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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陈忠实文集-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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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会办的那所女子中学里的女教员,好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个脸孔,一种腔调,一律都骂共产主义邪说。疯女子的疯劲终于忍不住:“老师,最好给我一本宣传共产的书,看看到底怎么混帐!”老师大惊失色:“你想要死啦?”她愈觉奇怪,愈神秘,愈想千方百计找到那样一本书或一张报纸……果然,她成为共产主义学说狂热的追随者与实践者了。那个把这样的一本书借给她读的人随后成了她的丈夫,他们生过一个男孩,两人投奔红军时把儿子寄养到男方的老家里了。他和她是乡党,他也是古原上的一个财东的儿子。他黑黑的脸膛,十分强壮又十分俊。他在中山中学校,是学生地下组织的头儿。她爱他爱得热烈而疯狂。他已经在半年前牺牲了,那个黑脸汉子。不知肃反小组还审查他不?
  三年前,国民党教育部长戴季陶来西安视察,要对学生代表训示。她搞到了听训证,朝民乐园礼堂赶去。民乐园是个游艺场所,鸡肠小巷,七交八岔,交交岔岔里都是小门面小铺店小吃铺小茶馆小把戏小婊子院,在这儿能看杂耍的说书的清唱的猴戏的表演,也能吃到甜的辣的酸的荤的素的热的冷的各种风味饭食,还有高档婊子低档婊子以及一块烧饼睡一觉的末等婊子可供各色嫖客选择。西安的行政要员们出于万全之策,出其不意地选定了这个下等国民游艺娱乐的不大雅静的场所让戴部长屈尊露脸。
  戴部长既有一表人才又有一表口才,从理论和道德的几种角度阐释委员长的学生应该潜心读书抗日的事由政府来管的宗旨。他没有料想到听众中正有一些蓄意破坏委员长的宗旨的赤党学生,他们是专门给戴部长下巴底下支砖给眼里揉沙子往耳朵里灌水给脸上泼尿来的。讲没讲几句,一张张字条自下至上飞箭般传递到讲台上,主持会议的人搪塞说,等讲完话再回答问题。于是字条儿不传了,有人站起来提问了,提问又变成乱纷纷的质问了:请问戴部长,眼看日本飞机要飞进潼关,学生怎么念书?请问部长先生,不见你讲一句抗日,句句倒离不了防共,现在是共产党占中国的地盘大还是小日本侵略我国的地盘大?剿共当急还是驱逐倭寇当急?委员长到底犯了啥毛病?戴部长脸孔越拉越长结结巴巴支支吾吾气急败坏起来,说学生提出的问题正是赤化的言论。此刻礼堂里哄堂大笑,一声尖锐的呐喊响彻礼堂:“打这小倭寇的乏走狗!”众人一惊,半截砖头飞将过去,直向戴季陶脑门砸去。接着是飞舞的石头、酒瓶、木柴棒子。戴部长钻到桌下,爬到窗前,跳出窗子,落荒而逃。戴部长惊魂未定,只说是古都西安属历朝历代的圣地,民风淳厚的礼仪之邦,没料到竟是砖头瓦砾的干活,倒应了关中多冷娃的笑谈。
  从西安最龌龊的角落向全城传播着一个惊人的笑话,堂堂教育部长在民乐园挨了学生的砖头,跳窗子跑球了!抡出头一块砖头而且呐喊叫打的竟是一个女生!传说这女生是陕北过来的一个红军的神枪手云云。其实呢?她是古原上的一个老财东的千金宠女,一个基督教会学校的学生……
  她完全暴露了。她和她的黑丈夫把刚刚出世的儿子交给孩子的奶奶去喂养,就投奔红军游击队来了。她们先扮装成一对洋场阔少,出了西安,再扮成一对讨吃要喝的叫化子,终于走进了游击队的根据地……
  两架山梁之间的一道狭窄的河沟。从那架坡梁翻过来,下到河沟里,不容分说,他们把她的双手和双脚都捆缚起来,然后转过身去,随意选择了一块荒地,挖起坑来。
  她瞅着他俩在挥锹舞锨,给她挖造墓穴,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她只有窝囊了。
  他们挖好了土坑,走过来,拉她走向土坑,给她解开脚上手上的绳子,在土坑前站住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看看这个瘦的,又看看那个胖乎一点的,说:“你俩……叫我一声……同志吧?”
  “特务!”
