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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茅盾小说-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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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牌,或者一半要靠“手气”。下家的“要张”,上家偏偏没有,那也是无可救药的事。一圈牌看看完了,陶太太还是有出无进。她有点焦灼了。朱先生也陪着她发狠。他简直是不想自己和牌了。好好一副牌,乱拆一通。凭这样,陶太太也只“吃进”了两张。黄诒年连连朝朱先生瞅了几眼,手摸着下巴微笑。黄太太更忍不住,故意高声叫道:

    “啊哟!朱先生的手真松。陶太太吃饱了!”

    “哈哈哈!”朱先生得意地笑着,随手又是一张“万子”。

    陶太太又是一吃。陶太太禁不住心头跳了。

    “嗨!”黄太太出惊地喊一声,将手里一张牌重重地拍一下,生气似的说,“哼,牌有这样打法!”

    陶太太脸红了一下。

    黄诒年还是冷优优地微笑,却举目望了望陶祖泰,似乎说“你看见么?”

    “哈哈哈,”朱先生又怪声笑了起来。“消遣消遣,输赢不大,随便打打算了——回头到海国春吃饭,我请客!”

    陶祖泰什么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尽管他对于麻雀一道不很津明,也心里雪亮了;然而他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坐在一边“受刑罚”?他受不住,然而他又不愿意走。他但愿世界上没有所谓“星期六”,——即使有星期六,学校里也应当禁止教员过江来“逛”。

    孩子将那只苹果当作皮球玩。苹果滚到牌桌底下去了,孩子就拉着父亲的衣角。

    陶祖泰弯腰去替儿子找“皮球”。他看见那个圆东西自己跑出桌子底下来了,然而也看见一只套着中山装大裤管的退碰到另一只穿了长统丝袜的脚上。陶祖泰乍见了,心里一怔;但立即以为这是偶然。他有那样的“大量”。他随手去拾那苹果。但也许地板不平,苹果又滚到陶太太坐的椅子底下去了。这时候,陶祖泰猛又看见,而且看得明明白白,一只高跟鞋的尖头挑起来,刺到那中山装大裤管上;这确是陶太太的脚!而且高跟皮鞋的尖头忽然被大裤管口的褶叠处带住,摆了几下这才“自由”了。

    陶祖泰心头直跳,苹果已经抓在手里,却抬不起身来。他忽然觉得不敢见人,觉得“世界”缩小到容纳他不下。

    “哈哈哈!陶太太……”

    又是朱先生的怪笑。陶祖泰被笑得浑身都抖了。他没有听得“陶太太”下边是些什么。

    然而抖过一阵,他满心满脸都发起烧来了。他挺直了身体,对朱先生瞪大了眼睛,——他的眼光似乎这样说,“我把你这卑劣的……”可是既然人家是“卑劣的”,他就又觉得不屑计较,他回过眼光看自己的夫人,他觉出夫人脸上似乎红潮方退,夫人眼光低垂着,他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了。

    打牌的四个人似乎一心在牌上,谁也没有觉察到陶祖泰的异样。陶祖泰松一口气,可是决不定自己应当怎样办,他的眼睛看着人面孔,他的心却顾着桌子底下人的退和脚。

    那一副牌,陶太太仍旧和不出。黄太太洗牌的时候,能够自在的说笑了。陶祖泰手里还捏着那只苹果。虽然孩子已经忘记了这“皮球”,陶祖泰仍旧叫他过来给了他。同时,他拖一只凳子摆在他夫人和朱先生中间的桌角,他坐下,两退直伸出去,在桌子下构成了一道“防线”。

    他庆幸他这办法谁也没有觉察到。

    另一副牌开始了,“战士”们更加紧张。黄太太每发一牌总是重重一拍。陶祖泰的心却在自己退上。他的两条退同时受到了两方面来的触碰。起初,他觉得又气又好笑。但随即他又有了办法;不论哪一方面来碰,他都回它一下。

    第二个“四圈”结束,陶太太还是输。她赌气不要打了。

    朱先生并没输多少,就一定要“请客”。

    四

    夜里十一点钟,陶祖泰和夫人双双回家了。

    海国春吃夜饭,是朱先生请客。吃过饭后,陶太太说起上星期竟没看电影,朱先生又要“作东”。陶祖泰再也耐不住了,便是黄诒年夫妇也觉得朱先生那种“派头”太恶劣,一力赞助陶祖泰的主张:各人自掏腰包。

