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小说-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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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小学附近有两个闲人研究这些新贴的广告。穿长衣的一位歪着头说:
“哦,街东的,全是两张一排,街西的只贴一张。哈哈,招纸带得不多,送不起双份了。”
“不是罢。我看见他们还剩下一大卷。”麻面的短衣汉子表示了不同的意见。
“哼哼!你看见?”长衣人把眼一瞪。“你说,为什么两边不一样,多难看!”
麻面汉子只用两手摸着脸,承认了理屈。可是长衣人还不肯下台,看见有人从中心小学走出来,就迎上去叫道:“喂,校长,看这些广告,一边双份,一边单张,可不是带的不多么?”
校长眯细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正色答道:“那有意思的。
我说,那有作用的。你瞧,这是小鬼的广告啦。”“哦,小鬼的广告,不要弄错了罢?”长衣人迟疑地说,聚津会神再看那些广告。
“一定不错!”校长郑重宣言,“瑞和,老弟,讲到这上头,哈,你就不如我了!”
麻面汉子在旁边噗嗤一笑。但是恐怕那位商会职员见怪,赶快走开。商会职员姚瑞和倒并没觉出,一手摸着下巴,沉吟地说:“小鬼的,哦,那——我就要去报告会长了。”
“对呀,我说是有作用的。”
“不管有没有,我一定要去报告。”姚瑞和一边说,一边就匆匆自去。他逢人就说:“眼药广告是小鬼的,”有时更加上一句,“有作用的!”
立刻满街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了。有人还做出(也许是想出)统计来:单的是多少,双的又是若干。待到大街上那茶楼里的高雅茶客们研究这件事,“作用”已经具体化而为“军事上的暗号”。
“一定是暗号!”陆紫翁大声说:“双双单单是引路的。
《水浒传》上祝家庄里——的白杨树,可不是暗号么?”
胡四坐在陆紫翁斜对面,不住地点头。
姚瑞和满面红光像打了胜仗那样来了。最近半小时内,他已经一口咬定那“暗记号”是他的发明,因而俨然已是一位堂堂的“民族英雄”。可是见了陆紫翁,他还不能不是老样子的商会职员。当陆紫翁朝他笑了笑时,他赶快将两手在身边一逼,脸儿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眼光射在自己的鼻尖。
满县城的老百姓都为这新来的“暗号”而惴惴不安;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千军万马杀来呵!
然而茶楼里的陆紫翁却谈笑风生:“好在新县长是军人,县长一定有办法!”
下午,听说县公署召集了紧急会议。会议还没散,就纷纷传说要大捉汉坚。三点钟光景,果然全体保甲长协同保安队同保卫团分途出发。又一次震惊全城耳目的大事件。汉坚捉到了没有?谁是汉坚?老百姓们一时无暇顾及。老百姓们亲眼看见的,是新贴的那些眼药广告全数被撕去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广告已经肃清完毕。无数的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都被押解到教场上,堆成一座小山。就在那里放了一把火烧掉。上千的人,在那里看这X县有史以来的盛典。
“各位父老兄弟诸姑姊妹!今夜可以放心睡觉了。敌人的暗号已经消灭,这全靠县长为国为民,忠义勇敢!县长万岁!”
