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1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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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来一直站在铁匠铺里看铁匠们打铁,他还看见了里面窗台上的一盆米饭。书来想,这些铁匠也许是世上最后几个吃米饭的人了。书来想着想着就慢慢地跪了下来,他说不出话,只是虔诚地凝望着铁匠和他们身后的那盆米饭。
“你跪着干什么?”
“我不知道。”书来望了望他的膝盖,他说:“我的膝盖自己跪了下来,我想求求你们帮我,你们帮帮我吧。”
“怎么帮你?我们帮了你谁来帮我们?”
“给我米饭,给我活干,让我留在铁匠铺吧。”
三个铁匠对视了一眼,他们短促地笑了笑,然后一齐放下手中的活朝书来走过来。书来感觉到那些滚烫粗糙的手抓疼了他的胳膊和腿,他叫了一声,他像一块石头被铁匠们呼地扔出门外。
“给你饭吃我们就会饿死。”淬火的铁匠最后对书来说。
书来躺在泥地上一动不动,他被扔在地上了。他不想动。视线里是马桥镇的天空,天空很蓝很明净,有许多云朵,书来觉得那些云朵才是真正的棉花,洁白柔软,随风变化,书来想最后的棉花地是属于天空的,乡亲们都被欺骗了许多年,棉花彻底欺骗了他们而使无数人离乡背井,他们耕耘种植,收获的是饥饿和流浪。书来苦笑着爬起来,他对铁匠铺里的三个铁匠说,我不恨你们,我恨棉花,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剩余的夏季里,书来滞留在马桥镇。1941年的夏天闷热而绵长,书来想躲过这个夏天以后再继续上路。现在书来又拥有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里装着玻璃瓶、破布、子弹壳、干馒头等杂物,还有一块棉花,那是从垃圾堆中捡出来的,书来一眼就认出那是家乡出产的棉花,他把它塞进了玻璃瓶,他想也许这是最后的一种纪念了。
马桥镇上的霍乱病菌也就是这个夏季开始流行的。霍乱病菌从逃难者聚集的河滩上突然地滋生,很快地朝四处弥漫。那些患了霍乱的人脸色苍白,上吐下泻或者昏迷不醒,马桥镇的空气充满了一种恶浊的臭气。书来惶然地踯躅于街头,看见那些肮脏的死尸被芦席卷着,扔在河那边的乱坟岗,有的甚至就扔在路边,招来无数苍蝇野狗。他经过了铁匠铺,铁匠铺的炉火已经熄灭多日,墙上挂的地上堆的农具在寂寞中散出微弱的幽光。三个铁匠中只剩下淬火的铁匠,书来看见他正在地上爬,慢慢地朝门边爬过去,他的手里抓着什么东西。
“你要干什么?”书来好奇地看着铁匠。
“铁钉。”最后的铁匠抬起蜡黄的脸,亮出手里的一把铁钉,他说,“这是棺材钉,我昨天为自己打的。”
“你要干什么?”书来盯看他手里的铁钉说。
“我的棺材在隔壁棺材店存着,你能不能为我收尸钉棺,我把这个铁匠铺送给你。”
书来笑了起来。他觉得铁匠的想法幼稚而奇怪,而且它是不合理的。书来说:“不行,我替你收尸谁替我收尸呢?再说,人全死光了铁匠铺还有什么用?我不要铁匠铺,我只要能活下去,总归会找到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书来听见铁匠手里的棺材钉当地散落在地上,他用脚踢了踢那些钉了,转身离开了铁匠铺。铁匠伏在地上呜咽,这种声音非常熟悉,书来觉得人类垂死的呜咽与水淹的棉花是一模一样的,它们之间并没有区别。
路上仍然是逃难的人,都是拖儿带女背井离乡的人,他们像荒野中的羊群盲目地行走,这种景象在1941年的夏季持续不衰。书来混迹其中,他的表情和别人相仿,茫然中带有更多的平静,在一个三岔路口,书来拉住一个老人问:“我该往哪里走?”老人不假思索地说:“往家走,你的家乡在哪里就往哪里走。”书来说:“我的家乡被水淹了,那么大的棉田,那么多的房屋,都让水淹了。”老人愤怒地说:“水淹了也是你的家,给我回家去吧,哪里都没有活路,我们都回家去吧。”
