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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陈忠实文集-第2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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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鹏从淑琴肩上取过牛皮车绊,搭在自己肩上,没有说话。是的,拒绝那俩小伙来帮忙不合适,让人家帮下去又于心不安,随其自然吧!夏收完毕回厂后,得间问厂基建科,有没有修路垒墙的活儿需要找民工……
  大儿子毛毛给淑琴在后边推车,现在被妈妈指使到地里去,把散摆在地里的麦捆抱到一堆,集中起来,节约下装车时满地跑着抱麦捆的时间,推车的任务由她来承担。
  赵鹏扛起小推车的车辕,才体味到这车麦子的分量,虽然看去装得并不多,却死沉死沉的。河川的麦子长得比坡地的麦子成色好,又割得绿,麦秆尚未死掉干枯,分量加倍地沉重。淑琴居然能拉动这样的重负,真是不可思议!
  赵鹏拉着车子,淑琴在后边推着,夫妻二人的全部力量都作用在这个小推车的独轮上,气喘吁吁,而车架上充其量不过装着十一二个麦捆子!对于一般老农民,也许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小推车上的轴承胶皮轮子取代了木头独轮,已经够轻松了,简直是一个伟大的技术改革哩!而对于看惯了自动化和机械化操作的赵鹏来说,不仅是体力消耗难以忍受,心里更加急得发慌!可又有什么办法?还得屈身搭上那条被汗渍淤积得又硬又涩的牛皮车绊,驮上麦捆挪步!
  他刚刚从舒适的上海牌轿车里下来,肩上又搭上了牛皮车绊。昨天他坐在西安一座新建的豪华的饭店的大厅里,脚下是软茸茸的栽绒地毯,身上是厂里特意给他买下的笔挺的西装,和洋大哥一边品茶,一边侃侃而谈;今晚却驮载着200多斤的麦捆子走在漆黑的河川土路上,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今天午间的庆祝洽谈成功的宴会,丰盈的程度不仅使他吃惊,连初次来到中国的洋大哥也赞不绝口,中国菜的味道简直妙不可言!今天晚上,他现在连喝一口凉开水的功夫也挤不出来,一家人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哩!真是天上人间,差距相去太远了!
  他如果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或者出生于城市的任何一个最普通的家庭,就不会有这样强烈对比的差距感了。他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父母已经长眠在村后的塬坡上的黄土里了,妻子和儿女还匍匐在父母匍匐过一生的土地上,他得帮她种地、锄草、浇水、收割,获取一家人生存下去的物质。他穿起一身西装来也是挺帅的学者派头,侃侃地谈起现代科学技术的奥秘来,风度也不错;与外商用英语交谈起来,使洋大哥不敢小看这位中国的年轻的工程师;可是,他却不能把牛皮车绊甩到大西洋里去。他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生活着。他体味着现代文明和现代愚笨的双重滋味。
  他在越来越注重物质生活的人们中间,听到过一种新鲜的议题,中国实现现代文明的最大负担是农村,或者更确切说是农民。他觉得这些议题不无道理,问题恰恰在于,什么造成了农村的这种进步的缓慢?有哪一位农民不愿意汽车拉小麦而宁肯像牛一样驮着小推车?工业社会不能提供农业充足的机械化设备,而极左的农业政策又造成了农民粮缸和钱袋的空虚,他不搭上牛皮车绊,能由得他吗?他想洗一洗浑身的污垢而掏不出五毛票子,况且浴池全都建在城市里!
  现在,赵鹏不得不中止脑子里这种激烈的争论了,上场的陡坡就在脚下。他在坡根歇下,缓缓气,聚足力气,要拽车上坡了,不能和那种高雅的议题辩白了。
  “啊呀!赵鹏叔,你啥时间回来?还没吃一口饭吧?”长头发虎生问。
  “你回去吃饭,甭拉车子了,俺俩一会儿就拉完咧!不费啥!”光葫芦根长豪爽地说。
  两个一高一矮,一粗一细的小伙热诚地对他说话,赵鹏只是感激地笑着,说他其实并不饿。他们年富力强,似乎并不累,也没有痛苦不堪的神色,把拉小推车说得很轻松。赵鹏的心里却不轻松。如果俩小伙完全出于乡党情谊来帮忙,他会充分享受那种友谊的快乐;他俩如果出于一种求他办事而付出的一种代价,就使赵鹏心里不自在了。不管出于怎样的动机,他都做出感激帮忙的笑脸。
  拉车上坡,比在平地上行进时背上的分量一下子增加了几倍,待拉上场楞,他放下车子,靠在麦捆上,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而气却急喘不盈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开到下坡路口,在赵鹏跟前停住,他以为自己的车子挡住了路道儿,正想挪一挪,驾驶员却在黑暗里说话了:“赵鹏叔!你的麦地在哪儿?”
