后朝他的店铺拼命奔跑, 他想跑出一身汗来,但是回到竹器店时浑身结满了冰,就此落下暗病。年底丧命,死前紧握 祖传的大头竹刀。陈记竹器店主就此易人。现店主是小瞎子。城南的妓院中漏出消息说,倒 那三盆凉水的人就是小瞎子。
我想以祖父陈宝年的死亡给我的家族史献上一只硕大的花篮。我马上将提起这只花篮走 出去,从深夜的街道走过,走过你们的窗户。你们如果打开窗户,会看到我的影子投在这座 城市里,飘飘荡荡。
谁能说出来那是个什么影子?
到了后来,我再也想不起子韬的脸了,据其他同学回忆,子韬的容貌一般,或者说没有 什么特色,他的左脚踝关节处长着一块酱色的疮疤,仅此而已。就是这块疮疤后来渐渐溃烂 发炎,直至把他送到射鹿县的麻疯病院。
那辆白色救护车停在操场上,大概是午后三点钟光景,子韬站在足球场上,看见三个男 人从救护车里跳下来。子韬把足球踢给别人,低着头站着,双脚轮流蹭打地上的草皮。子韬 穿着田径裤和蓝白相间的长统线袜,他站在那里,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弯下腰把线袜拉下 来,匆忙地朝自己的踝部扫了一眼,他的脸色立刻苍白起来。当三个男人走近子韬把他凌空 架走时,子韬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他蹬踢着那些人的脸,同时发出愤怒的狂叫。
我不是……
我不去……
操场上的人听见了子韬的叫声,他们看见子韬脚上的运动鞋在挣扎中掉下来了,而他的 袜子也快剥落,露出踝部一大块酱色的疮疤。
还有一个女人戴着口罩从救护车里下来,她提着一架喷射器沿着足球场走,在每个地方 都喷下了一种难闻的药水,她对围观的人说,你们快走,我在喷消毒药水。三天内足球场停 止使用。
我所供职的报社收到一封读者来信,信中称他是从射鹿麻疯病医院逃出来的唯一幸存 者,他亲眼目睹了焚烧医院和病人的残酷事实,一百一十三名麻疯病人被活活烧死。尸骸埋 在公路边的麦田里。
我注意了一下来信,信纸是从小学生作文簿上撕下来的,信封是那种到处出售的印有花 卉图案的普通信封。我洗了洗手,用铁夹把信夹着又仔细看了一遍,信尾没有暑名,只有三 个遭劲有力的大字:幸存者。幸好邮戳还算清晰,邮戳上盖的是射鹿湖里。
这封读者来信被套上了一个塑料袋,在我的同事中间传阅。第二天,我的上司就通知我 到射鹿县去调查此事。
射鹿一带河汉纵横,空气清新湿润,公路总是傍着水面向前延伸,路的两侧是起伏均匀 的洼地,长满茂密的芦苇和散淡的矢车菊。秋天水位涨高,河汉里的水时而漫过公路路面, 汽车有时就从水中驶过,溅起无数水花。开往射鹿的长途汽车因此常常需要紧闭车窗。时间 一长,窗外的秋野景色变得单调无味,而车内浑浊的空气又使我昏昏欲睡。
在一个水坝上,汽车莫名其妙地停住了,我随几个人下车探个究竟,看见司机和一个奇 怪的男人对峙着。那个男人光着脚,身上裹一件肮脏油腻的军用大衣。他的脸被什么东西涂 得又黑又稠,一手高举着一块牛粪状的东西,一手朝司机摊开,嘴里含糊地咕噜着。我问司 机,他要干什么?司机笑了笑,说,拦路的泼皮,要两块钱,我凭什么给他两块钱?那个男 人突然清晰地狂叫起来,不给钱不让走!司机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上车拿给你,说着眨 了眨眼睛。司机把车下的乘客都赶上车。然后他坐到驾驶座上,猛地点火发动,汽车趔趄了 一下后往前冲去。我看见那个男人惶乱地跳起来,摔在路坡上,朝木闸那儿滚动了五六米 远。最后他趴伏在陡坡上,远看就像一只巨大的蜥蜴。
汽车在受到意外的惊扰后越开越快。我回头看见那个裹着军用大衣的男人已经重新站在 水坝上,他现在变得很小,隐隐地传来他愤怒的骂声。根据动作判断,他好像徒劳地朝我们 的汽车砸着那团牛粪。
射鹿这地方给我的最初印象很坏,这也影响了我后来的调查。
我在射鹿城里住了一天,发现这个小城没有任何趣味可言,唯一让我惊奇的是城里有几 家棺材店,从窄小的门洞望进去,可以看见那些棺材在幽暗中闪着隐晦的红光。我所栖身的 招待所房间、床单和枕头上都洒上了劣质花露水,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一切都是刚洗净换 上的,但是我无意中发现枕中上有一块硬斑,不知以前擦过什么东西,头发碰在上面就咝咝 地响。陪同我的县委宣行部副部长说,小地方条件差,请你多多包涵了。