书来站在三岔路口,思考了一会儿。他对老人的话充满怀疑,这样的年代不能轻信任何人的话,书来不想回家,家乡滔天的洪水至今仍然使他恐惧和眩晕。书来决定继续朝南走,有人告诉他,南面有铁路,铁路是一种神奇的物质,人沿着铁路走,可以到达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到达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几天后书来终于在平原深处看见了铁路,铁路在阳光下闪烁金子般的光,笔直地穿越整个平原,直到无穷无尽。书来爬上路坡,站在路轨中间四处望了望,他对世界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想,这离他的家乡起码有千里之距,而他面对的世界也发生了质的变化,它远离了水和干旱,远离疾病和死亡,远离了所有的灾难。
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黑点。随着轨道的震颤和隆隆的轰鸣,黑点越来越大,书来看见了火车,他拼命地朝火车挥手,停一停,把我带走!火车仍然轰隆隆地跑着,书来急了,他放大嗓门喊着,停一停啊。把我带走!书来看见了火车亮崭崭的车轮和铁管中吐出的蒸气,火车仍然不肯停下来,书来跺着脚,几乎是发狂地喊着,快停一停啊,把我带走!书来不知道火车为什么不肯停下来,他已经把嗓子喊破了。书来张开双臂像鸟一样飞奔了一段,他想把火车拦下来,紧接着他就彻底绝望了,他感觉到疲惫的身体被火车撞飞了,他像一片枯叶在空中飘着。在丧失所有意识之前,书来看见的是千里之外家乡的洪水,无数雪白的棉花仍然在大水之上漂浮,其色泽从雪白变化为浅红色。
夏季快要过去了,经过铁路的逃荒者看见一只麻袋丢弃在路坡上。他们一次一次地搜寻麻袋中的东西,把有用的捡走。最后的搜寻者只发现了一只装着棉花的玻璃瓶,他把棉花掏出来扔掉,带走了那只玻璃瓶,他不需要棉花。
棉花是最柔软的物质,有时候起风了,棉花会随风飘起来,沿着铁路缓缓飞行。
一切都要从已故的英雄豁子说起。
我当时正在铁匠弄里的八一中学上高中,我们的学校一直像个饲养场,长满枸杞和石灰草,三排平房就像三排大鸡笼,关押着大群小公鸡小母鸡,乱糟糟臭哄哄的。我跟豁子坐在前后排座位上苦熬中学时光。豁子是个小巨人,身高已经抵达教室门框。他曾经给我们看过他的生殖器,也比任何人的都大。我坐在豁子前面上课时经常听见他随意地放屁打嗝,一回头就看见他厚实的上唇结了一条绛色的豁口。那就是兔唇,也是我可望而不即的英雄的标志。我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有人剃了板刷头走进学校大门,那颗头颅异常神气勇猛,每一根头发都像钢针一样直立,每一根头发都只一寸长,依稀可见头皮下血液的颜色。那是世界上最男子气的头颅了。我记得第一个剃板刷头的英雄就是豁子。
我穿过学校的操场往铁门外面走。沙坑前有一群小母鸡正在跳小山羊。我的上初一的妹妹阿咪也在里面。她们的体育教员穿着一条紧兜着屁股的田径裤头吆五喝六,令人恶心。我正好看见阿咪像猫一样跑起来向山羊冲去,结果坐在上面尖叫。我停住看着那个下流的体育教员如何把阿咪抱下来。阿咪辫子上的蝴蝶结给弄散了。她的一绺头发聋拉在大脑门上显得很可怜。
我在学校里从来不搭理阿咪。我走过那群小母鸡身边时听见呵咪的声音,“你干什么去,还没下课呢。”我头也没回,我讨厌阿咪在别人面前老气横秋地跟我说话。
去找豁子。去找豁子给我剃头。我跟他约好这天下午到仓库剃头的,但是他没有来学校。我趁地理教师在黑板上画地图时从教室后门溜出来,顾不上带霸气书库了,我的头发虽然不算长,但我铁了心要剃头了。
逃学的路上没碰见人。只有铁匠弄人家挑在屋檐下的晾衣绳在阳光下滴水,违章喂养的鸡鸭在路边扒坑拉屎,我跑出世界上最肮脏的铁匠弄,迎面就看见了河与石桥。豁子的家就在石桥那边的桑园里。我走过石桥时还是没碰见一个人,那个下午真是寂静得奇怪。
豁子家的门牌号码是桑园里81#2号,这个奇怪的门牌号码说明豁子家是被房管所追认的自由建筑。他家的屋顶是油毛毡盖的,上面压着几块石头和一只破瓦钵,他家门前不种桂花树,种的是一丛蓖麻。我敲响那扇木板门时,听见豁子的母亲跟着双木屐来开门。她是个黄头发的苏北女人,会抽烟,会像男人一样咳嗽吐痰。她像审视小偷一样斜眼盯看我。
“我找豁子。”
“他上学了,没在家。”
“他没去上学,我跟他约好了,今天我们有事情。”
“他死啦?他怎么会不去上学?”
