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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陈忠实文集-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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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进去埋掉了。狗们随后跟踪而至,先是一条几条接着便拥来几十条颜色各异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围着土坑扒挖,一当那无名死尸扒出来,狗们就疯了似的撕扯噬咬,原上几乎所有的狗全都变成了野狗,吃人的肉吃得眼睛血红皮手上也染着血痕。白孝文几次看过被狗们咬得白光光的人的腿骨,被撕得条条绺绺的烂衫烂裤,不由得一阵痉挛,又软软地躺倒在土壕塄坎下,一声硌耳的车轴擦磨的嘶响传来,有人赶车到土壕来取土,孝文瞅了一眼,便认出吆车的人是鹿三,不由地闭上眼睛。
  
  鹿三呛着马拉的木轮牛车进入土壕,拉紧木闸缚死闸绳,从车厢里取下铁锨和镢头转身走向塄坎土的当儿,瞅见蜷卧在旯旮里的人,他见惯了饿殍卧道所以并不太惊奇,用镢头尖头钩拉一下腿脚,探试一下是死尸还是活物。孝文就支起胳膊扬起头来,叫了一声“三叔”。鹿三扔了镢头跨前一步蹲下身来,双手扶着孝文的肩膀坐起来:“噢呀呀呀弄成这光景了?”孝文麻木许久的脑袋顿时活跃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一言半语,都会以鹿三这个媒介一字不漏地传达给父亲,丝毫的怯弱和懊悔都会使父亲得意。他不想让他得意,于是就说:“这光景不错,这光景美得很!”鹿三撇了撇嘴角儿:“想想你早先是啥光景,而今是啥光景?”孝文不假思索地说:“早先那光景再好我不想过了,而今这不景我喜悦我畅快。”鹿三听了,缓缓地站起来退后两步,和孝文之间形成一段距离,嘲弄他说:“你生装嘴硬,你后悔来不及了!你原先人上人,而今卧蜷在土壕里成了人下人!你放着正道不走走邪路,摆着高桌低凳的席面你不坐,偏要钻到桌子底下啃骨头,你把人活成了狗,你还生装嘴硬说不后悔!你现时后悔说不出口喀!”孝文气得颤颤抖抖:“嗬呀三老汉!别人训我骂我我倒是罢了,你也来训我烧骚我,你算老几?”鹿三冷笑着拍拍胸口,鄙夷地瞅着孝文:“我算老——三。甭看三老汉硬熬一辈子长工,眼窝里把你这号败家子还拾不进去!我要是把人活到这步光景,早拨一根求毛勒死了……
  还知啥人哩?”鹿三从地上捞起镢头,狠狠地照着塄坎挖起来,土块哗哗哗倒下来,拥堆在脚下;接着又换上铁头木锨,装满一车土块;再把镢头和铁锨架上车帮,牵着红马解开闸绳,临出土壕的时候回过头来,半是同情半是挪揄地说:“你要是没有狼劲儿勒死,快到白鹿仓里头去,那儿今日放舍饭……”
  孝文仰躺地土壕气得半死,串村溜墙根什饭时,熟人用白眼瞅他孩子喝狗咬他他都能做到心平气和,料想不及鹿三竟会如此强烈地刺激起他的羞耻感,盛怒终于冷寂下去,腹腔里似有一条蚰蜒的在蠕蠕拱动,接着一条变成二条三条无以数计的蚰蜒在空荡荡的腹腔里翻搅攻掘,脑子里盘旋着鹿三走出土壕时留给他的三个字:放舍饭。饭已经十分陌生,现在又变得十分切近十分鲜活十分生动。两三天来水米不进,孝文早已没有饥饿的感觉也没有饥饿的胁迫,现在饥饿的感觉重新苏醒,饥饿的痛苦又胁迫着他站立起来,到白鹿仓去吃舍饭:他的意志集中心劲强烈,拄着打狗棍子站立起来,走出土壕爬上慢道扬起头来,弟弟孝武刚刚走到跟前,孝武是从鹿三口中得知孝文在上壕濒死的消息,他说:“哥,回家吧!”
  “不回!”孝文昂起头执拗他说。
  
  “你已经走到绝路了,再没路可走了。”
  “你该想想,你咋能去抢舍饭?”
  “抢舍饭好!比讨饭比回家吃你一碗饭都好!”
  “你不顾脸面……也该想想祖先!”
  “要脸的滚开……不要脸的吃舍饭去罗!”
