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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苏童-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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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说,瞧,那边有个钓鱼的。汝平不禁笑了。他知道钓鱼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种语义,特指
那些在公共场合勾引异性的勾当。

    “这儿可以坐吗?”“随便坐。又不是我家的椅子。”

    她们在他边上的空位坐下。从身高依次排列,她们分别是吉丽、上官红杉和小曼。这当
然是汝平后来知道的。汝平看见吉丽从牛仔茄克的口袋里掏出一盒莫尔牌香烟,很熟练地抽
了一支叼上。然后她侧转脸,微笑着对汝平说,“先生是钓鱼的吗?”“什么意思?我没带
鱼竿。”

    “先生还挺幽默。”她朝两个同伴眨眨眼睛,“不带鱼竿怎么上钩?”“用手摸。”汝
平想了想,很严肃地说。

    他看见吉丽和小曼都会意地咯咯笑了。上官红杉没有笑。她始终朝窗外看着什么,她的
面容轮廓美丽绝伦,在很淡的灯光下发出一种玉石色的光泽。这是上官红杉给汝平的第一印
象。汝平想一个街头女孩如此美丽是罕见的。“不,他不是钓鱼的。”小曼审视着汝平,从
嘴里吐出一只橄榄核,她对吉丽说,“他在这儿摆气质呢,他是美籍华裔,越南侨胞,我一
眼就看出来了。”

    “你抽的是什么烟?”吉丽拿起汝平的香烟翻弄了两下,“这是什么破烟?看来你是没
有资格请我们喝一杯了。”“你以为我想钓你们吗?你们是什么鱼?大头鲢鱼,两块钱一
斤。”“对女士说话最好文雅一点。”吉丽说着朝女招待打了个榧子。她对汝平笑了笑,
“没关系,一看你就是只空包。我来请你喝一杯吧。”女招待端上咖啡时上官红杉慢慢地转
过脸来。她就坐在汝平的对面。她直视着汝平的脸,目光很散淡,一绺长发垂在脸颊上。汝
平感到女孩桌底下的双膝,朝他柔软地撞了一次,两次,然后停止不动了。他听见女孩莫名
地叹了一口气。在咖啡馆里汝平认识了三个女孩,汝平在虚幻中看见某台老式唱机旋转着,
一支古老而感伤的爱情歌曲姗姗而来。他想像中的关于爱情的电影似乎出现了最初的场景。
“喂,会跳舞吗?”“会一点。”“会一点是多少?探戈会吗?伦巴会吗?”“会一点。”
“别谦虚了。谦虚使人落后,骄傲使人进步。”“我从来就不知道谦虚什么样子。我只能说
会一点,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种舞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你说有多少种?”

    “我也不知道。”汝平看着女孩们咯咯笑起来。他想无聊时逗女孩疯也是一件有益于身
心的事。他注意到上官红杉的神情依然故我,他想她也许是例外,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欢笑,
他就是这样。“你跟我们去亚洲饭店跳舞吧。你不用担心钱。”小曼回头拍了拍吉丽的肩
膀,“吉丽付帐。吉丽是个大财主。她的先生在香港每月给她寄美元寄港币。吉丽最喜欢跟
你这样的小白脸跳贴面了。”“八格呀噜嘶拉嘶拉的,”吉丽怪叫着抬起皮靴朝小曼踹去,
两个女孩扭打起来。一只咖啡杯砰地掉在地上,碎成几片。女招待闻声赶来,说,赔钱吧。
吉丽松开了手,不屑地瞟了女招待一眼,她弯下腰从皮靴里抽出一张拾元兑换券朝桌上一
拍:“够了吧?”然后她对同伴们说,走呀,去亚洲跳舞。这种烂地方待久了对健康不利。

    上官红杉站起来,系好了白色丝巾,她对汝平注视了几秒钟,说:“来吧。有事干比没
事干好。”

    汝平好像听见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上官红杉天生的女性魅力轻易地使他随之而去,就像
树叶随风而去,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现在他想起第一次与上官红杉跳舞的情景,仍然有
一种晕眩的感觉。他看见女孩的长发在舞厅灯光里飘飘洒洒,她的头发上有一种奇特的香
味。它们编织了一场甜蜜的梦幻,就像雨丝般发出沙沙的响声。汝平沉浸其中,一切都染上
温和的美好色彩。“你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你故作镇静,好像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我是乡下人。我快让这里的气派吓傻了。”“自嘲是个好办法,可以掩饰许多东西。”
“我不喜欢这种地方,到处是金钱和奢侈的气息。世界上还有几万万劳动人民在受苦受难,
可我们却在这里挥霍享乐。”“这个观点很虚伪。所有人都渴望金钱和欢乐。只有得不到才
会歧视它们。这些人大多是伪君子。”

    “你说话很直率。你是个实用主义者。”

    “你呢?是理想主义者还是伪君子?”