在火光中作了这样简单而庄严的演说的,是三天前报告私货的二老板。群众拍掌。姚瑞和虽然是“暗号”的发见者,却没有资格演说,也杂在人堆里拍掌。
然而同在这时候,四个保安队,二个法警,簇拥着张不忍夫妇到县公署去了。当夜没有出来。
十五
早晨六点到八点,壮丁训练,发生了好几次的扰乱。教练官怒跳得脚也酸了;然而过半数壮丁们固执地不肯服从口令立正稍息。他们要求更有实用的躁法。
街头巷尾,有人聚谈着张不忍夫妇被县长“请去”的消息,一些眼睛睁得滚圆,一些唾沫飞溅。
十点过后,赵缉庵,胡三先生,一脸严肃,去见县长。他们要求保释隔夜被留的两位。
县长说:“并没难为他们。谣言多,我是爱护他们才要他们进来休息几天。可是,今天正有一件事要请大家来商量,两位来得刚好。”
县长拿出一张纸来。两位一看,第一行是“以一日贡献国家”。
大概这件事又得命令全体保甲长出动了。X县是天天在爇闹紧张的空气里的。
水藻行
一
连刮了两天的西北风,这小小的农村里就连狗吠也不大听得见。天空,一望无际的铅色,只在极东的地平线上有晕黄的一片,无力然而执拗地,似乎想把那铅色的天盖慢慢地熔开。
散散落落七八座矮屋,伏在地下,甲虫似的。新稻草的垛儿像些枯萎的野菌;在他们近旁及略远的河边,脱了叶的乌桕树伸高了新受折伤的桠枝,昂藏地在和西北风挣扎。乌桕树们是农民的慈母;平时,她们不用人们费心照料,待到冬季她们那些乌黑的桕子绽出了白头时,她们又牺牲了满身的细手指,忍受了千百的刀伤,用她那些富于油质的桕子弥补农民的生活。
河流弯弯地向西去,像一条黑蟒,爬过阡陌纵横的稻田和不规则形的桑园,愈西,河身愈宽,终于和地平线合一。在夏秋之交,这快乐而善良的小河到处点缀着铜钱似的浮萍和丝带样的水草,但此时都被西北风吹刷得津光了,赤膊的河身在寒威下皱起了鱼鳞般的碎波,颜色也愤怒似的转黑。
财喜,将近四十岁的高大汉子,从一间矮屋里走出来。他大步走到稻场的东头,仰脸朝天空四下里望了一圈,极东地平线上那一片黄晕,此时也被掩没,天是一只巨大的铅罩子了,没有一点罅隙。财喜看了一会,又用鼻子嗅,想试出空气中水分的浓淡来。
“妈的!天要下雪。”财喜喃喃地自语着,走回矮屋去。一阵西北风呼啸着从隔河的一片桑园里窜出来,揭起了财喜身上那件破棉袄的下襟。一条癞黄狗刚从屋子里出来,立刻将头一缩,拱起了背脊;那背脊上的乱毛似乎根根都竖了起来。
“嘿,你这畜生,也那么怕冷!”财喜说着,便伸手一把抓住了黄狗的颈皮,于是好像一身的津力要找个对象来发泄发泄,他提起这条黄狗,顺手往稻场上抛了去。
黄狗滚到地上时就势打一个滚,也没吠一声,夹着尾巴又奔回矮屋来。哈哈哈!——财喜一边笑,一边就进去了。
“秀生!天要变啦。今天——打…草去!”财喜的雄壮的声音使得屋里的空气登时活泼起来。
屋角有一个黑——的东西正在蠕动,这就是秀生。他是这家的“户主”,然而也是财喜的堂侄。比财喜小了十岁光景,然而看相比财喜老得多了。这个种田人是从小就害了黄疸病的。此时他正在把五斗米分装在两口麻袋里,试着两边的轻重是不是平均。他伸了伸腰回答:
“今天打…草去么?我要上城里去卖米呢。”
“城里好明天去的!要是落一场大雪看你怎么办?——可是前回卖了桕子的钱呢?又完了么?”
“老早就完了。都是你的主意,要赎冬衣。可是今天油也没有了,盐也用光了,昨天乡长又来催讨陈老爷家的利息,一块半:——前回卖了桕子我不是说先付还了陈老爷的利息么,冬衣慢点赎出来,可是你们——”
“哼!不过错过了今天,河里的…草没有我们的份了?”财喜暴躁地叫着就往屋后走。
秀生迟疑地望了望门外的天色。他也怕天会下雪,而且已经刮过两天的西北风,河身窄狭而又弯曲的去处,…草大概早已成了堆,迟一天去,即使天不下雪也会被人家赶先打了去;然而他又忘不了昨天乡长说的“明天没钱,好!拿米去作抵!”米一到乡长手里,三块多的,就只作一块半算。
“米也要卖,…草也要打;”秀生一边想一边拿扁担来试挑那两个麻袋。放下了扁担时,他就决定去问问邻舍,要是有人上城里去,就把米托带了去卖。
二
财喜到了屋后,探身进羊棚(这是他的卧室),从铺板上抓了一条蓝布腰带,拦腰紧紧捆起来,他觉得暖和得多了。这里足有两年没养过羊,——秀生没有买小羊的余钱,然而羊的特有的蚤气却还存在。财喜是爱干净的,不但他睡觉的上层的铺板时常拿出来晒,就是下面从前羊睡觉的泥地也给打扫得十分光洁。可是他这样做,并不为了那余留下的羊蚤气——他倒是喜欢那淡薄的羊蚤气的,而是为了那种陰湿泥地上带有的腐浊的霉气。
财喜想着趁天还没下雪,拿两束干的新稻草来加添在铺里。他就离了羊棚,往近处的草垛走。他听得有哼哼的声音正从草垛那边来。他看见一只满装了水的提桶在草垛相近的泥地上。接着他又嗅到一种似乎是淡薄的羊蚤气那样的熟习的气味。他立即明白那是谁了,三脚两步跑过去,果然看见是秀生的老婆哼哼唧唧地蹲在草垛边。
“怎么了?”财喜一把抓住了这年青壮健的女人,想拉她起来。但是看见女人双手捧住了那彭亨的大肚子,他就放了手,着急地问道:“是不是肚子痛?是不是要生下来了?”
