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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陈忠实文集-第2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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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鹏听着,不置可否。这类事,他早有风闻,在村里实行分田到户的半年时间里,单是周日回家来,淑琴愤愤然给他说过的就已经不止一件,他劝她少言,吃了亏算了。现在,听着两位青年的骂人的话,他心里激起一股不平的气浪,想想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没有必要争论这些事了,就默默地抽烟。
  “你上班去了,给俺到基建科问问……”
  “可甭忘了!叔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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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收获……五


  接连四天,在塬坡上收割了三亩多麦子,赵鹏累垮了。
  他从塬坡上拉回最后一车麦子,卸在麦场上,连着吁出三口长气,走回自家的小院,就像一棵被锯断的树,倒在炕上了。
  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疼,那是高原上太阳的强光对汗渍的皮肤暴晒的结果;他的脖颈疼得不易转动了,那是牛皮车绊下坠造成的筋肌损伤;肩头上已经被又涩又硬的牛皮车绊磨得渗出血来了,火烧火燎地疼痛;胸廓长时间受到重负的坠压,挤得肺部不能舒畅地呼吸,隔一时半刻就要吁出一口窝聚的长气;腿和胳膊像是不属于自己这个躯体的部件,完全麻木了,只有小腿肌肉频频的抽搐中,才感到那是自己的腿脚;手心和脚心,都磨出血泡了,钻心似地一跳一弹地疼着;腰椎像是从后腰那里折断了,酸酸的,上身和下身不能有机地协调地在炕上挪一下睡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的肌肉和骨骼能够从紧张里放松下来。
  他没有洗脸,更懒得洗脚,带着满身的尘土和麦芒,倒在炕上了。歇息——解除皮肉之苦,现在比讲究卫生要迫切一千倍,沉重而又紧张的体力劳作和讲究卫生互相对立了,后者无须置疑地服从于前者了,几乎是不可逆转的本能。他想,如果像这样繁重的劳动长年累月地继续下去,他会忘记刷牙的习惯的,一年半载不洗一次澡也不会感到有什么过不去,头发和手脸上积满灰尘和污垢,也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吧!在他接近老年的时候,也就自然地会拐着和许多庄稼汉老头一样丑陋的罗圈腿,来往于村巷、田间和屋院内外了。
  头一天上坡拉麦的时候,他像一位诗情激发的诗人一样在心里吟诵黄土高原麦熟时节的壮观景象,多情地回味到童年时代的淘气;夜晚躺在小河的浅水里,回忆起第一次从山沟走出去,在大平原上看见奔驰的列车的情景,同样充满了浪漫的诗意。现在,他连再一次爬上坡顶的心情都没有了,那满坡被黄金缠裹的景象引不起一丝的心情,蚂蚱的叫声也显得枯燥而烦腻,更不想挪动一步躺到小河里去了。沉重的体力劳动,把一切诗情画意统统从人的心怀里排挤出去了。
  过去的四天时间,他的妻子淑琴领着他,从干梁割到西坡,再到东坡,再进后沟……三亩多的麦子,竟然有八九块地,分散在塬坡的角角落落里。塬坡上土壤结构差异太大,为了使得优质地和劣质地搭配公平,于是就出现了这种结果。要不是淑琴引导,他无法从一条一块的麦田里辨认出自己的地块来。
  头一天他和淑琴在干梁上收割的时候,塬坡上远远近近只有零星的人在收割,他还可以和淑琴在麦捆上调笑亲昵一下,而不耽心周围有谁窥见。第二天,这儿那儿,东塬和西塬,前沟和后沟,到处都有男人和女人在弯腰挥动镰刀收割了。第三天,收割达到高潮,整个塬坡上,几乎每一块地里都有人头闪动,从塬坡通村庄的几条小路上、被来来往往的推车摆满了,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你呼他叫,变成一个喧闹的世界了。高潮延续到第四天,后晌就渐渐退潮了,大部分条田和坡地上收割一空,只有少数地块上还挺立着麦子,像劣级剃师在顾客头上遗下的一撮撮长毛,塬坡上几乎是被掠劫一空。
  他躺在炕上,很想喝一碗酸辣的菜汤,却只能这样想着。淑琴还在麦场上,也许和孩子正在垒麦捆,也许只是出于防备心理,怕谁家顺手扯走几个麦捆去,三囚天来,除了盐腌的蒜苔,他没有吃过什么菜。饿了,吃两个馍馍,喝一杯开水,半夜里才能躺下,而天不明的时候,淑琴又把他摇醒来。她不觉得几天不动烟火而只啃干馍他是否受得住;而只顾催他跑快,再苦也就这么一回了!