    “我什么都不是。我这人没有标志。不过我有许多梦想,想当航海家,想当流浪歌手后
来想当绿林好汉,想到火葬场开接尸车,都没成功。现在我是一个职业作家。”“写了多少
书了?”“一本也没有。说出来真不好意思。因为我从来没有写完过一本书,我只写开头,
下面就没有了。”

    “那你算是聪明人。我从来不看书,书都是骗人的东西。我不看书是因为不想受骗。其
实我可以反过来教那些作家怎样生活。”“请不要污蔑我们。小心我把你搬进小说里,我会
把你写成一个悲剧人物,自命不凡,放荡不羁,最后很悲惨地死了。”“怎么死的?说出来
让我听听。”

    “随便怎么死的,我可以写你吸毒致死,情杀致死,或者就撞在轮子上吧,这样最简单
也最自然。”

    “别去干这些无聊的事。你很穷是吗?我可以介绍你做生意。一个月赚一条是起码
的。”

    “一条是多少?”“一千。这你也不懂?又装蒜。”

    “不错,也许可以试试。”

    “我介绍你去找几个老板。他们就是银行,随便用手一捅,千儿八百的就掉出来了。到
时我们三七分利好了,你得七成,我得三成。对你优惠啦。”

    “既然这钱好赚,你自己为什么不干?”

    “我只想玩,我什么事也不想干。”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爱好?”

    “有一个爱好,不能告诉你,说出来吓你一大跳。”上官红杉微笑着,她的脸上有一种
浅浅的红晕,这使她显得健康而可爱。她的嘴唇湿润地噘起来,凑到汝平的耳边。汝平清晰
地听见一个粗俗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词组,他真的被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女孩像上
官这样直率放肆。一切因此有了悄悄的暧昧的变化。他迷惘地看着女孩,她的脸上充满青春
美丽的痕迹。她的眼睛现在变得温柔而灼热。他感觉到女孩的两条手臂,就像柔软的绳子捆
住他的身体。情欲的窒息黑暗无边。上浮或者坠落,一样地迅疾,一样的充满诗意。后来汝
平和上官红杉几乎是紧接着跳完了剩余的舞曲。他听见小曼大惊小怪的笑声和吉丽怀有恶意
的调侃。他还听见一种类似细沙崩坍的声音,那种声音持续不断,无疑来自幻觉,来自他的
意识深处。