女人点了点头;但又摇着头,挣扎着说:
“恐怕不是,——还早呢!光景是伤了胎气,刚才,打一桶水,提到这里,肚子——就痛的厉害。”
财喜没有了主意似的回头看看那桶水。
“昨夜里,他又寻我的气,”女人努力要撑起身来,一边在说,“骂了一会儿,小肚子旁边吃了他一踢。恐怕是伤了胎气了。那时痛一会儿也就好了,可是,刚才……”
女人吃力似的唉了一声,又靠着草垛蹲了下去。
财喜却怒叫道:“怎么?你不声张?让他打?他是哪一门的好汉,配打你?他骂了些什么?”
“他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不要!”
“哼!亏他有脸说出这句话!他一个男子汉,自己留个种也做不到呢!”
“他说,总有一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怕他,会当真……”
财喜却笑了:“他不敢的,没有这胆量。”于是秀生那略带浮肿的失血的面孔,那干柴似的臂膊,在财喜眼前闪出来了;对照着面前这个充溢着青春的活力的女子,发着强烈的近乎羊蚤臭的肉香的女人,财喜确信他们这一对真不配;他确信这么一个壮健的,做起工来比差不多的小伙子还强些的女人,实在没有理由忍受那病鬼的丈夫的打骂。
然而财喜也明白这女人为什么忍受丈夫的凌辱;她承认自己有对他不起的地方,她用辛勤的躁作和忍气的屈伏来赔偿他的损失。但这是好法子么?财喜可就困惑了。他觉得也只能这么混下去。究竟秀生的孱弱也不是他自己的过失。
财喜轻轻叹一口气说:
“不过,我不能让他不分轻重乱打乱踢。打伤了胎,怎么办?孩子是他的也罢,是我的也罢,归根一句话,总是你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总是我们家的种呀!——咳,这会儿不痛了罢?”
女人点头,就想要站起来。然而像抱着一口大鼓似的,她那大肚子使她的动作不便利。财喜抓住她的臂膊拉她一下,而这时,女人身上的刺激性强烈的气味直钻进了财喜的鼻子,财喜忍不住把她紧紧抱住。
财喜提了那桶水先进屋里去。
三…
草打了来是准备到明春作为肥料用的。江南一带的水田,每年春季“插秧”时施一次肥,七八月稻高及人腰时又施一次肥。在秀生他们乡间,本来老法是注重那第二次的肥,得用豆饼。有一年,豆饼的出产地发生了所谓“事变”,于是豆饼的价钱就一年贵一年,农民买不起,豆饼行也破产。
贫穷的农民于是只好单用一次肥,就是第一次的,名为“头壅”;而且这“头壅”的最好的材料,据说是河里的水草,秀生他们乡间叫做“…草”。
打…草,必得在冬季刮了西北风以后;那时风把…草吹聚在一处,打捞容易。但是冬季野外的严寒可又不容易承受。
失却了豆饼的农民只好拚命和生活搏斗。
财喜和秀生驾着一条破烂的“赤膊船”向西去。根据经验,他们知道离村二十多里的一条叉港里,…草最多;可是他们又知道在他们出发以前,同村里已经先开出了两条船去,因此他们必得以加倍的速度西行十多里再折南十多里,方能赶在人家的先头到了目的地。这都是财喜的主意。
西北风还是劲得很,他们两个逆风顺水,财喜撑篙,秀生摇橹。
西北风戏弄着财喜身上那蓝布腰带的散头,常常搅住了那支竹篙。财喜随手抓那腰带头,往脸上抹一把汗,又刷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