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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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狂野的说话声从河滩上传来,是牛犊一伙又捕获了猎物胜利凯旋了。
“幸福!”牛犊喊着跑过来,“走!难受啥哩!我早把世事看透咧——‘灵熊哄笨熊,还怪笨熊不灵醒!’当今就是这世事!走,到咱屋谈去!管他妈天塌地崩哩!”
几个人连推带拽,幸福来到了牛犊的孤园。
几次狗肉下肚,幸福奇怪地想:村里人都骂牛犊瞎,规劝自己的子弟不要和他粘,自己以往也和牛犊少有往来,现在呢?我看牛犊还罢咧!他讲义气!比之那些在关键时刻不惜友情,把对方当作垫脚石而跳进理想大门的人,牛犊算得高尚的人哩!
幸福在科研站小小的土围墙里呆不住了,终于获得宝全队长的允诺,跟牛犊的屁股赶大车去了。三挂马车,六个青年,进城送菜拉稀粪,“离地二尺活神仙”!夜晚杀狗聚餐,打拳练武……
杨大叔和大婶只怕孙孙变瞎了,自己劝,把亲戚友人请来劝,又请党支书来指教,似乎全没有效果。我这次来,自然也要我开导开导,我感到无力。当社会把成批人推向毁灭的时候,家庭和个人的挽救,显得多么无力和困难!
……
从已逝的回忆回到现实,对面是喜气盈盈的大叔和大婶的笑脸。一切都无需解释,今天的喜庆局面是很自然的。
一阵胡弦响,我一回头,牛犊和几个青年走进院子,有的提着板胡,有的拿着鞭鼓、梆子。看架势,是要尽兴唱“乱弹”了。
牛犊看见我,嘻嘻哈哈说:“啊呀,你的鼻子真灵!从城里也闻见这儿的香味咧?”
“我闻见狗肉咧!”我打趣逗他。
“你闻不见了。我已经把‘狗肉铺子’的门关啰!”牛犊做个鬼脸,笑着说。
一庭院的男女老少哄笑起来。
鞭鼓急雨般敲打起来,梆子也砸出清脆的响声,板的手和二胡手在调弦,被众人哄哄着推举出来的唱者在清嗓子……
我却不由地问幸福:“再没见到引娣吗?”
幸福迟疑一下,眼里掠过一缕痛苦的阴云,叹口气,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求饶似地瞧着我。我后悔自己问糟了。
大叔抻抻我的胳膊,说:“甭说哩!听戏吧!”
好!听小杨村自乐班的乱弹吧!
1979。4。小寨
徐家园三老汉
农谚说:“大寒将完,菜籽下田。”
节令是农业生产无声的命令,蔬菜种植显得尤其当紧。
蔬菜生产专业队徐家园,在大寒节令到来的时候,准备务育夏菜苗儿的苗圃全部修整就绪,一方一方苗圃的矮墙上,重新抹上了麦秸泥皮,安在木格上的大块玻璃明光闪闪,圃床里铺上了由马粪、鸡粪和人粪混合的营养土,只等下籽了。
苗圃二人小组组长徐长林老汉,傍晚时,冒着三九寒风,骑着车子回到苗圃,进了土围墙的圆洞门,解下衣架上的白布袋,推开三间瓦房的木门,脚步利索得简直象个小伙子。
门里好暖和呀!无烟煤炉子上火苗呼呼直窜,他的唯一的组员黑山老汉,正蹲在火炉旁淘洗着菜籽,那么认真,真是个实在人哩!不管组长在不在,他该做啥活就做啥活儿,不要人指拨,绝不会偷懒。长林老汉瞧着组员的黑四方脸,亲昵地说:“伙计,事办成咧!咱想试办的那几样菜籽儿,种子站都给咱解决咧!”
“那就好!”黑山笑着,诚恳地关心组长,“快,先到火炉跟前来,今日冷得很。”
长林放下装着新品种菜籽儿的布袋走到火炉边,摘丁棉手套儿烤火。火苗映着他冻得红红的瘦码条脸,格外精神。他问:
“‘矮秆早’蕃茄籽儿冒芽咧没!”
黑山高兴地答道:“冒咧!”
“冒咧好!”长林老汉语气里带一股热火火的劲头,“明日晌午天气好的话,咱摆籽儿!”
黑山却告诉他:“治安今日一天来了几回,寻你哩!”
“没说有啥事吗?”
“没!”黑山冷冷地说,“你知道,那人和咱没言儿!”
