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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陈忠实文集-第2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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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见”……
  这间小小的厦屋,盘着一个土炕,炕上铺着粗家织布床单,被面也是黑白相间的花格家织布料,桌子上和桌子底下的地上,堆着两三个拆开的马达的铁壳,红紫色的漆包线,螺钉,锥子,钳子等,混合着机油和汽油的气息充斥在小厦屋里。四妹子虽然嗅不惯这股气味,却对屋子的主人顿生一种神秘的感觉。
  大嫂进来了,拉她去吃饭。
  早饭是臊子面,听二姑说,关中人过红白喜事,早饭全是吃臊子面。她和那些亲戚坐在一张桌子上,二姑坐在贴身的同一条长凳上,吕建峰跑前奔后,给席上送饭。他把一碗臊子面先送到坐在上首的刘红眼面前,然后送给二姑,然后送给四妹子,然后送给其它亲戚,次序明确。四妹子又想起他说的没有给他倒水的话来。他又端着空盘出去了。
  大家都十分客气,彬彬有礼,互相招呼,推让,谁也不先动筷子,只有刘红眼带头发出第一声很响的吸吮面条的声音之后,随之就响起一阵此起彼落的吸食面条的声浪,声音像扯布,咝啦——咝啦——四妹子最后才捉住筷子,轻轻挑动面条,尽量不吃出声音……
  刚刚吃罢饭,四妹子又被大嫂引进厦屋,背见时已经见过一面,并不陌生。大嫂长得粗壮,大鼻子大眼阔嘴巴,完全以主人的神气说话:“四妹子,你看看,你的女婿娃儿给屋里净堆了些啥?你一看就明白,我三弟是个灵巧人儿哩!”
  门外腾起一阵叽叽嘎嘎的笑声,大嫂忙迎出去。四妹子从门里看见,一伙姑娘媳妇拥进房里,正在看那些布。那些几天前扯回来的布,现在放在上屋里的桌子上,供人欣赏,想到那天扯布时为那件毛哔叽发生的纠葛,她心中至今感到别扭,他一甩手竟走了!为了节省几十块钱,他宁愿与她吹!她就值那一件毛哗叽料子吗?
  那些媳妇姑娘看够了,议论够了,就像洪水一样涌进厦屋来,欣赏她来了。她们全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她看,压着声儿笑着,窃窃私议着,不知谁从门口叫了一声:“多漂亮的个人儿呀!”全都哈哈嘎嘎笑起来。她们也不坐,互相搭着肩,拉着手,只是从头到脚盯着她看。四妹子被看得不好受,也无法回避,不过没有人调笑,二姑说,订婚时是不兴许胡说乱闹的,只许来看,看买下的衣料,看媳妇的人品,那就让人看吧!
  这一拨姑娘媳妇看够了,嘻嘻笑着议论着走出门去了,另一拨媳妇姑娘又涌进来看……整整一个大晌午,川流不息,四妹子和买下的那些衣物展览在这儿,供吕家堡的女人们欣赏,品评,嘻嘻哈哈笑,直到摆上午席来,那些女人才哗然散去。四妹子又被大嫂拉上饭桌,没有食欲。她顿然悟觉出来,订婚的这种场面,是一种舆论形式,向全体吕家堡村民以及吕克俭的新老亲友宣布,吕建峰订下了这个媳妇,日后要再反悔,那就承担众人的议论吧!
  午饭以后,又有人来继续观赏。四妹子实在受不了了,悄悄催促二姑:“回吧!”二姑劝她耐心,说这里就是这号风俗,谁家女子都免不了这一回,尽管她们看别人,她们终有一天也要被人看,被人欣赏的。
  直到日压西山,四妹子和二姑在吕建峰全家人和亲戚的簇拥中走出门来。两位老人在门口停步了。几位亲戚送到街巷里也停步了,大嫂和二嫂一直陪送到村口,再再道歉,说没有招待好客人,再再叮嘱,路上慢行。出村以后,四妹子长吁一口气,身上的芒刺全都抖落干净了。她忍不住说:“刘叔,你也回吧。”
  刘红眼哈哈一笑:“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哩!”
  吕建峰落在最后,胳膊上挎着一只大红包袱,说:“刘叔,让她们顺手捎回去……”
  “胡说!”刘红眼瞪起眼睛,“哪有让人家自己带回去的道理?这是你娃子给人家四妹子的聘礼聘物,必得由你送去,才见诚意。你只图简单,连规矩也失丢了……”
  十天没过,刘红眼又踏进二姑家门来,是一家人正在吃夜饭的当儿。刘红眼带来吕家的动议:“五一”结婚。只是出于一条非常现实的考虑,赶在夏收前结了婚,可以分一份口粮,而夏季的麦子是一年的主要口粮。刘红眼设身处地地说:“其实,这样也好,吕家多分一份口粮,你这儿也减少了负担。四妹子在你这儿住着,既不能分口粮,连工分也挣不成。吕老大倒是想得周到,迟早是一家人喀……”
  “先让四妹子说话。”跛子姑夫倔倔地说,声明他并不嫌弃妻子的侄女吃他的口粮,“咱家不管粮多粮少,有咱吃的,就有四妹子吃的,这能见外?四妹子在咱家,就是咱家的娃嘛!”