  “北渠口。”赵鹏随口说,“你家拉完了?”
  “早完了。”小伙儿在驾驶台上大声说,拖拉机嘟嘟嘟的声音很大,“俺爸叫我给你拉麦哩!”
  “这……”赵鹏一愣,他听出小伙儿的声音,这是支部书记的儿子,动用人家的机械、人力和机油,实在过意不去,连忙说:“不咧!再有两趟就完咧!”
  “你甭用小推车受罪咧!”小伙子好心好意劝他,“我拉一回,顶你三四回哩!”
  “天黑。路陡。”淑琴也担心地说,“算咧!再有三五回就拉完了。”
  小伙已经扯动闸杆,开下坡去了。
  黑暗里,淑琴盯着赵鹏模糊的脸,都没有说话。
  赵鹏闷了半晌,猛然站起,对淑琴说:“拉就拉吧!反正硬挡也不好。你立马回去,炒两盘菜,我的提兜里有一块熟肉,正好。看看小卖部开门没有,买一瓶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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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赵鹏从村巷里走过去,即使到了半夜,河川里还有男人或女人相互呼唤问话的声音,村巷里仍然有满载麦捆的小推车在刷啦刷啦响着,紧张的抢收时节,黑夜和白天没有严格的分界了。
  他照直朝村子西头走去,去请党支书的小儿子来吃饭,他受他爸的指派,用拖拉机帮他拉运完了北渠口割倒的麦子,该当领情哩!
  支书家在村子西头新辟的庄基上盖起了一座青砖红瓦的新房,他走到门口,看见支书的小儿子正在院里洗手,看见赵鹏后,已经意识到他登门的目的,仗义地说:“你跑来做啥?我刚才吃过饭,就只拉了三趟麦,统前到后没用下一个钟头,肚里还实腾腾的哩!”
  “去喝一口茶也好……”赵鹏劝小驾驶员。
  “谁?噢!是赵鹏呀!”党支书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完全用蔑视的口吻说,“你请他吃饭?噢呀!狗屁不懂的娃娃,值得你请他?”
  “娃儿忙了半夜,去喝口热汤。”赵鹏忙说。
  “我可不给他惯这号毛病!见给乡党帮忙,就要吃要喝,啥好毛病嘛!”党支书很严格地借机训导儿子,“甭钻钱眼儿!学点好思想儿!”
  小驾驶员只顾洗搓油污的双手,搓得肥皂沫儿吱吱响,对父亲的训导,不吭一句。
  “娃儿给我帮了大忙……”赵鹏继续邀请。
  “应该的嘛!”党支书毫不介意地说,“他给你拉几回麦子,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是国家的重要人才,给党有大贡献哩!看见你拉小推车,我心里难受哩!党中央三令五申要重视人才,爱护知识分子,有的人总是不执行喀!像你这样的人才也要拉车运麦,实在……我才叫他赶紧去给你帮忙,咱要按中央的精神办事,爱护人才哩!”
  赵鹏听着党支书这一番剖白,反倒张不开口了,党支书在他身上体现党对知识分子关怀爱护的指示精神哩!他再一次劝解党支书,放松禁令,让小儿子跟他去吃点饭。党支书手一摆,五十多岁的强壮汉子的大黑脸一甩,干脆把话说绝:“你快回去吃饭,甭洋磨时间了!你请他吃一顿饭不打紧,惯下坏毛病可不得了……”
  赵鹏看看再无希望,就再三道谢,走出宽敞的院子,心里不由地想,党支书这人倒是个直杠脾气。
  他又走进村子,去请那两个小青年,刚走到下坡路口,影影绰绰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朝坡下走。赵鹏忙喊:“哎——等等!”俩人闻声站住了。
  “走!到咱屋喝口热汤——”赵鹏走近说。
  “不啦不啦!”长头发高个儿说。
  “俺俩急着去洗澡哩!身上扎得难受。”矮个光葫芦补充说,“甭劳神了!要不,咱们一块去河里洗澡……”
  “吃罢饭,我跟你俩一搭去。”赵鹏已经牵住长头发小伙的胳膊,“你俩不去,你淑琴婶子炒下那些菜,给谁吃?放到明日就坏了!”
  “支书的儿子嘛!有他去吃!”长头发一扬头,“人家用拖拉机贡献大!”