  孝文得意自己对鹿三和孝武的强硬态度,凭着骤然起的一股气力走到白鹿仓外的舍饭场上来了。白鹿仓围墙外开阔的原野上,因为干旱未能播种因而闲歇着的田地里,万头攒动,喧哗如雷,象是打开了箱盖嗡嗡作响的蜂群,更象是一个倾巢而出的庞大蚂蚁家族,站着的躺着的坐着的躜动着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娃娃,一片褴褛的衣裤构成混浊的洪水,四面人方仍然涌动着朝这里汇入。孝文刚刚直进入时心里一阵畏怯,很快就被一张张饥饿的脸孔和粗鲁的咒骂所激励,拄着棍子朝人流密集的地方躜去,开阔的原野上临时垒起八九个露天灶台,支着足有五尺口径的大铁锅,锅台的两边务架着一只大风箱往灶台下送进风去,火焰从前后两个灶口呼呼呼啸叫着蹿起一丈多高,灶锅拥挤着的尽是年轻人,密实到连一根麦草也插不进去。民团团丁挥舞着棍棒,强令人们排起三路纵队,刚刚形成的队列在团丁们转过身时倾刻瓦解,蜂拥的程度更加激烈。孝文在这种混乱中趁机挤到前沿,看见了热气蒸腾的铁锅里翻涌着黄亮亮的米粥,顿时懊悔得哭叫起来,天哪!旁人手里都攥着一只黄碗或一只瓦盆儿,自己空着手拿什么盛饭呢?他又挤出人窝儿,打算跑回镇子去借一只碗来,肩膀却被谁一把揪住了,他情急得愤怒地回过头,鹿子霖惊讶地笑着说:
  “啊呀呀老侄儿!你咋能跟这些人往一窝里挤哩嘛!”孝文挣了挣肩膀没有挣脱就急了:“哎呀快丢开手!我忘了拿碗我去借碗呀!来迟了就给旁人舀完咧!”他觉得鹿子霖的手抓得更紧更狠了,愈加气急地叫:“你再不放手我就骂呀……”鹿子霖脸上浮起一缕难过的神色,倒换了一只手又抓住他的胳膊,拨开混乱拥挤的人群,不由分说拉着他走进白鹿仓围墙上临时挖开的豁口。孝文根本没有力气与抓着他的胳膊的那只手抗衡,他被拉进白鹿仓的院子又进入一间屋子,一抬头就看见姑夫朱先生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哑然闭口垂下头来。
  
  屋子里的人全都嘘叹起来。这里坐着的是临时组成的白鹿仓赈济会的成员,包括鹿子霖在内的九个保障所的乡约,各管一项分工向原上饥民施舍饭食,总乡约田福贤自任会长,他们构成了白鹿原上流社会。大家瞅着鹿子霖拉进门来的白孝文,衣裤肮脏邋遢,头发里锈结土屑灰未儿和草渣儿,脸颊和脖颈粘满污垢,眼角积结着的干涸的眼屎上又涌出黄蜡蜡的新鲜眼屎,令人看了作呕,挽卷着裤脚的小腿上,五花血脓散发着恶臭。从德高望重的白家门楼里逃逸出来的这个不肖之徒,使在座的白鹿原上层人物触目惊心感慨不已,争相发出真切痛心惋惜怜悯的话。孝文不仅得不到丝毫的温暖和慰藉,反而更加窘迫,透彻地领受到堕落者的羞耻,再也说不出对鹿三和孝武那些赌气的硬话了。鹿子霖端着四五个馍馍走进来,正要递给孝文,一直也没有开口的朱先生制止了鹿子霖的举动,挥手让他把馍馍拿走,沉静他说:“让他多饿一阵儿好。”鹿子霖有点尴尬,在坐的人无人不晓他买地拆房的事,才有点后悔不该拉扯孝文进来;原只想把这个浇破落子弟推到上流社会的人们面前展览一番,却使自己受到牵扯;他忽然灵机一动,对田福贤说:“总乡约,你不是说县保安大队要扩编吗?要你给他举荐可靠的年轻人吗?让孝文去多好!咱们瞅嘉轩兄的脸面,不能看着孝文到这儿来抢舍饭呀……”众人一齐拍手称好。田福贤摇了摇手说:“你不提这事我倒忘了。好好好!孝文在朱先生书院念过好几年书,文墨深。县保安大队队长特意叮咛,让我给他物色个有文墨的人哩!”说着,趴在桌上写下一纸举荐信,折叠后装人信封,走过来交给孝文说:“你立马就去,晚了当心旁人顶占了位子。”孝文接过信封,感激地流出泪来:“田叔子霖叔……”扑塔一声跪下了,孝文被田福贤抻进来,转身就要出门,姑夫朱先生挡住他说:“等等。
  你去抢一碗舍饭吃了再走。吃一碗舍饭好处匪浅……”孝文瞅了一眼姑夫就靠在门框上。朱先生对屋子里的人说:“我提议,咱们赈济会同人都去舀一碗舍饭,与民同食这个机会千载难遇。给我一个碗,你们不去我可去了……”