    “搂紧一点。”女孩说。

    “再紧一点。”女孩说。

    这是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午夜时分,汝平和上官红杉一起回到了他在枫林路的小屋。门
被推开了,汝平真切地听见他幻想中的电影音乐。黑暗中回荡着一支怀旧而感伤的爱情歌
曲。她们经常给汝平打电话。汝平没有私人电话,他把学校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们,她们一
下就记住了。汝平不得不从一楼到三楼来回奔波,去接那些毫无意义的电话。她们有时骂大
街,有时谈时装和电视连续剧,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光是对着话筒疯笑一气。频繁的女孩的
电话使汝平招惹了别人的不满情绪。他的上司每每用厌恶的眼光审视汝平。他说,以后私人
的电话不要打到办公室来,既影响工作又浪费国家电力。汝平解释说,她们主要是太无聊
了。上司哼了一声,确实无聊。汝平说,生活有时候确实无聊。随便聊聊就不无聊了。无聊
的意思就是没有什么可聊。有什么聊一聊心情就好多了。上司说,你心情不好?汝平说,有
一点,主要是忧国忧民,当然也有一些个人问题。上司说,我看你是脑子有问题。汝平无声
地笑起来。他说,我身上到处都是问题,我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在一些阳光明媚的早
晨,汝平枯坐办公室抄写学生助学金的发放表或者年度总结,他看见时光之箭从窗外的冬青
树丛中嗖嗖地滑过去。岁月就这样流逝。汝平聆听着他的电话铃声。但他发现他的许多电话
都被同事们故意挂断了。那些人凡接到他的电话都回答说不在,然后顺势挂上。有时汝平就
站在电话机旁,接电话的同事也敢说,不在,他不在。这些电话冤案后来逐一得到证实,汝
平百感交集,欲哭无泪。他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毛病出在谁身上。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
了,他被藐视了,他被剥夺了使用电话的权利。愤怒使汝平脸色苍白,嘴角浮现出异常的笑
意。当星期三职员们集中在会议室政治学习时,汝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慢慢地举起手打
开了墙上的电扇开关。大号吊扇立刻呼呼旋转起来,汝平回头看着一群人的头发被吹起来,
围巾和手套被吹起来。他们在这场突然袭击下瞠目结舌,慌作一团。汝平心里很愉快,他像
孩子一样拍了拍手。汝平坦然地走出会议室,进了厕所。他打开水龙头洗手,他的手冰凉冰
凉的。汝平想冬天的风和水都能使人清醒,这个世界这些人都被庸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用
冷风或者冷水对付他们,这是一个简单可行的办法。汝平把所有的水龙头都打开,看着水溢
出了池子,流了一地,然后他走出厕所,把厕所的门用挂锁锁上了。第二天汝平把他的恶作
剧告诉了上官红杉。上官红杉第一次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汝平说,你别笑了,其实我
一点也不高兴。这一来我在学院再也混不下去了。也许我干得太幼稚了。上官红杉说,没关
系,你干得让全国人民扬眉吐气。那儿混不下去再找个地方吧,去康克公司怎样?合资企
业,工资里含一半外汇。我跟他们老板打个招呼就行。汝平说,我不感兴趣,在哪儿干都一
样。除了吃饭睡觉,干什么都没有意思。上官红杉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是的。我看你干什
么都没劲,干那事还行。

    这年冬天汝平离开了学院。他记得他正在收拾抽屉的时候,接到了最后一个电话。是史
菲打来的。她让他帮忙找一份工作。她认为他交际广泛,肯定有办法。史菲不知道汝平的近
况,更不知道汝平自己刚丢了饭碗。

    “你想找份什么工作?”汝平问。

    “秘书打字员什么的,”她说,“电视台你有路子吗?或者报社、图书馆也行。要高雅
一点的工作。”

    “打扫厕所行不行?我们这儿闹水灾了,缺个清洁工。”“我没闲心听你幽默。”她
说,“我电大毕业了,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太苦恼了。”“干了工作更苦恼,还不如什么都
不干,在家吃饭睡觉看电视,什么苦恼也没有。”

    “你真可恶。我再也不理你了,呸!”她大概对着话筒啐了一口。电话就啪地挂断了。

    史菲再次到枫林路时已经有了变化。她坐在汝平的床上,一言不发,埋头玩着吉他,拨
弄出一些单调刺耳的噪音。他注意到她新近烫了头发,头上很密集地布满了卷卷毛。史菲显
得有点老,或者说像一个年轻的家庭妇女。但汝平不忍心把他的看法说出来,因为史菲明显
地为自己的头发感到骄傲。“老虎在外面。””她突然说,“他在外面等我。”“老虎是
谁?”“我的男朋友呀。他老是跟着我,我到哪儿他到哪儿,他像一条跟屁虫。”“怎么不
让他进来?谅他也不会咬人。”

    “他不愿意。”她抿抿嘴唇,矜持地说,“我也不愿意,因为爱情应该是秘密的。”汝
平掀开窗帘,看见一个瘦高的穿皮茄克的男孩站在一棵树下,跺着脚取暖。他的衣领竖着,
头发很长很乱,手上夹的香烟一明一灭。汝平想他的样子是典型的电影里的失恋者。“你找
到工作了吗?”“找到了。残疾人基金会。做档案员。找这份工作好不容易哦。”她佯怨地
叹了口气,“现在我总算自立了。”“好好工作。记住,不要得罪上司,不要多打电话,不
要多说话,要多打开水,多扫地,多抹桌子。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别说这些了,烦人,
我找你商量正事。我想跟老虎吹,他这人太浅薄,一点也没有教养,光知道追女孩,他还跟
人打架。我想吹,可他说想吹就红了我。红了是什么意思?”“杀了你。用匕首或者菜刀,
或者水果刀。”“妈呀!”她抱住脸叫了一声,“别吓我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这很
简单。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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