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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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圣人的缘故。
从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条被牛车碾压得车辙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边,下了原坡涉过滋水就离滋水县城很近了。白嘉轩从原顶抄一条斜插的小路走下去,远远就瞅见笼罩书院的青苍苍的柏树。白嘉轩踩看溜滑的积雪终於下到书院门口,仰头就看见门楼嵌板上雕刻着的白鹿和白鹤的图案,耳朵里又灌入悠长的诵读经书的声音。他进门後,目不斜规,更不左顾右盼,而是端直穿过院庭,一直走到後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来。姐姐正盘腿坐在炕上缝衣服,一边给弟弟沏茶,一边询问母亲的安宁。不用间,姐夫此刻正在讲学,他就坐着等着和姐姐聊家常。作为遐迅闻名的圣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没有绫罗绸缎着身。靛蓝色大襟衫,青布裤,小小脚上是系看带儿的家织布鞋袜,只是做工十分精细,那一颗颗布绾的组扣和纽环,几乎看不出针钱的扎脚儿。姐姐比在自家屋时白净了,也胖了点儿,不见臃肿,却更见端庄,眼裹透看一种持重、一种温柔和一种严格恪守着什麽的严峻。大姐嫁给朱先生以後,似乎也渐渐透出一股圣人的气色了,已经不是在家时给他梳头给他洗脸给他补缀着急了还骂他几句的那个大姐了。院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嘉轩从门裹望过去,一伙伙生员朝後院走来,一个个都显得老成持重顶天立地的神气,进入设在後院的餐室以後,院子里静下来。姐夫随後回来,打过招呼问过好之後,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饭。饭食很简单,红豆小米粥,掺着扁豆面的蒸模颜色发灰,切细的萝萄丝裹拌着几滴香油。吃罢以後,姐夫口中嘬进一撮乾茶叶,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萝萄的气味,免得授课或与人谈话时喷出异味来。姐夫把他领到前院的书房去说话。
五间大殿,四根明柱,涂成红色,从上到下,油光锃亮。整个殿堂里摆看一排排书架,架上搁满一摞摞书,进入後就嗅到一股清幽的书纸的气息。西进隔开形成套间,挂看厚厚的白色土布门帘,靠窗置一张宽大的书案,一只精雕细刻的玉石笔筒,一只玉石笔架和一双玉石镇纸,都是姐夫的心爱之物。滋水县以出产美玉而闻名古今,相传秦始皇的玉玺就取自这里的玉石。除了这些再不见任何摆设,不见一本书也不见一张纸,整个四面墙壁上,也不见一幅水墨画或一帧条幅,只在西山墙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勾书的本县地图。嘉轩每次来都禁不住想,那些字书条幅挂满墙壁的文人学士:其实多数可能都是附情风雅的草包,像姐夫这样其有学问的人,其实才不显山露水,只是装在自己肚子里,更不必挂到墙上去唬人。两人坐在桌子两边的直背椅子上,中间是一个木炭火盆,炭火在静静地燃烧,无烟无焰,烧过留下的一层白色的炭灰,仍然是明晰地显露着木炭本来的木质纹路,看不见烟火却感到了温暖。姐夫一追添加炭棒,一边支起一个三角支架烧水沏茶。他就把怎样去请阴阳先生,怎麽在雪地里撒尿,怎麽发现那一坨无雪的慢坡地,怎麽挖出怪物,以及拉屎伪造现场的过程详尽述说了一遍,然後问:「你听说过这号事没有?」姐夫朱先生静静地听完,眼裹露出惊异的神光,不回答他的话,取来一张纸摊开在桌上,又把一只毛笔交给嘉轩说:「你书一书你见到的那个白色怪物的形状。」嘉轩捉着笔在墨盒里膏顺了笔尖,有点笨拙却是十分认真地书起来,书了五片叶子,又书了秆儿把叶子连结起来,最终还是不无遗憾地憨笑看把笔交始姐夫,「我不会书书儿。」朱先生拎起纸来看看,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图,忽然嘴一抿柙秘地说:「小弟,你再看看你书的是什麽?」嘉轩接过纸来重新审视一番,仍然憨憨地说:「基本上就是我挖出来的那个怪物的样子。」姐夫笑了,接过纸来对嘉轩说:「你画的是一只鹿啊!」嘉轩听了就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越看自己刚才画下的笨拙的图画越像一只白鹿。
很古很古的时候(传说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准确性),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庄稼汉们猛然发现白鹿飘过以後麦苗忽地蹿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苗。白鹿跑过以後,有人在田坎间发现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阴沟湿地里死成一堆的癞蛤蟆,一切毒虫害兽全都悄然毙命了。更使人惊奇不已的是,有人突然发现瘫痪在炕的老娘正潇洒地捉看擀杖在案上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亮的眼睛端看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粒,秃子老二的瘌痢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原。
