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小说-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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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主角也曾在电灯泡厂或别的什么厂的大门外看见那些工作得像人蜡似的孩子们慢慢地走出来。那时候,如果他的肚子正在咕咕地叫,他是羡慕他们的,他知道他们这一出来,至少有个“家”(即使是草棚)可归,至少有大饼可咬,而且至少能够在一个叫做屋顶的下面睡到明天清早五点钟。
他当然想不到眼前他所羡慕的小朋友们过不了几年就会被机器吮吸得再不适用,于是被吐了出来,掷在街头,于是就连和野狗抢肉骨头的本领也没有,就连“拉黄牛”过桥的力气也没有,就连……不过,这方面的事,我们还是少说些罢,我们还是回到我们的主角身上。
他不是生下来就没有“家”的。怎样的一个“家”,他已经记不明白。他只模糊记得:那一年忽然上海打起仗来,“大铁鸟”在半空里撒下无数的炸弹,有些落在高房子上,然而更多的却落在他“家”所在的贫民窟,于是他就没有“家”了。
同时他亦没有爸爸和妈妈了。怎样没有了的,他也不知道;爸爸妈妈是怎样个面目,现在他也记不清了,那时他只有七八岁光景,实在太小一点;而且爸爸妈妈在日,他也不曾看清过他们的面目。天还黑的时候他们就出去,天又黑了他们才回来,他们也是喂什么机器的。
不过,他有过爸爸妈妈,而且怎样他变成没有爸爸妈妈,而且是谁夺了他的爸爸妈妈去,他是永久不能忘记的。他又明白记得:没有了爸爸妈妈以后,他夹在一大群的老婆子和孩子们中间被送进了一个地方,倒也有点薄粥或是发霉的大饼吃。约莫过了半年,忽然有一天一位体面先生叫他们一伙儿到一间屋子里去一个一个问,问到他的时候,他记得是这样的:
“你有家么?”
他摇头。
“你有亲戚么?”
他又摇头。
于是那位体面先生也摇了摇头。用一枝铅笔在一张纸上画一笔,就叫着另外一个号头了。
这以后,不多几天,他就糊里糊涂被掷在街头了,他也糊里糊涂和别的同样情形的孩子们做伴,有时大家很要好,有时也打架,他也和野狗做伴,也和野狗打架;这样居然拖过了几年,他也惯了,他莽莽漠漠只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大概是总得这样活过去的。
三
照上面所说,我们这里的主角的生活似乎颇不平凡然而又实在平凡得很。他天天有些“冒险”经历,然而他这样的“冒险”经历连搜奇好异的“本埠新闻”版的外勤记者也觉得不够新闻资格呢。
好罢,那么,我们总得从他的不平凡而又平凡的生活中挑出一件“奇遇”来开始。
何年何月何日弄不清楚,总之是一个不冷不爇没有太阳也没刮风也没下雨的好日子。
这一天之所以配称为他生活史上的“奇遇”,因为有这么一回事。
大约是午后两点钟光景,他蹲在一个“公共毛厕”的墙脚边打瞌睡。这是他的地盘,是他发见,而且曾经流了血来确定了他的所有权的。提到他这发见,倒也有一段小小的历史,那是很久的事了,他第一次看见这漂亮的公共毛厕就觉得诧异:这小小的盖造得颇讲究的房子到底是“人家”呢,还是“公司”?那时正有一位大肚子穿黑长衫的走了进去,接着又是一位腰眼里挂着手枪的巡捕,接着又是一位洋装先生,——嘿,都是阔人,都是随时有权力在他身上踢一脚的阔人,他就不敢走近去。他断定这小屋子至少也是“写字间”了,不免肃然起敬。然而忽然他又看见从另一门里走出一个女人来,却不像阔人们的女人。接着又有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孩子也进去了,这可使得他大大不平,而且也胆壮起来了,他偷偷地踅近些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阔人们进去办的是那么一桩“公”事!他觉得被欺骗了,被冤枉地吓一下了,他便要报仇;他首先是想进去也撒他妈的一泡尿,然而蓦地又见新进去一人把一个铜子给了门口的老婆子,他又立即猜想到中间一定还有“过门”,不可冒昧,便改变方针,只朝那小屋子重重吐一口唾沫,同时拣定门边不远的墙脚蹲了下去,算是给这骇了他的小屋子一种侮辱。