    夜里十一点钟,四邻寂静,连灯光也没有。孩子早已睡了,梦中忽又叫着“买洋泡泡”。陶祖泰和陶太太都像不打算睡了,却又都不说话,陶太太歪身靠在床前的方桌上,陶祖泰在屋里来回踱着。这一对儿,似乎各在坚持:看谁先开口,谁先上床。

    陶夫人摆出这样的“阵势”来,这还是第一次,陶先生摸不着头绪,一面踱,一面在猜想。

    在海国春时,陶夫人是有说有笑的;提议去看电影因而引起谁请客的争执时,陶夫人也不过偶尔扁扁嘴,还是兴致怪好;到了电影院买票的时候,陶夫人抢先去,——不让陶先生给她买,也不买给陶先生,她只自买了一张,然而那时候还带笑说:“各人自会钞,我不客气了!”她还拒绝了朱先生那一贯的“派头”,——抢买一张送她;黄太太倒觉得在买票处当着许多人面前“不能”太给朱先生“下不去”,然而陶太太硬要朱先生退还那多余的一张。

    不过一进了场,这位夫人突然不说不笑了,直到看完电影,直到回家以后的现在。

    陶祖泰想起了刚走进电影场时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小小一幕:朱先生抢步上前自占了一个座位,立即又摸出手巾来在他自己座位旁边的一个空座上掸了几下,嘴里叫着“陶太太”;可是陶祖泰竟不客气把朱先生特地掸过的位子占了,而且也就把自己横在太太和朱先生的中间了;“哦!”陶祖泰想到这里就在心里对自己说,“难道是为此么?料不到,她……

    会堕落到这地步呢!”

    陶祖泰心抖起来了,手掌心有点冷汗;他站住了,看着歪身靠在方桌前的夫人。

    脸埋在臂弯里,看不见;极短的,几乎抵触“新生活”的袖子;露出太多的雪白臂膊;头发烫过,其实不烫也够美了;紧裹在身上的时花旗袍,长统丝袜,高跟皮鞋;——陶祖泰忽然像在梦中,心里咕啜道:“这,哪里是她;这,哪里是半年前的阿娥!”

    半年前,这一切的时装跟陶太太没有缘分。

    “但是,也像换一身衣服那么容易,她这人,这心,也换过了么?”陶祖泰继续想。

    他走近夫人跟前,静静地看着,又静静地想着。

    他觉得平日间夫人是好夫人,只除了星期六;但即使是星期六,即使是今天罢,他觉得夫人的行为与其说是“轻狂”,倒不如说是“爱玩耍”,“爱人家凑趣”,——还有是,“斗气撒娇”。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放在夫人肩上。

    夫人就像没有觉到。

    他轻轻地摇着夫人的肩胛。

    夫人抬起头来了,仰脸看着她的丈夫。似乎诧异她丈夫竟还没有睡,然而她自己的眼里满寒着睡意,她的脸上满罩着倦态;她实在累了。

    陶祖泰忽然觉得夫人只是可怜,太可怜;他呆呆地站着出神似的朝他夫人瞧。

    陶夫人的嘴角动了一下,似乎要笑,但又忍住了。

    五

    陶太太没有笑出来,却低头去看手表。

    “噢,不早了!睡罢!”说着,她就站起来。

    但是陶祖泰拦住了,要她仍旧坐下。陶祖泰略侧着头,想得很深远似的柔声说:

    “阿娥,你记得么——我那一次的自杀?”

    陶太太点头,眼睛睁得大些。

    “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自杀?”

    “啊,你不是讲过了么?嗳……”陶太太回答,眼皮垂下,似乎感到这谈话乏味,但也还耐着。

    “那么,你还记得我的话么?”陶祖泰的声音仍旧那么温和。

    陶太太摇头,——但也许是不愿继续这样乏味的谈话,所以摇头。

    “可惜!你忘记了!”陶祖泰的声音稍稍带些激情了。

    “啊哟!你这人……睡罢!”

    陶太太又站起身来。但是陶祖泰又拦住了她,一面急忙地说:

    “那次我自杀,因为觉得自己能力太小,不能使得亲爱的人有幸福;然而后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的这副担子并没有人来代我挑,没有我的候补人——我的自杀是逃避,是卑怯!以后我就不让这样卑怯的念头再来了,我努力奋斗,要使我所亲爱的人有幸福!”