  他的脑子里变成一片空白,什么曲轴淬火试验,什么学术论文,什么日语、英语或俄语,早已逃匿得无影无踪了,疲劳完全抑制了人的智慧,沉重的劳动使他的脑子顿然变得单纯而近于愚蠢了。
  “爸!爸吔——”儿子喊着蹦进门,“快,要下雨了!俺妈叫你垒麦积子!”
  他猛地翻身坐起,溜下炕来,咧着嘴,忍着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痛,走出院,朝西一望,一层浓黑的云潮涌过来,盖住了下沉的落日。那乌黑的云层眼看着朝东边窜上来,使人感到恐怖。忽啦一声,风从西边掠过,搅得麦草和黄土漫天弥漫,冷飕飕的风使人出过汗的肌肤阵阵缩紧。他一弯腰,朝麦场上奔去。
  麦场上,一家一户所分得的那一条一绺场面上,全被麦捆子拥塞得满满的。男人站在麦积子上,把女人和儿女们递上来的麦捆垒堆起来,用手压,用脚踩。女人和娃娃们把栽在场间的麦捆拉到跟前,由强壮的女人用木杈挑起来,递到麦积子上头去。乌云已漫到头顶,天黑下来了,男人粗嘎的喉咙在催女人,女人尖叫着催逼儿女,整个麦场上,像面临一场即将洗劫的战争一样,忙乱不堪。
  “你死在屋里了吗?”
  赵鹏刚奔到自家的场头,看见淑琴时,她迎头就骂了他一句。
  “眼窝瞎了?看不见天变了呀!?”她又骂了一句。
  他愣呆了一下,刷地胀红了脸,当着全村男女老少的面,她这样狠声骂他,还是第一回,他无所适从了。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抽身走掉,去他妈的吧!让大雨把这些鬼麦捆冲到河滩里去,算屎了!他恼恨地瞅她一眼,心软了,淑琴的脸上,汗水和着尘土,粘着麦糠,变得像一只慌急的母狼,嘴巴扭歪了,眼里布满红丝,焦急和气恨已经完全使那双活泼的眼睛变得恶煞煞的了。她的衣衫从肩头撕破了,露出了浑圆的肩头的肌肉,甚至连上胸部的乳根也暴露出来,她也不顾及什么了,只是拼命把女儿拖到跟前的麦捆压到麦积子上去。他没有抽身走掉,抓住两个麦捆,拖到她跟前来。现在,此时此地,他不是一位在热加工上有所创见的工程师,而是一个堆积麦捆的劳力。
  “一点心也不操!像是我一个人的事!”淑琴还在大声发泄对他的不满。
  “干叫唤啥嘛!再嚷嚷,我就——”他也火了,“我闲一会儿来没?”
  旁边的一位嫂子匆匆闪过,禁斥一句:“大雨来咧!还不垒麦子,斗啥气嘛!”
  淑琴咬着嘴唇不吭声了,眼泪却流下来。
  风愈加猛了,刮得麦捆子在场地上乱滚,谁家遮苫麦积子的苇席被狂风抛到空中,又甩到场外的土坡上。大场旁边的树林里,一棵大叶白杨咔嚓一声拦腰折断了,一道闪光之后,天崩地裂似的雷声在头顶炸响,大雨哗啦一声倾倒下来……
  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娃娃,乱纷纷从场间跑出来,丢弃下麦捆和正在垒着的麦积子,逃到附近的几户人家的房檐下避雨。赵鹏一手拽着女儿,从场间跑出来,挤在房檐下,浑身冷得直打哆嗦。没有办法,只好让雨淋了,如果冒雨垒堆麦捆,就把场面和麦穗踩踏得一塌糊涂;淋过雨的麦捆堆积在一起,两天就沤坏了,倒不如露天栽在场间。
  淑琴没有到房檐下来避雨,她没有戴草帽,一任瓢泼似的大雨浇在头上和身上,缓慢而疲惫不堪地在大雨里走着,从村巷里朝回走去,暴雨从地上溅起的泥水,糊粘在裤脚上,撕破的衣衫紧粘着皮肉,依然一滑一溜地走着。几个女人呼喊她的名字,声音是亲切的,叫她赶快躲到房檐下来,出过汗的热皮热肉淋不得冷雨啊!她像没有听见,拖着沉重的双腿,朝西头走去了,在村巷的狭窄处,被雨雾和墙壁遮住了。
  赵鹏心里一紧缩,有点不安了,他从房檐下跳到雨地里,一踩一滑地朝回奔去。他奔回院里,一眼瞅见,淑琴在屋里的小饭桌上倚躺着,半眯着眼睛,嘴唇变成黑色,手脚冰冷得像冰块一样,张着哆嗦的嘴唇在喘息。他一把抱起她的软瘫的身体,眼泪涌流下来了……
