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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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灵虫回到屋里,拉亮电灯,把那块石头仔细看看,真是一头石狮子,不留神还真看不出来,越看倒越害怕,恨不得当晚就把它扔到河滩去。好容易挨过三天,遇到七日,王二灵虫心里“咕儿”翻起一个怪念头来。
他忽然想到了三杠子,心里就扑扑扑往外冒气:我王二这两年连倒大霉,你他妈真是福星高照;我养貂烂本儿养兔死兔,你他妈养鸡发财,鸟枪换成大炮了;我害下了病越活越瘦,你他妈越吃越肥连个痢疾也不拉,凭心眼凭学问,我王二哪一样比不过你个又闷又笨的三杠子?这么想着,王二灵虫就把那个石狮娃搁到三杠子街门外的猪圈围墙上头了。三杠子的猪圈围墙是用杂石垒成的,这尊石狮子撂在墙上,无甚异样,谁也不会留心这儿什么时候添多了一块石头。
事有凑巧,祸中生福。第二天,两位文物普查工作者来到东堡子,无意有意之间,发现了那尊石狮子,忙问:“这是谁家的猪圈?”村人告之,于是把三杠子传了出来。文物普查工作者说:“这个石狮子,我们想把它带回去,需要鉴定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价值的文物。”说着,就给三杠子打了一张借条。三杠子憨憨地笑着,说:“同志,尽管拿,尽管检验,尽管……”
王二听见门口人声喧哗,以为石狮子显灵了,三杠子招下祸了,急忙破着腿走出来,一问明原由,急得一拍大腿,脸黄眼红脖子硬,拉住那位同志的手不放。
“石狮子是我的!”王二灵虫喊。
“胡赖!”三杠子也火了,“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你胡咬胡赖,猴急咧吗?”
围观的村民们交头接耳,窃窃议论,说王二猴精了,精到爱钱不顾场面不要脸皮的地步了。石狮子明明在三杠子家的猪圈围墙上头嘛!王二灵虫心里有鬼,在众人面前不敢把石狮子的来龙去脉说出来,只是缠住两位文物工作者不放,不让人家拿走。这时,村长闻听吵闹声走来,把俩人和两位文物工作者一齐叫到办公室,坐下来。
“怎么回事?”村长问,“王二哥,你说石狮子是你的,有啥凭证?”
三杠子坐在旁边,一看村长开口先问王二,也就听出了村长的倾向性,心里踏实地吸着烟。
王二灵虫低着头,吸着烟,急得头上冒出一层虚汗。犹豫再三,终于把心一横,还是先抓票子,甭顾脸面。这样,王二灵虫就把怎样请一撮毛来耍神弄鬼,怎样发现了石狮子的邪光阴气,怎样清除这不祥妖物的经过一一叙述出来,末了说:“不信,你去找一撮毛先生调查,我要是胡说一句,让我这连疮腿再流十年脓!”
王二灵虫不说还罢,一说这个过程,把在场的四个人全惊呆了。那两位文质彬彬的文物工作者相对一瞧,推推眼镜,撇撇嘴,摆摆头,做出一副万万料想不到的惊奇的讥笑。三杠子惊得象做了一场恶梦,脸都气黄了,双手打颤,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村长也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说:“王二哥,你这人心眼太不端正呀!这事做的太缺德了嘛!要是传出去,乡党们非把你笑臭不可!”
“你批评我接受,全部接受,村长。”王二低头不敢抬起来,“那石狮子确确实实是我的。”
“你说的这些鬼事我不管!反正石狮子在我家墙上就是我的。”三杠子寸步不让,反而更加执拗,“是害,你塞到俺家门口来祸害我;是利,你又打上门来抢了!你这回错打算盘了——没门!”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这样——”村长摆摆手,制止了王二和张三,一刀两劈,“要是文物部门鉴定真是有用的文物,政府收买的钱,你俩人二一添作五。你们谁不服谁上告去,先让两位同志把石狮子带走。”
三杠子闷了一会儿,想着,看来这石狮子是王二灵虫的,自己能得一半,也够了,于是便说:“算了算了!我同意村长的意见!我不在乎那几个钱,倒是把他的坏心眼看透了!”
王二灵虫眼看着飞走的人民币又捞回来一半,也就只好自作自受,忙点头说:“算了算了,按村长说的办。”
两位文物工作者告辞了。
王二灵虫回到家,老婆子指着鼻子,对着脸骂:“你也太多事了!人家一撮毛说叫你把石狮子撂到河滩,撂了也就撂了!咱损失了,他三杠子也甭想得意外财。咱也不会丢人现眼,让乡党指脊背骂祖先。你可倒好,把石狮子搁到人家墙上,把钱给人家口袋塞,自己还落下个瞎心眼坏心肝!你能你灵你诡你能把你先人羞死!”
