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1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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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撤摊,你骗了我。李先生把那块肉扔到案板上,他指着肉质问肉贩子,你说这是蹄髈还是肥肉?
是肥肉。肉贩子镇定自若地打量着李先生。
可你刚才说是肉蹄,你把它当蹄髈的价格卖给我。一块肥肉你竟然要了我六块钱。
不会的,肥肉是肥肉的价,蹄髈是蹄髈的价,肥肉怎么卖得出蹄髈的价呢?肉贩子绞干了抹布,朝旁边的一辆黄鱼车走去,他说,我天天在这里卖肉,从来没干过这种缺德事,你肯定记错了,要不你就是存心来诈我。
我没记错,就是你。你还说这肉看上去肥了一点,其实是肉蹄。李先生追上去挡住了肉贩子的黄鱼车,他用愤恨的目光盯着肉贩子年轻而红润的脸,他说,你别溜,请先把六块钱退给我,我不会让你这么溜掉的。
我溜?肉卖完了我得回家睡觉。肉贩子鄙夷地扫了李先生一眼,然后跨上黄鱼车的座垫,他说,你大概是穷疯了,买块肥肉还不想花钱,还想让我贴补你六块钱?你让大家评评世上有没有这个道理?
旁边已经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人,李先生气得满脸通红,这种庸俗的局面使他感到一丝恐慌,也使他的一腔义愤转化成另一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他拎起案桌上的那块肉嘟嚷道,我自认倒霉好了,我要向市场管理委员会反映,一块肥肉竟然卖了六块钱!李先生拎着肉冲出围观的人群,胸口觉得很闷。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好像要把心中的怨气一起吐出来。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原来是靠在一辆运货板车上的,板车被人拖走后自行车就倒在了地上。李先生把自行车扶起来,心想我今天真是倒霉透了。然后他发现自制弹簧锁的钥匙不见了,搜遍每个口袋都没有,急得李先生想骂娘,正要弯腰拾砖砸锁的时候,那把钥匙从他手掌心里掉了下来,原来钥匙一直就在他的手心里。
李先生骑上自行车,猛然看见那个年轻的肉贩子骑着黄鱼车从他身边擦过,肉贩子骑黄鱼车的动作幅度很大,透露出一股骄横的不可一世的气息,他的背影对李先生是一个强烈的刺激,李先生的与之论争到底的念头也就在瞬间突发而起了。
破旧的蓝漆斑驳的自行车发出一阵哐啷哐啷的巨响,李先生现在与肉贩子保持并行的速度,他冷静地对肉贩子侧目而视,就像一个猎人紧紧地盯住狡猾而强悍的猎物。
你跟着我干什么?你要是闲着没事,不如回家睡个回笼觉,盯着我有什么用?
你骗了我,你得把六块钱退还给我。
别瞎缠了,你想跟我回家?跟我回家也没用,我起早贪黑挣几个钱,凭什么白白地还给你六块钱?一分钱一分货,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我不是缠你,我桌上还堆着学生作业没批,哪有工夫来缠你?问题是凡事都得讲理,我这样的家庭经济素来拮据,你怎么能白白骗去我六块钱呢?
六块钱,六块钱!肉贩子突然不耐烦地叫起来,难道那块肉就不要钱买吗?什么六块钱,最多一块钱。
李先生感到一阵欣喜,事实上肉贩子至此已经承认了他的欺骗。李先生用力蹬了几下他的破自行车,这时候他也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怪我说错了,不是六块,但也不止一块。根据这块肉的重量和价格来推算,你应该迟还给我三块,这样我也不用把肉还给你,带回家做红烧肉其实也好吃的。
三块?你认为肥肉就不是肉啦?有时候你想买肥肉都买不到。肉贩子放慢了黄鱼车的速度,侧过脸对李先生说,最多退还你一块五,算我今天倒霉吧。
两块钱。李先生想了想很坚决地说,你最少得还我两块钱,因为那块肉最多值四块钱。
好吧,两块就两块吧,我缠不过你。肉贩子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伸进围裙的大口袋里掏钱,掏出一大把油腻腻的毛票,肉贩子懒得下车,他就抓着那把毛票隔车递给李先生,算我倒霉,白白赔了两块钱。
李先生匆忙跳下车去接钱。李先生将自行车停在香椿树街与龙门路交汇的十字路口,人就站在交通红线内侧清点那堆毛票。李先生在点钱之前仍然没有忘记交通规则。
他点了两遍,发现总数都是一块八,肉贩子少给了两毛钱,恰恰就是李先生买那块肉时杀下的价钱。李先生的胸口再次感到沉重的一击,他抬起头发现肉贩子的黄鱼车已经疾速通过了十字路口,从他的背影中李先生再次感受到了嘲谑和污辱。
回来,你少给我两毛钱!
