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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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若能回到六十年前则更好。
祭桌是用学校的课桌拼起来的,在上场上摆了一长条,桌上点了许多蜡烛,还有几盘鱼肉干果供品。比较麻烦的是那些锡箔元宝,八棵松村有三百多人,意味着桌上要堆三百多个锡箔元宝,所以冬至这一天民俗学家帮着老人们一起叠了好多元宝。最后他用红墨水在其中一张锡箔上画好了鬼符,交给德高望重的白发老人。他看着白发老人把那张鬼符叠成最普通的元宝,摔进元室堆里,然后由四个人背对元宝堆,同时搅动银光闪闪的元宝堆。最后民俗学家看见三百多只元宝排成了龙阵,从祭桌的一端蜿蜒至另一端,它们肃默地与人群对峙着。
拈人鬼的队列也是一条龙阵,他们缓缓地向祭桌移动,每人抓起一只元宝,交给白发老人,老人拆开元宝,把它摊在手心上,这个过程显得庄严漫长。八棵松人注视着白发老人,等待他把某一纸锡箔举过头顶,等待他说出一句话:鬼,鬼在这里。
民俗学家排在队伍的靠末端,他一边随人流向祭桌移动,一边观察着前面的动静。一个又一个八棵松人顺利地通过白发老人的手臂,人鬼迟迟未出现。民俗学家脑子里闪现过某个念头,但他想这种结局未免太戏剧化了。民俗学家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到祭桌前面:他像所有八棵松人一样,信手拈起一只元宝,剩下的元室已经不多了,但他必须信手拈起一只。他朝白发老人走过来,看见老人的长髯上散着星星点点的雪光。老人的手伸出来迎向他,那只手上也沾着银白色的光亮。民俗学家莫名地打了个寒噤,他把元室交给老人,他想这不可能,这未免太戏剧化了。他发现白发老人的眼睛里也出现了那种光亮。老人打开那只元室已开始慢慢地朝上举,紧接着他清晰地听见老人的声音,充满灼热的激情的声音。
鬼。
鬼在这里。
民俗学家笑了一下,他有点晕眩,他觉得他没有理由晕眩,于是他笑着转向四周喧闹的人群说,真有意思,我是鬼。这时候从白发老人身后跳出来四个男人,他们拖着一块巨大的白幔跑上来,将民俗学家从头到脚裹起来,然后他们把他抬起来,朝上场外面跑。被白布裹满了的民俗学家开始还镇静地配合,但当他抬起来听到八棵松人震耳的狂呼声时,他感到了某种恐怖,他拼命喊,“去哪儿?你们抬我去哪儿?”抬鬼的人说,“去龙凤大缸,你怎么忘了?这是你让我们干的。”民俗学家再次镇静下来,透过那块白幔看见无数八棵松人跟着他狂奔,黑压压的一片。有人在喊,“鬼!鬼!”他被抬着在八棵松腾空飞行,突然就想起锔缸老人和五林这个名字,这使他一阵心悸。而抬鬼人的速度逐渐加快,他们抬着他朝龙凤大缸疾走如飞,民俗学家恍惚看见了那口大缸,缸上的裂纹和锡钉,还有一寸深的雪水和青苔。民俗学家猛地尖叫一声,不,放下我,快放下我!