黑山老汉直杠子脾气,对他信任的组长毫不隐怀,直截了当说出他经过认真思索的猜测:“我看他是想往苗圃里头钻哩!今年蔬菜面积扩大咧,队长群娃前日说过,想给咱苗圃增加一个人,三人务苗。保险是那个灵人逮着风儿了,不信,你看……”
不等黑山把话说完,门外已传来治安本人亲切的问话:“长林哥,回来咧?”随着干散的声调,治安走进门来了。
治安老汉外表完全是一副闲闲散散的神气,随随便便坐在火炉边,对着火苗抽旱烟,大大方方问这问那,一副超然的神态。
长林老汉还是从治安老汉的眼神里看出了意思:不是闲谈的!只是碍于黑山在场,话不好开口罢咧!眼睛瞒不过人。
好一阵东拉西扯的闲谈,长林有点不耐烦,直接把话提出来:“听说你今日寻了我几回,啥事呀?”
“没啥事喀!没!”治安说着,瞟一眼黑山,“我随便转来苗圃,看看收拾准备得咋样,节令不饶人呀!这关乎明年一料夏菜,社员半年收入,全看苗苗……”
黑山站起来,不吭声走出去了。他看出治安是碍于他在当面,不好开口,自动腾了地方,让人家畅畅快快和组长说话。长林老汉心里完全明白直杠子黑山举动的含义。
果然,黑山一出门,治安老汉那派超然姿式没有了,用很小心的声调打探:“老哥,听说苗圃上要添个人?”
长林心里暗暗叹服,黑山猜测得准!他装作不在意地说:“群娃有过这话,我给他说,春里事多活杂,劳力紧,苗圃上可以不添人!”
“你这老哥可想差池咧!省劳省工要会省,关键的弦口不敢省!”治安大加反对,精明他讲起苗圃应该添人的道理,“苗圃,啥地方?关键的弦口……”
“不怎不怎!”长林轻松地笑着,表示问题并没有那么严重,“我思谋来,我跟黑山脚手忙点,能支应下来,”
治安有点失望,掩饰不住灵活的大眼珠里灰暗的神色,又不甘心地问:“队长怎说?也不想添人咧?”
“队长还没吐核儿!”长林笑着说。
“看看看!还是人家干部想得周到,不象你老哥好强!”治安大声说,希望之光使他的眼睛又明亮起来,“今年扩大蔬菜面积成百亩,不是小事哩!这大的家业,怕多摊一个人的工分,把你和黑山累死图啥?”
说是表扬队长,其实连他俩也都捎带上了,多会说话的人呀!这会儿,他是哪个人都不敢伤害,够灵醒的罗!长林老汉瞅着治安,抿着嘴笑,淡淡地说:“其实,蔬菜面积扩大咧,大田里更费人手,劳力确实紧。”
治安沉吟一下,终于问:“不知队长把人定下没?”
“不知道。”
“嗨!”治安虚叹一声,脸上现出难受的样子,“不是兄弟今日拜在你门下,咱有这点技术,真个还带到黄土里去呀?前几年乱糟糟,如今世事大治咧!咱也想挽一挽袖子哩!”
“好么!好么!”长林老汉说,“你的技术确实不错!”
“不是我吹!”治安来了劲,“咱徐家园,除了你老哥,咱谁也不服他谁!要不是你老哥在这儿,我还不想来哩!”说着吹着,自觉说溜了嘴,又莞尔一笑,勉强地说起光面子话,“黑山宅汉倒也实诚,就是脾气倔,难共事!这也没啥!”
几年前,长林老汉被抽到大队兴办的试验站去了,徐治安在小队苗圃里主事。友群队长给治安又派了个帮手黑山。大家都看见,花白头发的治安老汉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白褂灰裤儿,过早地蓄起一撮花白相间的短胡须,经常坐在苗圃井边的柳荫下,捉着三尺长的长管子旱烟袋,悠哉游哉地纳凉。黑山老汉撅着屁股,浇水呀,施肥呀,忙得丢鞋遗帽子。治安老汉只是指拨他做完什么,下来再做什么。黑山老汉并不在乎,他抱定一条“不能白挣队里的工分”的主意,不管组长怎样,自己该做啥还做啥!他又管不了治安,人家是组长,技术也比他高,况且,社员们的纷纷议论倒使黑山心里踏实:咱对集体事情要实心,社员有眼!只是那年发生了把芥菜籽儿当作白菜籽儿下进大田的荒唐事以后,问题白热化了,笑话传遍公社十里菜区,徐家园社员的议论和非难就更不用说了。友群队长一怒之下,挥起长胳膊:“避避避避避!避远!”治安老汉灰溜溜被撤出了苗圃。友群硬从大队长手里把长林老汉从大队试验站拉了回来,推进大队的苗圃。治安老汉好难为情啊!要是把黑山和他一起撤,他似乎面子好受点;留下黑山,就是把责任全部压到他花白头发的脑袋上了喀!