李先生举起那把毛票朝马路对面高声大喊,肉贩子没有回头,肉贩子也许听见了也许根本没有听见,要知道十字路口往往是嘈杂和繁忙的,来往的车辆喇叭淹没了李先生嘶哑的声音。
李先生突然怒不可遏,他骂了一句粗鲁的下流话,然后飞快地骑上自行车去追赶那个肉贩子,他决定跟奸滑而可恶的肉贩子纠缠到底。李先生不顾一切地骑车横贯路口,这是一个不容选择的灾难的时刻,一辆运送冰冻海鱼的卡车迎面驶来,司机在踩动刹车闸的同时听到一声狂叫,然后是自行车被撞倒后发出的清脆的令人恐怖的声响。
是一个暮春的早晨,并且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阳光散淡地照耀着路口的车祸现场。香椿树街的人们来到路口,看见水泥地上有一滩鲜红的血污,血污的旁边横陈着一辆熟悉的破旧的自行车,现在它已经完全散架了,而自行车笼头上悬挂的一块肥肉却完好无损。在早晨,九点钟的阳光下,那块肥肉闪烁着模糊的灰白色的光芒。
民俗学家到达八棵松村是去年冬天的事。他提着一只枕形旅行包跳下乡村公共汽车,朝西北方向走。公路上积着薄薄的绒雪,远看是淡蓝色的,逶迤而过的高压线和电线杆把公路割成均匀的方格,偶有鸟群飞掠过赶路人的头顶,很突然又很有秩序。民俗学家朝八棵松走着,实际上他也成了我记忆中的风景。
锔缸老人这时候坐在村口的大陶缸前,他的担子就在缸的另一侧放着,熔锡的那头燃着小小的火苗,暗红的一团,锡条被熔化的气味蔓延在雪后清测的空气中。老人用火钳夹起了一枚锡钉,他蹲下去寻找缸上的裂纹时听见一阵踩雪声。老人回头看见一个陌生人朝八棵松村走过来,他没有在意。他朝大缸的裂绞处吐了口唾沫,然后使劲把锡钉压进去。锡钉先是贴在缸上,很快地又掉下来了。老人皱了皱眉头,他发现陌生人站在身后,陌生人正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口大缸看。
“烧嫩了,钻不进去。”钥缸老人说。
“是哪个年代的?”民俗学家说。
“你说什么?”铜缸老人说。
“我说这缸。”民俗学家用食指勾起来朝缸壁弹了一下,缸内发出清脆的回声。“是清朝的龙凤缸。”
钥缸老人这时夹起了第二根锡钉,这回他很顺利地把锡钉焊到了裂纹上。他朝民俗学家笑了笑,说:“就这样,我钥缸铜了五十年了。在这一带转悠了五十年。你从哪里来?”
“省城。这是八棵松吗?”
“差不多。你干什么来了?”
“我收集民间故事。”民俗学家迟疑了一会回答道,他想一个乡村老人是不明白民俗的涵义的。
“故事要人讲,你想找谁讲呢?”