嘉轩刚刚能听懂大人们不太复杂的说话内容时,就听奶奶母亲父亲和村里的许多人无数次地重复讲过自鹿神奇的传说,每个人讲的都有细小的差异,然而白鹿的出现却是不容置疑的。人们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复咀嚼着这个白鹿,尤其在战乱灾荒瘟疫和饥饿带来不堪忍受的痛苦里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现,而结果自然是永远也没有发生过,然而人们仍然继续兴味十足地咀嚼着。那确是一个耐得咀嚼的故事。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麻廓清,毒虫减绝,万家乐康,那是怎样美妙的人乎盛世!这样的白鹿一旦在人刚解知人言的时候进人心间,便永远也无法忘记。嘉轩现在捏看自己刚刚书下那只白鹿的纸,脑子里已经奔跃着一只活泼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是圣人的观念。他亲眼看见了雪地下的奇异的怪物亲手画出了它的形状,却怎麽也判斯不出那是一只白鹿。圣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状,「你画的是一只鹿啊!」一句话点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张蒙脸纸,豁然朗然了。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眼前的那一张纸,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前世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只有圣人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凡人永远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圣人对纷纭的世事洞若观火。凡人只有在圣人揭开蒙脸纸点化时才恍悟一回,之後那纸又变得黑瞎糊涂了。圣人姐夫说过「那是一只鹿啊」之後,就不再说多余的一句话了,而且低头避脸。嘉轩明白这是圣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辞回家。
一路上脑子里都浮动着那只白鹿。白鹿已经溶进白鹿原,千百年後的今天化作一只精窍显现了,而且是有意把这个吉兆显现给他白嘉轩的。如果不是死过六房女人,他就不会急迫地去找阴阳先生来观穴位;正当他要找阴阳先生的时候,偏偏就在夜里落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封门坎的天气里,除了死人报丧谁还会出门呢?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灵给他白嘉轩的精确绝妙的安排。再说,如果他像往常一样清早起来在後院的茅厕里撒尿,而不是一直把那泡尿憋到土岗上去撒,那麽他就只会留心脚下的跌滑而注定不敢东张西望了,自然也就不会发现几十步远的慢坡下融过雪的那一坨湿漉漉的土地了。如果不是这样,他永远也不会涉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灵把白鹿的吉兆显示给我白嘉轩,而不是显示给那块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麽就可以按照神灵救助自家的旨意办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块慢坡地买到手,倒是得花一点心计。要做到万无一失而又不露蛛丝马迹,就得把前後左右的一切都谋算得十分精当。办法都是人谋划出来的,关键是要沉得住气,不能急急慌慌草率从事。一当把万全之策谋划出来,白嘉轩实施起来是迅猛而又果敢的。
第三章