  她浑身一颤,随之就跌进了上坑,疯狂了似地喊:“你们终究会明白的!回去捎话给肃反小组那个眼镜,他会后悔的……”
  一九五○年,人民共和国第一个国庆纪念日到来的时候,她被追认为烈士。她叫张景文,窝囊至死时,年仅二十四岁。
                        1987。冬

    霞光灿烂的早晨


  不管夜里睡得多么迟,饲养员恒老八准定在五点钟醒来。醒来了,就拌草添料,赶天明喂完一天里的第一槽草料,好让牲畜去上套。
  他醒来了,屋子里很黑。往常,饲养室里的电灯是彻夜不熄的,半夜里停电了吗?屋里静极了,耳边没有了缰绳的铁链撞击水泥槽帮的声响,没有了骡马踢踏的骚动声音,也没有牛倒嚼时磨牙的声音。炕的那一头,喂牛的伙伴杨三打雷一样的鼾声也没有了,只有储藏麦草的木楼上,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响动。
  唔!恒老八坐起来的时候,猛乍想起,昨日后晌,队里已经把牲畜包养到户了。那两槽骡马牛驴,现在已经分散到社员家里去饲养了。噢噢噢!他昨晚睡在这里,是队长派他看守一时来不及挪走的农具,草料和杂物,怕被谁夜里偷了去。
  八老汉拉亮电灯,站在槽前。曾经是牛拥马挤的牲畜圈里,空荡荡的。被牛马的嘴头和舌头舔磨得溜光的水泥槽底,残留着牲畜啃剩的麦草和谷秆。圈里的粪便,冻得梆梆硬,水缸里结着一层麻麻花花的薄冰。
  忙着爬起来干什么呢?窗外很黑,隐隐传来一声鸡啼,还可以再睡一大觉呢。屋里没有再生火,很冷。他又钻进被窝,拉灭电灯,和衣躺着,合上眼睛,却怎么也不能再次入睡……
  编上了号码的纸块儿,盖着队长的私人印章,揉成一团,掺杂在许多空白纸块揉成的纸团当中,一同放到碗里,摇啊搅啊。队长端着碗,走到每一个农户的户主面前,由他们随意拣出一只来……抓到空白纸团的人,大声叹息,甚至咒骂自己运气不好,手太臭了!而抓到实心纸团的人,立即挤开众人,奔到槽头去对着号码拉牲畜。一头牛,一头骡,又一匹马,从门里牵出来了,从秋天堆放青草的场地上走过去,沿着下坡的小路,走进村子里去了。
  队里给牲畜核了价,价钱比牲畜交易市场的行情低得多了,而且是三年还清。这样的美事,谁不想抓到手一匹马,哪怕是一头牛哩!恒老八爱牛,要是能抓到一头母牛,明年生得一头牛犊,三年之后,白赚一头牛了!唉唉,可惜!可惜自己抓到手的,是一只既不见号码,也不见队长印章的空白纸团……
  不知从哪个朝代传留下来抓阄的妙法,一直是杨庄老队长处理短缺物资的唯一法宝。过去,队里母猪生了崽,抓阄。上级偶尔分配来自行车、缝纫机或者木材,抓阄。分自留地、责任田,抓阄。十年不遇的一个招工名额,仍然抓阄。公道不公道,只有阄知道。许多争执不下的纷扰,都可以得到权威的解决。老好人当队长,为了避免挨骂和受气,抓阄帮了忙。虽然没能得到一头牲畜,恒老八不怨队长。队长本人也没抓上嘛!
  “老人,你今晚……在饲养室再睡一夜。”分完牲畜,队长说。
  “还睡这儿做啥?”恒老人瞅着牛去棚空的饲养棚。
  “看守财产。”
  “你另派人吧!”老八忽然想到,在没有牲畜的饲养室里,夜间睡下会是怎样的滋味儿哩!
  “你的铺盖还在,省得旁人麻烦……”
  吃罢晚饭,老八像往常一样,在朦朦的星光下,顺着那条小路走到远离村庄的饲养场。他坐在炕头,一锅连一锅抽旱烟,希望有人来这儿说说闲话,直到他脱衣落枕,也没有一个人来叩门。往昔里,饲养室是村里的闲话站。只有伙伴杨三的儿子匆匆进来,取走了他老子的被卷,一步不停地转身走了。杨三抓到手一头好牛,此刻肯定在屋里忙着收拾棚圈和草料,经管他的宝贝牲畜哩!