  朱先生常常有出奇之举,成为经久不衰流传的奇事轶闻。朱先生抢舍饭顿时风传白鹿原,又传进县府,新任郝县长扼腕流泪,庆幸自己选中了一位好人。郝县长自任滋水县赈济灾民总监,朱先生被委任为副总监,县长选中朱先生是排除种种障碍阻力而表现了种为民请命的凛凛气魄。这个肥缺给了谁,谁就会在半年间成为本县首富,郝县长亲临白鹿书院,请求朱先生出山,词恳意切:“不才机运不佳,刚来滋水就遇到年馑,已无任何抱负可言,唯有救灾赈济是命。诚恐宵小之等待从中克扣对百姓犹如雪上加霜,以先生的品格和声望正堪此重任,暂且搁县志编撰,先救民人度过饥荒,你再续修县志……”朱先生慨然击掌:“书院以外,啼饥号寒,阡陌之上,饥民如蚁,我也难得平心静气伏案执笔;我一生不堪重任。无甚作为,虚有其名矣!当此生灵毁绝之际,能予本县民人递送一口救命饭食,也算做了一件实事,平生之愿足矣!”朱先生亲自召各仓总乡约联席会议,核对人了数目,发放赈济粮食。他亲临本县原区山区和川道地区的三十余个仓里,监督检查发放舍饭的地点,把那几位编撰县志的文人先生分派到仓里,专司赈济粮食的数目账表,力主灾粮一定要一粒不漏地吃到饥民口中堵塞营私舞弊的漏洞。朱先生一身布衣,到各个仓里巡查。第一次到河口仓视察时,仓里为他备下一桌饭,四碟炒菜,一盘雪白的蒸馍。朱先生看了一眼,就拿起一只碗到舍饭场上舀来-碗小米粥喝起来。仓里的总乡约和他的幕僚目瞪口呆,连声检讨自己失职。朱先生指令他们端上盘里的蒸馍和碟里的炒莱,一起走到舍饭场的大铁锅前,一齐倒进去。朱先生说“你给民人说说这馍是用啥粮蒸出来的?”总乡约瞅了瞅拥挤着的饥民,吓得面色蜡黄不敢吭声。朱先生说,“青天白日旗下,无须挤眉弄眼悄悄话。你敞开喉咙向民人说——”总乡约刚说出用赈济粮来招待朱先生的原委,站在前头的饥民便跪下了,后头的人一拨一拨无声地跪下来,整个舍饭场上鸦雀无声。朱先生满脸淌流着泪珠说:“谁忍心从饥民口里叼食,谁还能算人吗。”
  一月后的一个黄昏时分,孝文骑着一匹马走进白鹿镇,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腰里束着一根黑色皮带,头顶大盖白圈儿黑檐帽子,马不停蹄地走进白鹿仓,向田福贤恭恭敬敬施了一个举手礼,然后解开挎包取出一瓶酒一包点心一包南糖一包笋干共四样礼物,诚恳他说:“不成敬意哦田叔……”他随后把同样一份礼物送到鹿子霖手中(穿过村巷路经自家门口时没有驻足停步),仍然是那句至诚的话:“不成敬意哦子霖叔………”
  到滋水县保安大队仅仅一月,孝文身体复原了信心也恢复了,接受过十天军事操练之后,他就被抽调到大队部去做文秘书手,可望将来有辉煌的发展前程。他早已谋划确定,第一次领晌之后,就去酬答指给他一条活路的恩人田福贤和鹿子霖,再把剩余的钱给小娥,那个可怜人儿想吃舍饭怕也挤不动抢不到手哩!鹿子霖让人炒下一盘鸡蛋和一盘自生的黄豆芽招待孝文。酒过三巡之后,鹿子霖好心地告诉他:
  “好咧好咧倒是好咧!那个货死了,你也就一心注定在县上干你的差事……”孝文直着眼问:“谁死了你说谁死?”鹿子霖做出轻淡不屑的样子:“就是东头窑里那个货……”孝文失控地站起来:“你说她……饿死了?”鹿子霖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来才说:“不像是饿死的,像是被人害死的,炕上有血……”
  一股奇异的臭气在村庄里浮游,村人们以为是野狗吃剩的死尸在腐烂,找遍了荒园坟岗土壕却不见踪迹。那股令人恶心窒息的臭气与日俱增恶臭难闻,有人终于发现臭气散发的根源在村子东头慢道旁边的窑洞,报告了族长白嘉轩。白嘉轩对二儿子孝武说:“你叫上几个去看看,咋么回事?”白孝武和一帮族人来到慢坡道跨上窑院,恶臭熏得人不断地恶心干呕起来,臭气的确是从窑洞里散发出来的。窑门上拴着一把提盒笼形的铁锁,独扇木板门不留缝隙,窑窗的木扇也关死着,窗扇细微的夹缝里一片黑暗。有人开始追忆,似乎有好多天这窑门一直锁着未见开过,似乎好久未见那个婊子到集镇上去了;有人断定她肯定饿死在窑洞里了,有人立即指出铁锁锁门证明她根本不在里头,说不定她杀死了某个野汉逃跑了。无论如何,恶臭确凿是从这孔窑洞里散发出来的,孝武在乱纷纷的争议中拿下主意,吩咐两个扛着镢头的汉子说:“把窗扇砸开!”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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