我把那封信交给副部长看,他匆匆看了一遍就递还给我,说又是这个疯子,他又出动 了,我说,他是谁?副部长苦笑说,要知道他是谁就好办了。这个人每年都要写信给报纸, 说我们把麻疯病医院烧了,把麻疯病人都烧死了,纯属造谣惑众,在你之前已经有许多记者 上过他的当了。我把信重新收起来放进包里,我说,射鹿好像是有一个麻疯病院。副部长 说,有过,但是五年前就迁往别处了,病人也随医院迁走了。我说,医院旧址还在吗?他 说,当然在,那么好的房子怎么舍得拆?现在那里是禽蛋加工厂。每年为县里创收三十万 元。他暖昧地对我笑笑,又说,你想去那里看看吗?去吃鸡,厂里有的是鸡,我陪你去吃百 鸡宴。我点了点头,我说我最喜欢吃鸡了。
第二天我随副部长驱车前往射鹿湖边的麻疯病医院旧址。旧址濒临洁森的射鹿湖,远远 地就看见一片白墙红瓦掩映在石榴树林里,空气中隐隐飘来鸡粪的腥臭。吉普车在狭窄的乡 间公路上左冲右突,冲进了一片高高的颓散的铁丝网包围圈里。副部长说,这就是以前医院 的地盘了,以前还有两圈铁丝网,后来被拉断了,麻疯病很危险,隔离措施不严密不行,曾 经有病人想逃,结果就被电网打死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在禽蛋加工厂我参观了宰鸡车间,看见一种奇妙的宰鸡流水线,一只活鸡倒挂在电动铁 钧上,慢慢送进宰割机中修饰加工,最后就从一个大喇叭口里晕头晕脑地飞出来,已经是光 溜溜地开肠破肚一毛不剩了。我面对无数鸡腿鸡翅瞠目结舌。许多宰鸡工人在流水线上安静 地操作,我逐个观察他们的皮肤,他们个个红润健康,脸上、手上,脖颈上没有任何可疑的 疮疤,很明显,他们不是昔日的麻疯病人。
午宴上果然都是鸡,加工厂的厂长热情好客,他竭力劝我把各种鸡都尝一下,并说明哪 种鸡是出口的,哪种鸡获得部优称号,但我还是偏爱油炸鸡腿,一连吃了五只。我记得吃到 第六只的时候我有点神思恍惚了,我看见第六只鸡腿的踝关节上有一块酱色的疮疤,于是我 看见昔日的同学子韬站在足球场上,他慢慢地把线袜往下剥,露出一块酱色的溃烂发炎的疮 痂。这时候我感到一阵恶心,捂住了嘴,我飞快地跑到外面,面对一只巨大的塑料鸡笼呕吐 起来,吐得很厉害,我几乎把吃进去的鸡全部吐出来了。
副部长和禽蛋加工厂厂长都站在一边看我吐,等我吐完了他们上来扶住我。副部长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吐,其实习惯了就会好的。厂长则解释说,这些鸡都是很干净的,卫生检查 完全合格,国内国外市场上都很畅销。我为自己的失态而窘迫不安,我说,这跟卫生无关, 只是我的胃有问题。
关于麻疯病医院旧址的情况,我无法再详细描述了。我沿着业已锈蚀的铁丝网,搜寻某 些特殊的痕迹,这里的石榴树长得异乎寻常的高大茁壮,但很少有结果的。树下可以看见几 张歪斜的石桌石凳,有一只木质羽毛球拍和袜子,手套之类的杂物在草丛里静静地腐烂。我 不能判断它们是何时遗弃在这里的,也许它们同那座迁徙了的医院没有关联。
在射鹿城逗留的那些日子里,我时常有一些谵妄的阴暗的念头。一切都是那封群众来信 生发的效果,我对所有的触摸保持高度警惕。除了自由流动的空气,我避免任何东西对皮肤 的接触,我不跟人握手。我和衣而睡。我用自己的饭盒和匙子去餐厅吃饭。但即使这样,我 在睡眠状态下仍然感到身上处处发痒,尤其是左脚踝关节处,那里奇痒难忍,我在睡梦中仍 然记着对麻疯病症状的验证办法,我狠狠地掐拧左脚踝关节处。那样的深夜,我听见远远的 射鹿湖的潮声和第一声鸡啼,对左脚的疼痛又高兴又惶恐。
走在射鹿城枯燥单调的街道上,对旧友子韬的回忆突然会变得清晰起来,我会发现街上 的某个行人很像子韬,我的视线下意识地扫向他们的左脚踝关节,什么也看不见。现在是秋 天了,射鹿的男人大多穿看化纤长裤和黑色度鞋,所以,在大街上寻找一个人常常会一无所 获。
你知道一个叫黄子韬的人吗?我问副部长。
他是射鹿人?副部长说,说详细点,射鹿的人我都认识。
不,他是一个麻疯病人。
我不认识麻疯病人,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随便问向。我说,他是我的中学同学。
你如果想打听麻疯病人的情况,可以去找邓大夫,副部长说,他以前是医院的主治大 夫,退休后就留在射鹿了。
后来我真的按地址找到了邓大夫。那是个干瘪苍老的老头,独居在一个潮湿的种满花草 的小院里。我是一个人去的,事实上调查至此已经纯属私人性质。我有点胆怯地推开一扇长 满青苔的木门,看见台阶上站着那个老头,他背对着我,往墙上挂一只蝴蝶标本。当他回过 头时,我猛地看见一只巨大的白纱口罩。那只大口罩把邓大夫的脸全部蒙住,只露出一双敏 捷的鹰鹫般的眼睛。
你是谁?我现在不看病了,你要是有病请到县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