王二灵虫自知理亏,又惹不下婆娘,干脆蒙头睡了。
这天晚上,王二听见敲门声,一拉开门栓,又吃一惊,一撮毛先生神不知鬼不觉又来了。王二正有气没处发泄,这下遇到对手了。他想立马发作,又怕惹动左邻右舍,就假装啥事也不曾发生,把一撮毛礼让到厦屋里,看他还会要什么把戏!
一撮毛在椅子上坐下,招一持左腮上那一撮长毛,悠悠哉问:“王二,你可按我吩咐的事情办过了?”
王二也佯装着说:“办了办了!”
一撮毛问:“那个石狮子扔到哪里了?”
王二不加思索:“扔到河滩的水里头了。”
一撮毛生气地说:“我叫你扔在哪里?”
王二假装失误地说:“噢噢噢!你叫我扔在最高那个石坝根下。我当时想,扔在河水里,叫水把它冲远,叫沙石把它埋深,叫它永世不得见天日,再也不能祸害人了!”
一撮毛双手一拍,眼露阴光:“糟了糟了糟糕透了!你想那狮子本是旱兽,怎奈得水淹?必是对你仇恨万分!一旦河水改道,那石狮子有了重见天日的一天,必是你大祸临头的灾日!”说罢,紧盯着王二,看他害怕不害怕。
王二却一拳捶在桌子上,气得浑身打颤。他早已不能忍耐这个家伙继续哄骗自己:“你狗东西骗了我一百块钱,吃了我的饭,喝了我的酒,还害得我在乡党面前丢人现眼,还叫我把无价之宝扔给旁人……你今日来甭想走了!娃他妈,快去叫村长!”
“吱——哇——”
王二婆娘刚站起身,还没转过身,却见一撮毛忽地一声跳到门口,喉咙里发出“吱——哇”一声怪叫,象鬼哭狼嚎,阴森逼人。一撮毛把那撮黑毛咬在嘴里,从腰里摸出一把尖刀,压低声说:“跟我走,到河滩,把扔石狮子的地方指给我。不然的话,我这把专门指挥鬼的刀子,把阴间的大鬼小鬼恶鬼泼鬼全给你引来,闹得你死不下也活不旺!”
王二婆娘吓得背靠墙站着,大气不敢出,脚不敢移,直翻白眼。王二毕竟是个男人,早已不信什么大鬼小鬼的事,倒是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令他胆颤。他忽然想,这一撮毛为啥要去扔石狮子的地方?莫非他要下水打捞?他说:“先生!我是黑天撂下河的,现在也记不清具体地点了。那石狮子有朝一日出来了,祸害我王二就祸害吧!我不怪你,也不怪你的神术不灵!你走吧!”
那一撮毛见王二口气软了,也就收起刀子,重新坐下,点燃一根黑色雪茄,说:“王二,咱干脆挑明了说吧!你那个石狮子,我看像是个‘古董’,叫你扔在石坝上,今黑来取,不料你把它给撂到河水里去了。这样吧,你引我去捞,捞出来卖下钱,咱俩二一添作五。”
王二这下才暗暗叫苦,暗暗吃惊,没料到这个一撮毛先生也在石狮子上头捣鬼。自己捣三杠子的鬼,岂不知一撮毛正捣自己的鬼。
这一撮毛以耍神弄鬼为名,骗取钱财,深入人家,以杀鬼捉鬼为由,前院后院,屋里楼上,旯旮拐角,倒处钻,一旦发现“古董”,就想着法儿骗走,说是不祥之物,吓得主人不敢吭声。他转手卖给文物投机商,赚得不少钱财。现在,眼看一尊石雕狮子到手,却被王二扔到河里,只好实话明说,等把石狮子捞出水来,再作主意。
王二这边一听,完全明白了,再也隐瞒不住,也只好实话实说,把今天发生的事叙说一遍,唉声叹气:“好我的先生哥哩!你那晚要是把话说明白,这石狮子由你卖,卖下钱咱俩二一添作五,哪有后来这些麻烦?现在让我丢了财,丢了脸,你也得不到钱了,单给三杠子弄下好事!你看,我没办法了!”
一撮毛一听,忽然又跳起来,“吱嘎”一声鬼叫,用刀尖指着王二说:“一块到口的肥肉,硬叫你他妈给旁人塞到碗里了!也罢!此事就此了结。你不许再给人说我来找过你,要是说了,我就不客气了!”