“我们约好今天给我剃头的。”
“他死啦。他怎么会给你剃头?”
面对一个凶恶的女人你就不能跟她噜苏什么,我转身从她身边逃开。午后的阳光透过桑园人家的桂花树叶洒在我的头顶上,有一种酥痒的感觉。豁子跑哪儿去了?我揪着头上细软的发丝惘惘然的,又朝石桥那边走,想起豁子留着板刷头站在石桥上抽烟哄女该的光辉画面我骚动得要发疯。
豁子跑哪儿去了?大街上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好汉子朋友遍及城市各个角落,你只能追逐他的四十五码鞋的踪迹,你即使在某间挂满沙袋的空房间窗外看见豁子,你也无法走进去,因为你不是好汉豁子。这道理心里要明白。
一切都要从我那天剃头说起。
我走出桑园里走上石桥时,发现张家理发铺子的白帆布遮阳篷竖在桥堍下。剃头匠老张躺在一只转椅上打盹,另一只转椅上睡着一只猫。我只是朝那里张望了一下,老张就睁开眼睛朝我喊:“剃头吧,来吧。”
我已经好几年没让老张剃头了。我摇着头,却又朝他走过去了,猫从转椅上跳走,把油腻腻的座位留给我。我抓住那张转椅转来转去地玩,看见坐垫上到处留下了那只黑猫的爪印,形状很怪异。
“你不会剃的。”我说,“你肯定不会剃板刷头的。”
“什么板刷头?你说出样子我没有不会剃的。”
“说也说不明白,你看见豁子的头了吗?就要那样的。”
“豁子的头?”老张愣了一下,然后盯住我看了好一会儿,伸出两只有筋暴露的大手搭住我的双肩,把我按在转椅上,又抖开一块白布扎在我的脖子上。老张说:“坐着别动,什么样的头我都会剃。”
在那座白帆布遮阳篷下剃头有一个天大的好处,可以眺望石桥与河上风景,就这样我坐在老张的身前,眼睛始终望着石桥,我看见石桥的桥孔上方长出一棵无名小树来,叶子被午后的阳光过滤得淡黄浅红的,结着细细的绒毛,就像女生的皮肤一样。那棵树下面写着几个红漆大字:
不准下河游泳
我的头发纷纷坠落。我的脑袋越来越轻。
“你属虎吧?”老张说。
石桥上走过了三个女孩,她们屁股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的家伙。我一眼就发现他也是板刷头,跟豁子的一模一样,他在三个女孩后面说着什么,自己咧嘴笑着,嘴里一个黑洞,那个黑洞好奇怪。
“你要是不属虎就属兔子。六二年六三年街上一下子生出来十几个小鸡巴,家家挂尿布片子。河水都发出一股臭味,一直臭到现在。”老张说。
三个女孩像三棵玉米苗走下桥,神态似受了惊一样兴奋。她们边笑边跳,跟小母鸡没两样。但后面那家伙站在桥上不走了。他甚至不再朝女孩们看,脸掉向石桥和河水的上游。我看清了他的脸,他确实是个陌生人。
“你看见桥上那人了吗?”老张突然拍了拍我的脑袋,“那人昨天在城墙上让谁砸破了脑袋,满头是血跑我这几剪头发,他的头就是我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