那时,他并没有把这公共毛厕的墙脚作为他的地盘的意思。然而先前进去的和他差不多的那个孩子这当儿出来了,忽然也蹲到他身边,也像他那样背靠着墙,伸长两条退,摆成一个“八”字。他又大大的不平。
“嗨!哪里来的小乌龟!”他自言自语的骂起来。
“骂谁?小瘪三!”那一个也不肯示弱。
于是就扭打起来了。本来两方是势均力敌的,但不知怎地,他的脑袋撞在墙壁上,见了红,那一个觉得已经闯祸,而且也许觉得已经胜利,便一溜烟逃走。只留下我们的主角,从此就成为这公共毛厕墙脚的占有人。
现在呢,他对于这公共毛厕的“知识”,早已“毕业”了;他和那“管门”的老婆子也居然好像有点“交情”。现在,当这不冷不爇又没太阳又不下雨刮风的好日子,他蹲在他的地盘上,打着瞌睡,似乎很满意。
这当儿,公共毛厕也不是“闹汛”,那老婆子扭动着她的扁嘴,似乎在咀嚼什么东西。她忽然咀嚼出说话来了,是对墙脚地盘的“领主”:
“喂,喂,大鼻子!你来代我管一管,我一会儿就回来的。”
什么?大鼻子!谁是大鼻子?打瞌睡的他抬起头来朝四面看一下,想不到是唤他自己,然而那老婆子又叫过来了:
“代我管一管罢,大鼻子;我一会儿就回来。谢谢你!”
他明白“大鼻子”就是他了,就老大不高兴。他的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他有过一个极体面的名字,他自己也叫得出来;可是自从做了街头流浪儿以后,他就没有一定的名字。最初,他也曾把爸妈叫他的名字告诉了要好的伙伴,不料伙伴们都说“不顺口”,还是瞎七瞎八乱叫一阵,后来他就连自己也忘记了他的本名。然而,伙伴们却从没叫过他“大鼻子”。他的鼻子也许比别人的大一些,可是并没大到惹人注意。他和他的伙伴对于名字是有一种“信条”的:凡是自己身体上的特点被人取作名字,他们便觉得是侮辱。例如他们中间有一个叫做小毛的癞痢孩子,他们有时和他过不去,便叫他“癞痢”。
因此,他忽然听得那老婆子叫他“大鼻子”,他就老大不高兴,然而不高兴中间又有点高兴,因为从来没有谁把他当一个人托付他什么事情。
“代你管管么?好!可是你得赶快回来呢!我也还有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就装出“忙人”的样子来,伸个懒腰站起了身子。
老太婆把一叠草纸交给他,就走了。但是走不了几步,又回头来叫道:
“廿五张草纸,廿五张,大鼻子!”
“嘿嘿,那我倒要数一数。”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一边当真就数那一叠草纸。
过不了十分钟,他就觉得厌倦了。往常他毫无目的毫不“负责”地站在一个街角或蹲在什么路旁,不但是十分钟就是半点钟他也不会厌倦,可是现在他却在心里想道:
“他妈的,老太婆害人!带住了我的脚了!走他妈的!”
他感到负责任的不自由,正想站起来走,忽然有人进来了,噗的一声,丢下一个铜子。
从手里递出一张草纸去的时候,“大鼻子”就感到一种新鲜的趣味。他居然“做买卖”了,而且颇像有点威权;没有他的一张草纸,谁也不能进去办他的“公”事。
他很正经地把那个铜子摆在那一叠草纸旁边,又很正经地将草纸弄整齐起来。
似乎公共毛厕也有一定的时间是“闹市”,而现在呢,正是适当其时了。各色人等连串地进来,铜子噗噗地接连丢在那放草纸的纸匣里,顷刻之间就有五六枚之多。这位代理人倒有点手忙脚乱了。一则,“做买卖”他到底还是生手;二则,他从来不曾保有过那么多的铜子。
他乘空儿把铜子叠起来。叠到第四个时,他望了望已经叠好的三个,又将手里的一个掂掂分量,似乎很不忍和它分手。可是他到底叠在那第三个上面,接着又叠上第五第六个去。
还是有人接连着进来。终于铜子数目增加到十二。这是最高的纪录了。以后,这位代理人便又清闲了。
十二个铜子呢!寸把高的一个铜柱子。像捉得了老鼠的猫儿似的,不住手地搬弄这根铜柱子,他掐断了一半,托在手掌里轻轻掂了几下,又还过一个去,然后那手——自然连铜子!——便往他的破短衫的口袋边靠近起来了。然而,蓦地他又——像猫儿噙住了老鼠的半个身子却又吐了出来似的,把手里的铜子叠在纸匣里的铜子上面,依然成为寸把高的铜柱子。
第二次再把铜柱掐断,却不托在手掌里掂几掂了,只是简洁老练地移近他的破口袋去。手在口袋边,可又停住了,他的眼光却射住了纸匣里的几个铜子;如果不是那老太婆正在这当口回来,说不定他还要吐出来一次。
“啊,老太婆,回来了么?”