送鬼的人群终于止住,他们把民俗学家放下地,给他解开层层包裹的白幔,民俗学家的脸露了出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他站起来踢掉那匹白幔,双手拍打着衣服、裤子,还有头发。他对白发老人说,这是摹拟,这是假的,我是研究民俗的,我可不是人鬼。
“这当然是假的。”白发老人说,“真的可不是这样,真的拈人鬼到这里还没完呢。”
“我有点闷,透不过气来。”
“没有完呢。”白发老人说,“要把你塞在缸里,每个八棵松人打你一棍,你要被乱棍打死。”
“到这儿就够了,已经够逼真的了。”
民俗学家舒了口气,他坐到那口大缸上看着木然的八棵松人。人群渐渐散了,民俗学家感到非常虚弱,他坐在那儿直到月亮升到远处上砖窑的烟囱上。人群渐渐远离了他,唯有水田的稻草人在凤中簌簌地呜咽,稻草人的帽子不见了,不知谁在混乱中摘走了那顶破草帽。
这是怎么回事?民俗学家摸了摸他的喉管处,从被裹进白幔后他的喉管就像被堵住似的,呼吸艰难。他拍了拍缸沿,站起来。他想他竟然在八棵松做了一回鬼,这未免有点晦气,不过他的调查无疑是最出色的一次了。
我听说事情发生在民俗学家离开八棵松的那一天。
民俗学家背着他的枕形旅行包离开学校,他走过村巷的时候,许多八棵松人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和他道别。他听不清他们的声音,但知道是道别。民俗学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沿着结满冰碴的上路,朝乡村公路走去。那天风很大,民俗学家把凤衣领子竖起来,侧着身子走。经过村口的时候,他注意了一下那口龙凤大缸,缸里的水在一夜之间已经结满了冰,微微发蓝。这时候他闻到了空气里那股锡条被熔化的气味,它在大缸四周凝结着,熏他的脸和行李。民俗学家举目环顾,他发现局叔老人已经走过去好远了。
锔缸老人走在乡村公路上,他的担子闪着一点火光在公路上飘浮,好像一只萤火虫。锔缸老人的出现使民俗学家意识到某种神秘的循环。他想追上去。他想弄清这种循环的实质。民俗学家加快了步子,很快地踩上乡村公路的碎石路面。根据他的目测,锔缸老人距他最多有三百米之远,按照他的步幅和速度,他在五分钟内就可以追上锔缸老人。
后来民俗学家几乎是在公路上小跑,他发现他与锔缸老人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还是那么远,三百米左右。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民俗学家跑着跑着,额上开始出汗脚也开始发软,他被疑虑和焦灼所困,很像一匹老马无望地奔驰着。而且他听见公路上响起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呼唤声,呼唤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隐隐约约回荡着:
五林五林五林
民俗学家站在公路上前后左右地找寻,除了前面锔缸老人的那一点火,到处是冬天荒弃的田野,乡村是空空荡荡的。民俗学家狂躁起来,他突然转过身朝天空大喊了一声:“五林!”他听见自己的喊声在乡村发出了巨大的回荡。紧接着他感到身后有一股强劲的气流压过来,气流很快又变成坚实的钝器把他撞飞了,他在空中飞行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就仆倒在地上了。
驾驶大卡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司机。小司机记得他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按喇叭了,那个人呆立在公路上一动不动,小司机以为他是搭车客,他不想让人搭车就直开过去,大凡搭车客最后总是躲开的。但那个人出了毛病,他被卡车的车头撞飞了起来,形状酷似一只惊飞的大鸟。小司机当时很害怕,他没有停车,而是加大马力逃离了出事地点,但当他把卡车开到县城繁华嘈杂的人流中时,负罪感压倒了他。后来他把卡车停在县公安局的门口,跳下驾驶室走了进去。
察看车祸现场的人在乡村公路上走,肇事的小司机走在前面,他们都低着头寻找血迹,公路上暮色初降,碎石路面泛着干净的白光,没有血迹和尸体,小司机对警察说,这就怪了,我明明是在这一段撞了他的,怎么没有了呢?有人说会不会让村里人抬走了呢,我们进村去看看吧。
他们拐上了狭窄的上路,朝八棵松村走。走到村口的时候小司机突然喊了起来,“旅行包,他的旅行包在那儿。”他们看见一只深棕色的枕形旅行包放在一口大缸边,他们跑过去,然后就看见一个人的两只脚,那两只脚翘在那口大缸的缸沿上,死者蜷缩着身子躺在大缸里。
死者的眼睛睁开着,从服饰外貌很容易判断他的学者身份。他的脸像冰块一样苍白寒冷,眉宇间凝聚着迷茫的神情。
“在缸里?”小司机说,“他怎么跑到这缸里来了?”
富有经验的警察们打开了死者遗留的旅行包,包里除了衣物、毛巾、牙刷、牙膏和茶杯外,有一个塑料封皮的笔记本,本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最让人注目的是从笔记本中掉出来的一张锡箔纸,上面的锡箔已经磨损得斑斑驳驳,纸的背面画着一个鬼符,还有用红墨水写的一个大大的鬼字。
“鬼!”小司机说,“他是一个鬼!”