  杨三抓到的那头牛,是本地母牛和纯种秦川公牛配育的,骨架大,粗腿短脖颈,独个拉一犋大犁……八老汉早在心里祈愿,要是能抓到这头母牛就好了,可惜……这牛到了杨三家里,准定上膘,明年准定生出一头小牛犊。人家的小院里,该是怎样一种生气勃勃的气派……他嫉妒起杨三来了。
  满打满算,杨三不过只喂了两年牲畜,却抓了一头好牛。杨恒老汉整整喂了十九年牲畜了。“瓜菜代”那年,队里牲畜死过大半,为了保住剩下的那七八头,队长私自分到社员家保养。养是养好了,上级来人却不准分,立时叫合槽。大伙一致推选他当饲养员。经过干部社员的商议,为了给塬坡上的田地施肥方便,咬着牙把伺养场从村里搬迁到坡上来了。
  从新盖起的饲养场到小小的杨庄,有两华里坡路。青草萋萋的地塄上,他踩踏出一条窄窄的小路。阴雨把小路泡软了,一脚一摊稀泥。风儿又把小路吹干了,变硬了,脚窝又被踩平了。日日夜夜,牛马嚼草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和谐悦耳。牛马的粪便和草料混合的气味,灌进鼻孔,渗透进衣裤的布眼儿……
  这样的生活今天完结啰!从明天开始,他就要在自个的责任田里劳作了。晚上嘛,和贤明的老伴钻进一条被筒,脚打蹬睡觉呀!整整十九年来,他睡在塬坡上的这间饲养棚里,夏天就睡在门外的平场上,常常听见山坡沟壑里狼和狐狸的叫声。想起来,他自觉得尚无对不起众社员的地方。集合起来的那七八头牲畜,变成了现在的二十头,卖掉的骡驹和牛犊,已经记不清了。可惜!没有抓到一头……
  挂在木格窗户上的稻草帘子的缝隙里,透出一缕缕微微的亮光。山野里传来一声声沉重的吭哧声,伴和着车轮的吱吱响,响到屋后的小路上来了。谁这样早就起来干活呢?家伙!
  一听见别人干活,恒老八躺不住了。他拉亮电灯,溜下炕来,一边结着腰里的布带,一边走到门口。他拉开门栓,一股初冬的寒风迎面扑来,打个寒颤,走出门来。场地上摊开的草巴巴上结着一层霜。地塄上的榆树和椿树,落光了叶子的枝桠上,也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灰白的雾气,弥漫在坡坡沟沟上空,望不见村庄里高过屋脊的树梢,从村庄通到塬坡上来的小路上,有人躬着腰,推着独轮小车,前头有婆娘或女儿肩头挂着绳拽着。那是杨云山嘛!狗东西,杨庄第一号懒民,混工分专家,刚一包产到户,天不明就推粪上坡了。勤人倒不显眼,懒民比一般庄稼人还积极了。好!
  八老汉鄙夷地瞅着,直到懒民和他的婆娘拐进一台梯田里。他想笑骂那小子几句,想想又没有开口。懒民在任何人当队长的时候,都能挣得全队的头份工分,而出力是最少的。懒民最红火的年月,是乡村里兴起凭唱歌跳舞定工分那阵儿……好!一包产到户,懒民再也找不到混工分的空隙了!看吧,那小子真干起来,浑身都是劲哩!既然懒民都赶紧给责任田施冬肥,恒老八这样的正经庄稼人还停得住么?回,赶紧回去。“冬上金,腊上银,正月上粪是哄人”。要是再下一场雪来,粪上就不好进地了。
  恒老人返身走回屋里,把被子卷起,挟在腋下,走过火炕和槽帮之间狭窄的过道,在尽了最后一夜看守饲养室的义务之后,就要作永久性的告别了。回头一望,地上洒满草屑,以及昨日后晌抓阄分牲畜时众人脚下带来的泥土,扔掉的纸块,叫人感觉太不舒服了。老汉转过身,把被子扔到炕上,捞起墙角的竹条长柄扫帚,把牲畜槽里剩下的草巴巴扫刷干净,然后从西头扫起,一直扫到门口。他放下扫帚,又捞起铁锨,想把这一堆脏土铲出去。刚弯下腰,肩膀猛地受到重重地撞击,铁锨掉在地上了——一匹红马,扬着头,奔进门来,闯到圈里去了。
  恒老八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红马闯进圈里,端直跑到往常拴它的三号槽位,把头伸进槽道里,左右摇摆,寻找草料,打着响鼻,又猛地扬起头来,看着老八,大约是抱怨他为啥不给它添草拌料?
  老汉鼻腔里酸酸的,挪不开脚,呆呆地站着。红马失望地从圈里跑出来,蹄下拖着缰绳,站在老八跟前,用毛茸茸的头低他的肩膀,用温热的嘴头拱老八的手,四蹄在地上撒娇似地踢踏。
  八老汉瞧瞧红马宽阔的面颊,慢慢弯下腰,拾起拖在地上的缰绳,悄悄抹掉了已经涌出眼眶的泪水。这匹红马出生时,死了老马,是他用自家的山羊奶喂大的(队里决定每天给他五角钱羊奶的报酬)。这匹母马,已经给杨庄生产队生过三头骡驹了。
  “哈呀,我料定它在这儿!”
  八老汉一抬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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