    “哦!”陶太太不大有兴趣似的应着。

    “我不是自私的人,”陶祖泰不似刚才那样急忙了,“有比我好,比我能力强的人,我愿意让他。要是我的亲爱的——人,觉得和我一块儿没有——幸福,我也愿意站开,——就是——自杀;然而要是我认为她的眼光有错误时,我的责任依然存在,我如果逃避,便也是卑怯!”

    陶太太睁大了眼睛,望住她的丈夫发怔了;丈夫这一番话,她真真地懂得的,就只有两个字:自杀。她不明白她丈夫为什么无事端端又要说自杀。

    陶祖泰却认为夫人已经听懂。而且在“执行自我批评”了;

    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候着。

    看见陶祖泰再没有话了,陶太太以为丈夫的“神经病”业已告一段落,她打了个呵欠,她真倦了,她站起来就脱衣服。

    “阿娥,你冷静地想一想,自然明白;你是随时可以自由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儿运用你的自由。据我看来,那个人——”

    陶祖泰在这里顿住了,他想不定加“那个人”以怎样的“评语”才切当。陶夫人这时已将长衣卸下,坐在床沿上脱丝袜了。她当真倦极,只想睡觉了,就用了最好的可以关住陶祖泰嘴巴的回答:

    “明白,什么都明白;明天我再细细告诉你罢!”

    说到最后几个字,陶太太已经滚到床里去了,同时吃吃地笑着。

    陶祖泰大大地松一口气,也上了床。然而他没有睡意,他想了一会儿,便又唤他的夫人。可是夫人的回答是呼呼的鼾声。陶祖泰轻轻拉着夫人的臂膊,摇了两摇,夫人“哦”了一声,翻个身,就又呼呼地打鼾了。

    “怎么就会睡得着?”陶祖泰纳闷地想。

    把他刚才自己“说教”时夫人的神态回忆出来再研究,他在黑暗中摇了好几次头。他和夫人睡在一床,然而他们俩津神上像隔一座山,他痛苦地感到孤独。

    他轻轻叹一口气,想道:“随她去罢,随他们去罢!”但是姓朱的那副轻佻浮薄卑劣的形态在他眼前闪动,他脸上发烧。他心里坚决地说:“不能!为了她的幸福,我宁可每个星期六受刑罚!为了我还爱她,我一定要尽我的能力保护她!为了那个人太卑劣,我一定要警戒他!”

    陶祖泰想着想着,一面用手轻轻抚着他夫人的身体,好像做母亲的抚拍她的孩子。

    六

    夹竹桃谢了,石榴花开过,枝头已有极小的石榴了,新荷叶像铜子大小浮在水面;这中间,该有多少个“星期六”呵!而每个“星期六”,良善的陶祖泰先生挨着怎样的“刑罚”呵!

    黄诒年夫妇知道陶祖泰在挨受“刑罚”;甚至于陶祖泰在牌桌底下布置“防线”(即使陶太太和朱先生是“对家”的时候,陶祖泰也要布置“防线”了),也被黄诒年夫妇晓得;黄诒年以为做丈夫做到这个地步,太可怜,黄太太却觉得陶祖泰“思想太不开放”。“女人的爱情发生了变化时,应该任其自然。”——黄太太屡次这样说。

    “可是老陶经济上还得太太补贴补贴呢!”黄诒年这样回答自己的太太,便觉得陶祖泰的办法也只有“严加防范”。

    没有人知道陶祖泰的“高尚的理想”和“伟大的责任观念”,即使有人知道了,也不会理解。

    陶祖泰没有朋友可以商量,只好寂寞地负起他的“十字架”。他忍着痛苦,偷偷地侦伺夫人的举动,要看明白夫人的“心”到底变化得怎样了。即使不是“星期六”,他也定不下心来。

    非“星期六”陶祖泰“下班”回家,夫人要是闲坐在那里,他就坐在夫人对面,夫人从客堂走到卧室,或是到厨房去看了一看,他就跟在后面,跟来跟去,像个影子;他极少开口,只是陰优优地朝夫人看。

    有时夫人和他说东道西,他随口应了几声,忽然又兴奋起来,搬出他的那一套“大道理”来反复“开导”他“所爱的人”了;这一来,便将夫人变成了“哑子”。

    这使得陶夫人怕极了“非星期六”,怕极了“非星期六”

    的丈夫下班回家。

    陶祖泰从不把“朱先生问题”对陶太太正面提出来,他不愿意正式问他夫人:“你爱不爱姓朱的?”他觉得要是问到了这一句,那么,紧接下去的“行动”便应当是他和夫人离开。要不,那就是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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