我认识那位民俗学家。民俗学家之死在我看来充满神秘因素。在他的追悼会上,我听见另一位民俗学家像自言自语说,这只是仪式的完成。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城北唯一的这个游泳池,它座落在新开的东风路上,与阀门厂的厂房仅有一墙之隔。从香椿树街走过来大约要花十分钟时间,沿途是砂石和沥青堆积在路的两侧,两侧没有一棵树,炎热的八月天气,你朝游泳池走过去会觉得头顶上悬了七八个太阳,渴望着游泳池的水,因此你的脚步也会愈来愈急。
游泳池从来不对外营业,它是阀门厂的,从七月开始到九月,每逢一、三、五、日对厂里的职工开放。据街上那些泡过正规游泳池的人说,阀门厂的游泳池只有二十五米长,充其量是个儿童游泳池,它的跳台也只是几根铁杆托着一块木板,假如谁表演一个燕式跳说不定脑袋会撞在池底出人命的。尽管这样,从七月开始这个游泳池从早到晚挤满了人,男孩和女孩,他们并不都是阀门厂职工的子女,但他们每人都有一张米黄色的贴有照片、盖过公章的游泳卡。在游泳池的进口的墙上,用墨汁写着凭卡入池的字样,在一间简陋的木板搭建的小屋里坐着守门人老朱,老朱大概是阀门厂的退休工人,年纪明显很老了,而且他的脖子因为疾病几乎歪垂到了肩上。
从七月到九月,歪脖老朱像一个门神守护着通向游泳池的那扇铁门。
达生第一次去游泳池是跟着他表哥去的,表哥在阀门厂做翻砂工,自然有一张游泳卡,达生记得表哥把他的卡给了自己,表哥跟歪脖老朱说了些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地通过了铁门,似乎并没有费多少力气。
这年夏天达生迷上了游泳,或者说迷上了在游泳池里游泳。香椿树街的少年们一般部在街边的护城河里游泳,但是夏季的河水很脏很油腻,从河上驶过的驳船常常塞满了狭窄的河道,更主要的一点是达生认为在河里是洗澡而不是游泳。
达生的表哥正在与街上糖果店的一个女孩子谈恋爱,他没有时间经常把达生带到游泳池来,但他很慷慨地把游泳卡让给了达生。达生说,卡上是你的照片,恐怕门口的歪脖老头不让我进去。表哥顺手就把照片从卡上揭了下来,他说,换上你的照片不就行了吗?再说那个老朱老眼昏花的,他不会留心照片的。
达生第一次使用改装过的游泳卡没有遇到问题。达生穿着红色的汗背心和蓝色的田径裤,手里拎着一只尼龙网兜,网兜里有一条新买的彩色条纹游泳裤和那张游泳卡,达生的凉鞋和脚趾上沾着东风路的沥青和灰上。通过游泳池的铁门时他拎起网兜朝歪脖老朱晃了晃,心却跳得厉害,那无恰逢老朱正和一个穿游泳裤的男人下象棋,他朝达生挥了挥手,达生就疾步跑过去了,意外的顺利使达生感到一阵狂喜。
更衣室里挤满了人,每个储衣拒都被塞满了,湿滚滚的地上杂乱地堆放着许多鞋子,空气里混杂着尿臭、伤膏药和消毒粉的气味。达生在一个角落里换游泳裤,从隔壁的女更衣室里传来一群女孩尖声的说话和快活的笑声,他听见一个女孩说,今天我游蝶泳,达生暗暗地笑了,他知道蝶泳是一种漂亮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姿势,没有几个人会游出这种姿势的。
八月午后的阳光直泻在游泳池暗蓝色的水上,许多人坐在池边的水泥地上,许多人泡在水里一动不动,达生鄙夷地想,他们是来泡水而不是来游泳的。达生独自从浅水处绕过人群朝深水区游过去,采用的是他刚刚学会的比较标准的蛙式,(他已经戒除了香椿树街普遍的狗刨姿式。)深水区的一侧人少多了,达生看见一个人正游着他所渴望的蝶泳,一个人真的像蝴蝶扑翅轻盈地掠过水面,游蝶泳的人横越泳池,恰恰经过达生的面前,而且他的手也恰恰在达生的肩上触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