“不知道。我还不认识他们呢。”
“你去找五林吧.”老人又笑了笑,他俯下身去吹了吹火,又说,“去找五林吧。他肚子里故事最多。”
民俗学家手扶着大缸,四下了望着冬日的八棵松村。太阳淡淡地照着半涸的水田,有点发白。树木稀疏地散落在上沟和坟坡上,都落叶了,并没有想像中的松树。四周最醒目的是水田里孤零零的稻草人,稻草人的颜色已经发黑,头上有顶草帽,帽沿上的洞不知是被哪种大胆的鸟类啄破的。
据说民俗学家住在八棵松小学的教室里。八棵松没有小旅店,外来的人都被安排在教室的课桌上过夜,不收一文,但必须在小学敲上课钟前离开教室,那些清晨,民俗学家背着包从小学校那里走过来,走进村里的许多门洞,然后走出来。他脸色苍白,唇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他的米色风衣和枕形旅行包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好多八棵松老人对民俗学家讲了这一带残存的风俗,民俗学家都作了笔录。他们坐在小酒馆的炉火前,喝酒吃肉,民俗学家掏钱请客,每次都有收获。有一回他突然想起进村前碰到的锔缸老人,想起五林这个名字,就问他们,谁是五林?苟怪的是八棵松的老人都不知道五林是谁。后来有个老人惊叫起来,他说我想起来了,五林,五林是个鬼,他死了快六十年啦,他拈到了人鬼!
于是,民俗学家听说了八棵松早年间拈人鬼的风俗,他预感到那是调查最有价值的部分,他请老人慢慢地讲,但老人年逾八旬,说话很含糊,他只能记下一些断断续续的话。
记录
八课松拈人鬼的刁俗从上古一直延续至民国十三年,拈人鬼者,即从活人中抓阉拈出鬼祭奠族人先祖的亡灵。每三年行一次仪式,适时所有村人汇至祠堂,在供桌上拈取一只锡箔元宝行至长者处拆开,其中必有一只画有鬼符,拈此元宝者即为人鬼。人鬼者白衣裹身,置于龙凤大缸内,乱棍打死。
民俗学家记下这些后还不太满足,实际上在他的研究生涯中这种骇人所闻的风俗是头一次碰到。在小酒馆的炉火前他浑身发热,思维极其活跃。后来他想到了一个最理想的记录方法,就是再现昔日拈人鬼的场景,他抓住白发老人的手说,你还记得那时候怎么拈人鬼的吗?白发老人说,清清楚楚,怎么也忘不了。民俗学家说,那好,咱们就来拈一次人鬼感受一下吧,白发老人朗声笑起来,不行,现在不能拈人鬼了。民俗学家又去买了几瓶酒几盘肉端到老人们面前,他说,没关系的,只当是游戏,只当帮我的忙吧。据说八棵松的老人们很快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们约定冬至日这天在小学校里再现拈人鬼的仪式。这是八棵松老人们的意思,他们说从前拈人鬼就是在冬至日,而小学校就是由从前的祠堂改建的。
冬至前的气候湿润而寒冷,地上的薄雪化成了黑泥,八棵松乡村恢复了纯粹的旧貌,有农人在雪后赤脚淌进水田,抬起秋天掉落的干稻,匆匆归家。而稻草人依然站着,守望无边的冻上。
民俗学家在村口又看见那口大缸,缸略略倾斜着,里面积起了一寸深的水。他想那肯定是雪水。他弯下腰摸了摸缸上凸现的龙凤图案,敲了敲。对自己说,“就是这口龙凤大缸。”紧接着他发现缸上的裂纹已经补好,一只只锡钉像牙齿般坚实地咬在缸缝上。民俗学家的手指被锡钉烫了一下,他四处环视,发现那个锔缸老人挑着担子走过一座坟丘,渐渐隐没了。
“五林,”民俗学家想起五林是六十年前的人鬼,禁不住哑然失笑。他又绕着大缸走了一圈,他觉得他绕着八棵松的昔日生活走了一圈,埋葬死者的缸就在脚边随他旋转,民俗学家想像着八棵松神奇的风俗仪式,心中充满激情。
“五林,”民俗学家将手伸进缸内,他摸到了五林的虚幻中的头盖,血肉模糊的,像海蜇向上吸浮。他甩了甩手,甩掉的只是空气,缸里只有一寸深的雪水,雪水下结着灰褐色的青苔。别的什么也没有。其实也没有幻觉,民俗学家想锔缸老人是怎么回事,他让他去找一个死人讲故事,这种玩笑对民俗研究是无益有害的。民俗学家又看看刚才伸进缸里的手指.手指上也没有什么,五根手指苍白失血,主要跟天气和他的贫血症有关。
八棵松在冬至这一天重演了拈人鬼的仪式,参加者有一些是自发前来的老人们,而民俗学家通过村委会找来了更多的八棵松村民,他要求仪式具有逼真的效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