王二连连点头,发誓赌咒,绝不漏风。王二婆娘吓得软倒在地。一撮毛忽地一跳,蹿出门去,跑了。
三天之后,一辆吉普车开进毛堡子,一直开到村长家门口,走下那两位文物普查工作者。村长随之传呼王二和张三到他家去。
王二灵虫一进门,向两位文物普查工作者点点头,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想从他们的眼色里得到某些兆头:石狮子到底值钱不值钱?却看不出来,人家俩人只抽烟,脸孔挺平着。不过两分钟,三杠子也进来了。
一位戴眼镜的同志说:“一般人认为这石狮子是清末民初的石刻,大约是乡村的财主在祖先坟上敬奉的石兽,没啥价值,刻工也平常,和一块普通石头没啥差别,是谁的让谁抱走……”
王二浑身都松了劲儿,像上紧的发条一下子啪啦啦绽开来。他转而一想,翻来倒去,钱没捞上一个,倒是给村里人留下笑柄,留下一个瞎心眼的坏名声,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忙笑着说:“这石头不是我的。我给村长坦白,请一撮毛捉鬼的事是我临时编的,没那事。”
三杠子倒莫名其妙了。他确实记得,自家猪圈墙上就没有这个石狮子嘛!王二弄得他真真假假糊里糊涂自己也搞不清了,就笨嘴笨语地说:“算訚了!这石狮子虽不值钱,当块石头垒猪圈还能派上用场,我抱走了。我不怕鬼!”说着就抱起石狮子出门去了,王二也跟着走出去。
村长撵到门口,把俩人又唤回来。
那个戴眼镜的文物工作者郑重宣布:“但是经过专家鉴定,这是一尊汉雕石狮,造型朴拙,浑厚,正是汉时的艺术风度。张三同志,政府奖给你五百元人民币。请你签字。”
三杠子把石狮子放到桌子上,接过一厚扎人民币,怔住了,再接过那戴眼镜同志递过来的钢笔,呆呆地站着。
王二灵虫“唉”了一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半天,他瞅瞅这个,望望那个,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三杠子忽地转过身,拉住正要出门的王二,一把把钱塞到他手里,再把钢笔也递上去:“这石狮子是你的,我心里有数!钱你拿上,字由你签。这不含糊!”
王二灵虫眼睛睁得像个鸡蛋,不敢接钱,也不敢接钢笔,羞愧地低下头,喃喃地说:“老三,三杠子,不管咋说,这钱我没脸拿了!”
对长明人快语:“还是按那天的口头协议办吧!二一添作五,王八一半鳖一半,王八填字鳖也填字!哈哈哈!”
三杠子倒认真起来:“村长,这石狮子确实是王二的,只是他捣来捣去,把他自己的石狮子反而倒给我了,我可不能白拿旁人的钱财。再说,王二这几年家事不顺,营生也不顺,经济紧张。我嘛——实说并不在乎这三百五百……”说罢,把五百元一扎人民币硬塞进王二口袋,出门走了。
王二愣愣地盯着三杠子的背影,眼泪涌出来了,捏着钢笔,手竟然抖得写不出自己的名字……
石头记
一
“吃了火晶儿想板柿!简直是牛笼嘴——尿不满嘛!”
刘广生双手攥着铁锨,前躬后撑着腿,三五下挑开一道水口,渠水哗哗哗流进干燥的玉米田畦儿,心里还叨咕着这几句话。
他被一件事缠住心,犯着难。难得发冷发烧,拿不定主意:“到底怎么办呢?”
夏收后,他的副手——分管副业的副队长赵志科,跑进他的院子,高兴地告诉他,和城里红星机械厂的砂石合同订成了。
“我把嘴唇能磨掉一层皮!给俺老子也没说过的好话都说了,总算订成咧!一千五百立方,每方八块,一万二千块!不容易啊!政府一提倡社队搞副业,谁家不想在河滩捞油水?砂子石头堆成山,寻不下买主……”
“还是你办法多,会说话!”广生也兴致勃勃,赞扬小伙说,“有这一万块副业收入,咱河湾西村的戏就好唱啰!好!”
俩队长高兴,全队社员更高兴。
刚拉了两天石头,志科给广生队长说:“基建科程科长头回来河湾西村勘察石料现场时,在他屋吃过一顿蒸红苕,到今还在夸:‘河湾红苕好!瓤子干面,没污染……’”
“那容易,程科长再来了,咱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