一个有能耐不好好给集体办事的人,比之能耐不大或根本没有什么能耐的人,在队里似乎更被社员所瞧不起。在务菜技术上,人说徐家园有“俩半能人”,徐长林和徐治安,黑山只算半个。徐长林老汉,那是有口皆碑的。而徐治安老汉,一旦失去了菜农们敬重的苗圃那个位置,干起和普通社员一样的粗杂农活,就更显得不及一般社员勤快实诚了。他掏掏腾腾干那些出力少而工分多的活路,特别是在队上试行政治评工的那一年时间里,他成了众人背地里砸泡的闲话资料,有人说他是“四头”社员:上工走后头,放工抢前头,干活看日头,评工耍舌头,几年来,老汉的威信一天不如一天,一年更比一年糟,“懒熊”、“奸老汉”的绰号,几乎代替了他的名字。
现在,徐治安正式向他提出想进苗圃的要求。不用说,也能猜想黑山是啥态度!友群队长那一关都不好办,想想,他说:“这事得由队长定点!”
“我听说,队长叫你选人哩!说你看中谁,和谁能干在一搭,他就派谁!”治安说。
长林笑了。治安把什么都打听到了!他又反来一想,收下他又怎样?他无非是身懒,贪工分,自私;自己再把他往远推,那么,治安在徐家园的处境就很困难了。他给治安畅畅快快说:“是这,我把我的意思说给友群,问题不大!”
“老弟绝不给你丢脸!”治安拍着胸脯,“叫徐家园人看看,我徐治安是不是熊包!”
望着徐治安老汉的背影从圆洞门消失以后,徐长林折回身来。同样关心治安能不能进苗圃的黑山很快进了房子:“咋样?我估的不外吧?”
长林老汉用点头表示黑山估对了,随之探问道:“你说这事咋办呀?”
“我?”黑山听出长林的话的意思,倔豆儿脾气爆出来,“要问我,咱有话说响:他今日进,我明日出!就是这话。”
“呃呃呃!哪能这样呢?”长林笑着,“这人这几年在队里,把威望丢失净咧!咱再不理识他,他怎办呢?他总有些技术哩!”
“我眼窝里搁不住耍奸取巧的角色!”
“有咱俩拽着他干,不怕!”
“你不怕,我怕!我尝过辣子辣!”
“咱想法帮他治懒病,变个好社员!”
“我只能保证我给队里好好干!”黑山说,“想改变治安?我没那本事!我还是那句话:他今日来,我明日走……”
话说到此,简直说绝了,可是大大出乎长林老汉意料的是,仅仅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黑山来到苗圃的头一句话就是:“治安那事,你同意,就让他来,我不反对。”
长林扑闪着眼睛,瞧着黑山多少有点为难的黑四方脸,黑串脸胡须,这个从来不会骚怪卖谎的实诚社员,怎么一夜之间完全改变了态度?
“昨日黑夜,治安到我屋,说……”
噢噢!长林明白了,有两片薄嘴唇,精通世事的徐治安,说服一个实心眼的黑山,能费多少唾沫儿呢!
队长友群一听长林选中了治安,中年人的有棱有角的四方脸吃惊不小!眼睛睁到额颅上去了:“啊呀!我的老叔呀,你怎选中了个这?噢呀!你老叔眼里真有水!”他常和长林老汉耍笑,说话向来随随便便。
长林早有所料,对他不象对黑山那么客气,慢慢地从嘴里拔出旱烟袋嘴子,说:“他在苗圃偷懒,你把他撤了;在大田锄草锄不净,你扣了他的工分;犁地犁得粗,你把牛牵走了……撤来换去,徐治安还是个徐治安;这包袱扔到哪搭,哪搭就鼓出个疙瘩。堂堂队长,共产党员,把一个自私老汉改变不好,你不觉得自个也是个窝囊废吗?”
“啊呀,倒怪我咧?”友群咋呼说,口气却软了,“好,但愿再别种出遍地的芥菜儿来!但愿在苗圃里能修行出个勤老汉来!谢天谢地!”
徐治安老汉进苗圃了。
三个老汉头一次坐在火炉旁议事,商量当天的活路安排。老组员和新组员都叫组长分配,保证没人挑轻避重。长林随和地笑着,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