他稍稍带点意外的惊异说,同时他那捏着铜子的手便渐渐插进了衣袋里。
老太婆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只把扁嘴扭了几扭,她的眼光已经落在那一叠减少了的草纸以及压在草纸上面的铜子。
“你看!管得好不好?明天你总得谢谢我呢!”
他说着,…了一下眼睛,站起来就走。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来看时,那老婆子数过了铜子,正在数草纸。于是他便想到赶快溜,却又觉得不必溜。他高声叫道:
“老太婆!风吹了几张草纸到尿坑里去了!你去拾了来晒干,还好用的!”
老婆子也终于核算出铜子数目和草纸减少的数目不对,她很费力地扭动着扁嘴说道:
“不老实,大鼻子!”
“怪得我?风吹了去的!”
他生气似的回答,转身便跑。然而跑得不多几步又转身擎起一个拳头来叫道:
“老太婆!猜一猜,什么东西?猜着了就是你的。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就飞快地跑过了一条马路。
四
我们这位主角终于由跑步变为慢步了,手在衣袋里数弄着那些铜子。
一共是五枚。同时手里有五个铜子,在他确是第一次。他觉得这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可以派许多正用。他走得更慢了,肚子里在盘算:“弄点什么来修修肚脏庙罢?”然而他又想买一颗糖来尝尝滋味。对于装饱肚子这一问题,他和他的伙伴们是另有一番见解的;大凡可以用讨乞或者比讨乞强硬的手段(例如在冷巷里拦住了一副吃过的饭担子)弄得到的东西,就不应该花钱去买;花钱去买的,就是傻子!
至于糖呢,可就不同了。向人家讨一粒糖,准得吃一记耳光,而且空饭担里也决不会有一粒糖的。现在我们的主角手里有了五个铜子,就转念到糖一类的东西上了。特别是因为他一次吃过半粒糖,所以糖的引诱力非常大。
他终于站住了。在一个不大干净的弄堂口,有三四个小孩子(其中也有比他高明不了多少的)围住一个摊子。这却不是卖糖,而是出租“小书”(连环图画故事)的“街头图书馆”。
对于这一类的“小书”,我们的主角也早已有过非分之想的。他曾经躲在人家的背后偷偷地张过几眼,然而往往总是他正看得有点懂了,人家就嗤的一声翻了过去。这回他可要自己租几本来享受个满足了。
“一个铜子租二十本罢?当场看过还你。”
他装出极老练的样子来,对那摆摊子的人说。
那位“街头图书馆馆长”朝他…了一眼,就轻声喝道:
“小瘪三!走你的!”
“什么!开口骂人!我有铜子,你看!”
他将手掌摊开来,果然有五个铜子,汗渍得亮晶晶。
书摊子的人伸手就想抓过那五个铜子去,一面说:
“一个铜子看五本,五个铜子,便宜些,看三十本。”
“不成不成!十五本!喂,十五本还不肯?”
他将铜子放回衣袋去,一面忙着偷看别人手里的“小书”。
成交的数目是十本。他只付了两个铜子,拣了二十本,都是道士放飞剑,有使刀的女人的。
他不认识“小书”上面的字,但是他会照了自己的意思去解释“小书”里的图画。那些图画本来是“连环故事”,然而因为画手不大高明,他又不认识字,所以前后两幅画的故事他往往接不起笋来。
可是他还是耐心的看下去。
有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