  “对!连他爸一块请!”光葫芦附和说,“那老家伙爱吃——嘴大吃百家!”
  赵鹏看出来,在这两个青年中,起主要作用的是长头发,他死死拉住他的光胳膊不松手,轻声说:“支书家娃娃不来,你俩再不去,真要把菜搁坏了。”
  光葫芦侧过头,等候长头发的意见。长头发把头一摆,说:“那货不在,我俩就去!”
  赵鹏悟出他俩和支书的小儿子关系不睦。
  小圆饭桌摆在院子中间,电灯从窗户里拉出来,吊在小柿树的横枝上,圆桌上竟然摆出四大盘菜,淑琴真是有办法哩!
  “叔哎!明说吧!”长头发喝下一盅酒,畅快地说,“吃你一顿饭,我也高兴。咱之所以不想来,主要是不想和支书家的人照面。”
  “有啥冤仇不能消除哇?”赵鹏笑问。
  “俺俩到县上告过他!”光葫芦说。
  “咱是明告,不怕支书知道是咱告。”长头发拍拍胸脯,“敲明叫响去告状!”
  赵鹏没有吭声,佯装低头端酒杯,他对党支书赵生济又不是完全陌如路人。小小的赵村,既是一个大队,又是一个独立小队,属于两级核算单位。赵生济既任支书,又任大队长,同时也是生产队长。前多年实行一元化领导,他说他自当支书以来,早就一元化了。近二年实行责任制,精简农村基层干部,他说他早就符合精简精神了,从来是身兼三职,没有加重过社员负担。他是赵村的真正的当家人,他有一副生铁坯子似的坚实的身体,有一个硬如钢锨般的脑袋,他脾气执拗,坚韧不拔,断事严明,可以说六亲不认,该罚的一律就罚,直至对他的老伴,近年间,赵鹏从乡亲们口里零零星星听到的关于老支书赵生济的议论,不断地冲刷他过去的那个令人崇敬的老支书的印象。借着实行责任制的动荡,队里的小拖拉机折低价给自己买下来,处理公房也是如此,云云。
  “队里每月给他开三十六块钱的补贴,实质是工资。每到公社开一次会,另外再记一个‘公务劳动日’,年终按一块钱开帐,给谁家调解一回纠纷,也要记一个‘公务劳动日’,还有好多怪名堂,一年下来,白拿多少钱啊!”光葫芦脑袋说,“俺俩到县委告状,村里好多人都签了名。”
  “结果呢?”赵鹏倒关心起来,“县上解决了吗?”
  “嗨!甭提!”长头发一拍大腿:“县委的干部把俺俩递上的材料一看,说,‘问题是存在,但还不是太严重的。比赵生济严重得多的违法乱纪的人,他们还调查处理不过来呢,得等一等。’这不,等了三个月了,连个音儿也没有!我们也没劲头再告了。”
  这个人,当了十几年干部,也许是把过去的那一股虎气褪掉了,或许有更复杂的原因。赵鹏听着,不由地感慨起来:“这人哪……丝毫也不顾及党在农村的政策条例……”
  “哈哈!政策——”长头发大笑,“赵支书在村里大喊大叫,说‘政策是个红苕’!”
  “啥意思?”赵鹏问。
  “你猜!”长头发含笑不露。
  “红苕嘛!生着是硬的,蒸熟就软了。”光葫芦笑着解释,“中央的政策下来时都是硬的,经过赵生济支书的那个‘锅’一蒸,就软了,随扁随圆由他捏!”
  噢!赵鹏听着,真是哭笑不得,不由地受了两位小青年的感染,生出义愤之情了:“你俩该去公社反映,公社管的地盘小,事……”
  “去过公社了,啥也不顶。”光葫芦说。
  “你甭掺合咧!”淑琴借着送汤的机会,走到圆桌跟前,说,“你又不在家,管人家队里的事做啥!”
  “看看看!婶子怕了!”长头发笑着。
  “不是怕不怕。”淑琴不服,“不是我说,你俩再蹦跳,也告不倒赵支书!”
  “告不倒归告不倒,搔搔他的皮毛也叫他甭贪吃得安然!”一个尖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赵鹏一看,却是王秀珍,这个咋咋呼呼的女人说话真痛快。他的淑琴已经有点明哲自保的气味了,过去,她知道自己的生活支柱是他可观的月薪,所以对队里搞好搞坏不大关心,虽然免去了许多口舌,落下一个贤惠媳妇的美誉,却不像初进赵村当团支书时那样生气勃勃了。人都在变。
  “淑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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