  他划着火柴,点燃了麦秸,塞到灶下,拉起了风箱,给她烧一盆擦身的温水。往昔里,无论冬夏,他礼拜六回到家中,她笑着把一盆冷热掺半的温水搁到木头盆架上,招呼他洗去一路骑车落下的尘灰,已经习惯而成自然了,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的意思,他现在蹲到灶下,第一次觉得应该供给她一盆洗脸擦身的温水了。他没有学会烧锅燎灶的技能,锅灶下沤出一股股浓烟,呛得他鼻涕眼泪交流,依然心地虔诚地拉着风箱,收麦以来的四五天时间里,她比他吃得少,睡得更少,而几乎是马不停蹄,半夜里蒸馍,熄了灶火又提着镰刀下地了,临到他拉着小推车走到地头的时候,她已经在微明的晨曦里割下一排排麦捆子了。他累得疲惫不堪,她也不是铁打的身骨啊。
  他端着一盆温水,搁到盆架上,关了门,从她身上剥下湿溜溜的衣裤,扶她到水盆跟前,帮她擦洗起来。她忽然搂住他的脖子,感动得流起泪来,那晒得暴起一层黑皮的脸颊,那双明显下陷的眼睛,浮出一缕素有的温柔和痴情。暴雨来临时,他们在麦场上发生的口角烟消云散了,像暴雨过后夏天的夜晚一样静谧与和谐。世界上有以各种形式生活着的恩爱的夫妻,或是从事共同喜爱的职业,或是意趣相通。中年工程师赵鹏和他的农民夫人却是这样生活在一起,不能说不美满,不幸福吧?此刻里,他的自我感觉: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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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灿红的阳光,羞怯地洒在院子里的小柿树上,赵鹏揉揉干涩的眼皮,脑里反应着一种逼真的错觉,似乎不是经过了一个短暂的夏夜,而是整整睡过了一个世纪,从昨晚躺到炕上到刚才睁开眼睛,他没有小解,也没有梦幻,甚至连翻一翻身子也没有,睡得好深沉呀!深沉得像死掉了一样。敞开的木格窗户里,飘进一股滚油烫的葱花的香味,刺激他的鼻膜,却撩拨不起他的食欲。
  “睡着吧!”淑琴走进来,和悦地说,一夜睡起来,她又恢复了素常的麻利和勤快,欢蹦蹦地在后院喂鸡,在前院打扫柴枝和麦糠,在小灶房里烙烫面油旋饼子。她站在炕前,劝他说,“下雨了,地里场里湿溜溜的,啥活儿也干不成,你就美美儿地睡吧!饭做好了,我再叫你。”
  她的声音是舒缓的,和悦的,真诚的;世界上只有自己的真诚相爱的妻子,才有这种舒缓、和悦、真诚的声音;没有矫揉造作,没有虚情假意,没有表面文章。这种声音区别于世界上一切声音,而绝不靠音色取悦对方。自从她和他在这个农家的土炕上有了第一夜同炕共枕的生活以后,20年来,他完全习惯了这种舒缓、和悦、真诚的声音。往昔里,每逢周末,他从城里回来,亲亲热热睡过一夜,她天明时爬起来去上工,临走时总要叮嘱他:“美美儿睡一觉吧!在厂里辛苦了一星期,回来好好歇下!早饭等我放工回来做,妇女放工早半点,跟上。你睡吧!饭做好了我叫你。”
  窗户口透进湿漉漉的晨风,凉飕飕的,他这才意识到昨天傍晚下过一场暴雨,他的心里也舒缓下来,就依着她的话,躺着,却没有睡意了。她在屋子里弯着腰扫地,又用抹布擦洗桌子和椅子,几天来忙于在田间收获小麦,层里的家什上落着一层灰尘。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半新的衫裤,头上顶着一块方格帕子,防止灰尘落到头发里。她挽起的袖管下露出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腕子,粗壮而又粗糙,准确而又敏捷地挪动桌面上的茶盘,茶壶,镜子和瓶子,把它们擦拭得光光亮亮。她的精神很好,精力充沛,根本看不出昨天累得半死的痕迹,反倒因为她换下了那身割麦时专门穿着的破衫烂裤而显得周正了,精神焕发了。
  他躺不住了。他想到昨晚在这个小屋子里发生的事,是的,她的突然栽倒,不是疾病而是极度劳累,她现在欢欢蹦蹦地喂鸡喂猪,扫屋扫院,似乎一夜之间又恢复了。可是,她眼眶周围的黑色的圆圈却更加深了颜色,那可不是像城里的女人涂抹的美的最新标志。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家庭里,主要的体力劳动都是她承担的。二十年来,他明知她在体力劳动上其实根本无法跟他相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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