  “赶得太紧!”姑婆也发表声明,“订婚上下才几天……”
  “你看呢?”二姑瞅着四妹子。
  “姑……你看着办……”四妹子低着头。
  “你说结就结,你说不结咱就不结。”二姑很干脆,“反正在咱家住一年半载,有你的吃,也有你的穿,你姑夫刚才说了……”
  四妹子想,反正迟早都是过吕家去,在那儿名正言顺分得一份口粮,就是吕家堡一个社员了,可以上地挣工分了。住在二姑家,虽然姑婆和姑夫不会怕她吃了粮食,终非长久之计。关中这地方粮食虽则比陕北富裕,也是按人口定量分配,谁家也没有三石五石的储存。有点剩余粮食,看得宝贝似的,悄悄地都卖给粮贩子了,一斤麦子卖到五毛多,一斤包谷也卖二毛八。她若住仨月半年,吃掉的粮食卖多少钱呢?“五一”结婚虽然紧迫了点儿,终久有这回事。她头没抬,却是很肯定地说:“就按刘叔说的办。”
  刘红眼又急忙忙赶到吕家回话去了。
  跛子姑夫站起来,慨然说:“既然这样,也好,早结了早安心过日月,两头都好。”他又专门说给二姑,“人家吕家不是送给三个礼吗?”二姑点点头。
  四妹子不知姑夫提这礼钱干啥,一愣。那是二百四十元钱,一个是八十块,正好三个。关中订婚专门施用的单位,一个礼等于八十。
  “这些礼钱,一个也甭留,全部给四妹子办成嫁妆。”姑夫说,“四妹子是咱侄女,远离二老,咱就给娃办得体体面面的,甭叫人笑话!”说罢,就朝饲养场去了。
  二姑深情地望着走出门去的姑夫一拐一歪的身影,忽然流出泪来,搂住四妹子的肩膀,动情地说:“看见了没?你姑夫脚腿不好,心好。姑就是这点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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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5


  “五一”出嫁!
  一家人全都自觉地投入到四妹子出嫁的准备事项中去了。二姑把吕家买下的衣料,一包袱提到杨家斜大队缝纫组,给四妹子量了身材,把冬夏春秋四季的衣服就交给缝纫组去做了,二姑再三叮咛缝纫组会计,必定要在四月三十日以前交货。二姑又跑到大队木工房,定做下一对箱子,尺寸要大号的,颜色要油漆成红色,黄色镀铜锁扣,必须在四月三十日前漆干交货。定价五十块,二姑叮嘱会计,年终从分配中扣除。跛子姑夫毫无怨言,再三说这是应该的。吕家给的三份聘礼二百四十元,一分未动,由二姑指使姑夫到镇上邮政代办所寄回陕北老家去了,这儿终究比那儿日子好过点。每办完一件事,二姑都要掐着指头计算一下距离“五一”所剩的时日。她与一般庄稼汉男女一样,习惯用农历计时,农历和公历的时日差异弄得她糊里糊涂,说这个鬼阳历把她倒给弄颠了。她亲自到镇供销社去扯被面,选择洋布床单,不借花费自己的库存。嫂子和哥哥离得远,照顾不上,她是四妹子的姑姑,权当是父亲和母亲,一定要按村里一般人家打发姑娘的规格打发四妹子,要尽量弄得体面。
  四妹子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二姑给她说,要给吕家老人做一对枕头,给两个哥哥和两个嫂子一人做一双单鞋,还要给吕建峰做一双单鞋,作为进吕家门的见面礼,在结婚那天要供宾客欣赏,一看新人的孝心,二看新人的针线活儿手艺,马虎不得。四妹子扎鞋帮,纳鞋底,麻绳勒得掌心里麻辣辣疼。她给二姑说,眼看要到“五一”了,太紧张,干脆买塑料鞋底算了。二姑严肃地告诉她,这见面礼必须手工做,不能用机器制品代替,不然人家会说你心意不诚,还要说你不会针线哩!关中人讲究大,得入乡随俗,不能马虎。看看四妹子的难色,二姑又瞅见了跛子姑夫,把一副纳鞋底的夹板塞给跛子姑夫,叫他喂过牛闲下时赶一赶紧。跛子姑夫欣然从命,笑笑说,我纳得不好,将来怕毁了四妹子在吕家的名誉!姑婆自觉担当起做饭扫地和管娃娃的家务,她说她一生没抓养过女儿,没享过打发姑娘出嫁的福,这回算是尝到了。四妹子现在更多地体味出来,二姑嫁了多好的一户人家,跛子姑夫人厚道,姑婆待人也亲畅,再也不觉得姑夫的腿脚有什么不好了。她扎着鞋帮,心中暗暗祈愿,要是吕家的老少也像跛子姑夫一家人就好了,就算四妹子烧了香、念了佛了!