吃罢晚饭,白嘉轩走进白鹿镇的中医堂,摆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里燃烧着炽烈的进取的欲火,脸孔上摆出的却是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色今人望之顿生怜悯。他声音沉重凄楚地向冷先生述说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济这些人人皆知的祸事,哀叹自己几乎是穷途末路了,命里注定祖先的家业要被落在他的手里了。这真是天减自家,不可扭转。他走到这一步路已走绝,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只好卖掉租宗的心头肉……河川里那二亩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户捋码一遍:有力量一次买走这二亩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数不出第二家来。希求冷先生老兄看在与先父交情甚的情分上,能出面与鹿家交涉,居中调节。说到此时潸然泪下,变卖租先业产是不肖子孙啊!白嘉轩将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里八村的村民中落下败家子的可耻名声。冷先生听完冷冷地间:「你再想想不卖地行不行?」白嘉轩就更进一步数落起来,前头六个女人已经花光了父亲几十年来节俭积攒的银钱,而且连着卖掉了两匹骡子。槽头现有的红马和黄牛即使全拉到集上卖了,也不够订一个媳妇的骋礼,他现在订一个女人比先前订五个女人花的钱都多,再说卖了牲畜怎麽种地?他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只有卖地一条路可循。冷先生的面孔似有所动:
「你只管托人做媒订亲娶妻,钱不够了从我这儿拿,地是不能卖。你卖二亩水地容易,再置二亩水地就难了。眼看着你卖地还要我做中人,我死了无颜去见秉德大叔呀!」嘉轩似乎更加伤情,默然不语
冷先生的父亲老冷先生在白鹿镇开辟这个中药铺面坐堂就诊时,得助於嘉轩的爷爷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个南原山根的外乡人就很难在白鹿镇扎住脚。嘉轩的爷爷用驮骡从山里运出中药材,若冷先生需要什麽就卸下什麽,从中药材的交易发展成相互之间的义气相交,传到冷先生和嘉轩的父亲秉德这时候,已经成为莫逆之交了。
冷先生的义气相助,使嘉轩深受感动又心生埋怨。白嘉轩谋的是鹿家的那块风水宝地,用的是先退後进的韬略;深重义气的冷大哥尚不知底里,又不便道明。他仍然委婉地说:「先生哥,借下总是要退的。按我目下的家景运气,你敢给我我还不敢拿哩!万一娶下女人再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呢?我爸在世时不止一百回给我说过,咱两家是义交而不是利交,义交才能世交。万一我穷败破产还不了账咋办?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嘉轩诚恳的话把义气的冷先生说得改变初衷,唉哽一声终於答应了去找鹿子霖串说,又郑重声明仅此一回,以後要是再卖家业就不要来找他,他不忍心经办这号伤心的事。
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预测就可以料到结局。河川地是一年雨季收成的金盆盆,鹿家近几年运道昌顺,早就谋划着扩大地产却苦於不能如愿,那些被厄运击倒的人宁可拉枣棍子出门讨饭也不卖地,偶尔有忍痛割爱卖地的大都是出卖原坡旱地,实在有拉不开栓的人咬牙卖掉水地,也不过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冷先生出於礼仪的考虑,亲自走进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父亲鹿泰桓一听自家要买二亩水地,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愣着神啾看冷先生的冷面孔,才确信此人说话无诈无欺,脑袋一扬却说:「秉德兄弟虽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轩侄儿这几年运气不顺,实在不行了来给我说一声。你给嘉轩把我的话捎过去,钱呀粮食呀要是急着用,从我这儿拿,地是千万不敢卖。」鹿泰桓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义气的长辈的亲柔心怀。冷先生就再三解释嘉轩卖地的动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钱给嘉轩的事来作证。鹿泰桓仍然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色:「嘉轩侄子即当真心卖地,我也不能买。
咋哩?让人说我乘人危难拾掇合在便宜哩!我怎麽对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轩侄儿要买水地我挡不住,可我不能买,让他卖给旁人去。」冷先生笑看说:「好我的大叔哩!白鹿村小家小户谁能一次置起二亩水地?你心里甭含糊,其实你买下这地是给侄儿嘉轩解危救急哩!你就不要再顾虑什麽了。」到此,鹿泰桓心里完全踏实下来,初听到这个喜讯时的惊喜已经变成可靠无误的真实,他的心情随之也就平缓下来。经过这一番交谈,既排除了乘人危难掠夺家产的坏名声,又考实了嘉轩卖地属於真实而不会中途变卦,至於说让旁人去买的话那是料就白鹿村论实力非他莫属。鹿泰桓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说:「既是这样说,那就那麽办算啦!这事麻,你下来跟子霖去交涉好了,他和嘉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