  时光老人脚步不乱。“五一”国际劳动节,全世界劳动阶级的喜庆节日,姗姗到来。
  四妹子被二姑叫醒,爬起来就穿衣裳,刚抓起衫子,却瞥见枕边整整齐齐搁着一迭新衣服。这是二姑昨晚特意叮咛过的,今天要从里到外全部换上没上过身的新衣。她把手里的那件黄色仿军衣上衫搁下了。
  她脱下了日夜不曾下身的背心,就看见了自己的赤裸的胸脯,心跳了。似乎从来也没有留意,胸脯这样高了,那两个东西什么时候长得这样大了!她捞起新背心,慌忙穿上了。
  四妹子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她蹲到灶下去烧火,二姑把她拉起来,说一会儿就会落下满头柴灰。她去扫地,姑婆又夺了扫帚,说她今天压根儿不该动这些东西,应该去好好打扮一下,静静坐着,等着吕家迎亲的马车来。
  她坐在屋子里,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院子里的葡萄架嫩绿得能滴下水来。天空高远,白云和蓝天相间,窗户吹进凉丝丝的晨风。她忽然想到大了,也想到妈了,连同弟弟和妹妹。大也许和妈正在窑洞里念叨着哩!他们无法来看着女儿出嫁,把自己的责任完全放心地交给二姑了,又怎么能不操心呢?
  四妹子又想到妈妈给她掏屎的情景……
  “怕该来了!”二姑说,“四妹子,把脸再洗洗,把头发梳梳……”
  四妹子猛然倒在二姑怀里,想哭,眼泪随之就涌流下来:“姑,我想大,想妈咧!”
  二姑紧紧抱着她的肩膀,也哭了:“你就哭几声吧!我的苦命的女子……”
  四妹子再也忍不住,哭起来,出了声。
  二姑贴着她的脸,一动不动,让她哭一场。女儿离娘,难免痛哭一场。她现在既是姑又做娘啊!看着侄女儿哭得浑身颤抖,她劝她要节制,哭红了眼睛就不雅观了。
  “姑……”四妹子哭溜着声儿,“我离不得……你……”
  “傻话!”二姑疼爱地说,“天下女子都要出嫁……”
  “姑……”四妹子说,“我总觉得……跟梦里一样……”
  “都这样。”二姑平静地说,“都这样。”
  都这样,四妹子止了哭声,还在抽泣,既然都这样,她也就这样。
  门外有人慌急地说,吕家迎亲的马车来了。四妹子一惊,脑子里迷蒙蒙变成一片空白。二姑把她一推,说:“快!快去洗脸梳头!拿出高高兴兴的样儿来。我去招呼人家……”
  四妹子坐在马车上,周围坐着二姑家左邻右舍的姑娘们。她们被二姑拉来,陪伴她出嫁,也到吕家堡去坐一次席吃,一顿好饭。
  马车在关中平原的公路上行进,马蹄铁在黑色的柏油公路上敲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响声。沿着公路两边排列的高大的白杨树,叶子闪闪发亮。路边一望无际的麦子,麦穗摆齐了,现出灰黄的颜色。布谷鸟从头顶上掠过去,留下一串串动人的叫声。进入初夏时节的关中平原,正如待嫁的姑娘一样青春焕发,有一种天然的迷人的气韵。
  快要进入吕家堡的时候,马车赶上了那些抬彩礼的小伙子。他们给吕家兴致勃勃来帮忙,抬着她的全部嫁妆头前走了。哎呀,看看,他们把被单围在腰间,花枕巾搭在头上,粉红色门帘围成裙子,花衫花袄穿在身上,打扮得妖里妖气,嘻嘻哈哈朝村里走去。陪伴她的一位嫂子说:“这是这儿的风俗,你甭恼。都这样。”二姑把隔壁一位媳妇请来陪伴她,保驾她,不懂的事由这位嫂子指导,应酬。
  吕家堡村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四妹子低下头,听不清那些人的笑声和议论的话。马车从一街两行夹道欢迎的吕家堡男女中间一直走过去。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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