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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巴金作品精编(新)-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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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堀口君在学校里的钟点并不多,再加上预备功课的时间,也费不了多大的工夫。我初到的时候,正是秋季开学后不多久,他还有许多时间陪我出去玩,看那恬静的海,或者登那没有山形的山。我们也常常谈话。我对他谈起我这几年翻筋斗的经过,他只是摇头叹息;而他向我叙述他的一些生活故事时,我却带了怜悯的微笑听着。“满子君怎样了?”他从没有向我提起满子姑娘的事情,甚至连那姓名也仿佛被他忘记了似的。但我有一次同他在海滨散步归来的途中,却无意间这样发问了。 

  他吃惊地看我,似乎惊奇:怎么你还能够记起她来?接着他把嘴唇略略一动,清癯的脸显得更清癯了。于是他把眼睛掉去看那边天和山连接处挂的一片红艳的霞光,用了似乎不关心的轻微的声音慢慢地说:“她嫁了一个商人,听说近来患着厉害的肺病呢!” 

  他似乎想把话猝然收住,但那尾声却不顾他的努力,战抖地在后面长长地拖着。我知道他这时的心情,也就不再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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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很浅的道理
作者: 叶 舟

  回到家,虽然时候还早,他却虔诚地跪在神橱前面念起经来,大概一口气念了两个钟头的光景。 

  第二天早晨他没有课,就上楼到我的房间里来,第一句话是:“昨夜和满子君谈过话了。” 

  这句话使我发呆了。他昨晚明明在家里念经,并没有出外去,家里也没有客人来,怎么会和满子姑娘谈话呢?若说他跟我开玩笑,但他的脸色很庄重,而且略带了一点喜色。我惊疑地望着他,不知道怎样问他才好。 

  “这是宗教的力量呢!”他带着确信地对我说。“我昨晚念经的时候,她在‘床间’上出现了。她说她还记着我。她说她的身体还好。她说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她说以后还有幸福在等着我。所以我今天很高兴。” 

  我沉吟地微微摇头,不答话。他知道我不相信,便又加重语气地解释道:“这是很灵验的呢!我有过好几次的经验了。灵魂和人不同,灵魂是不会骗人的。” 

  “但是她并没有死……”我不和他细论,只在中途抓住了一句话来问他。 

  “不管死或者活,灵魂是可以到处往来的。最要紧的在于感应。”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的质问,他的信仰的确是很坚定的,但我看来他却是愈陷愈深了。只是我有什么方法能够使他明白这一层呢? 

  “这不会是假的。我的父亲说是从这信仰得了不少的好处。许多人都从这信仰得了好处。你多住些日子也就会明白的。其实要是你能够像我这样相信它,你也可以少许多苦恼,少翻些筋斗,”他直率地对我说。他说话虽然不及我的教授同事们的嘴甜,然而他的真挚和关切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我虽然讨厌这种道理,我却感激他的好意。而且抛开了国家的界限来看人,直到最近还是罕有的事,至少日本的新闻记者是极力反对这种看法的。因此对他的这种关心我更不得不表示感激了。所以我只是“唔”了一声,并没有反驳他。 

  我故意把话题引开,我们愉快地谈了好些话,后来不知道怎样又转到灵魂上面来。我忍不住猝然问他道:“你真的相信有鬼吗?” 

  “当然,没有鬼还成什么世界?”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好像是天经地义一般。 

  “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拖长了声音表示疑惑。 

  “这是很浅的道理。要是没有鬼,那么我们在什么地方去找寻公道?这世界里的一切因果报应都要在鬼的世界里找到说明。一切人的苦乐善恶都有它的根源和结果!”他坚信地阐明了他这种奇妙的道理。我虽然不明白这种论法,但我对于他的思想和行为却渐渐地了解了。 

  他这个人并不是像我从前所猜想的那样简单吧,甚至他也在这社会组织里看出了不公道,而且觉得对这不公道还应该做一点点事情。但是他马上又轻易地把这个责任交给他理想中的另一个世界的统治者,自己只在念经跪拜等等安全而无用的举动里找到惟一的庇荫了。为了使他的良心得到安慰,鬼的世界就逐渐地在他的脑子里展开来。鬼就是这样生长的罢。 

  “我明白了。”我淡淡地对他说。其实我明白的只是这个,并不是他的那番话。他自然误会了我的意思。于是我又把鬼的问题关在脑子里了。我在这安静的生活里开始感到了寂寞。靠看书过日子,这办法使我不舒服;一个人往外面跑,也没有多大趣味,况且这芝麻大的一个小城市,我不要几天的工夫,就把什么地方都逛完了。家里呢,又永远是那一对夫妇和一个小孩,连客人也不见来一个。 

  堀口君的念经的工作突然加重起来。下午念经的事情也有了。他下课归来后便忙着在神橱前跪拜。有一天他念完经马上就匆忙地提了一个包袱出去。过一些时候他回来时,我还在庭前散步,便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来。 

  “到海边去了,是去抛掷供物的。”他简单地回答道。 

  我不明白,又问了:“什么供物?……” 

  “前天也去海滨抛掷过一次。那是为了另一个死去的朋友。昨晚我的一个中学同学的灵魂到了我家里来,那个人死了不过半年,是死在“满洲”的。他来向我哭诉。所以我给他念经,我供他。供完了就把供物掷到海里,也不再回头去看,他的灵魂就会平安地到别处去,不再到我家里来了,”他感动地解释说。 

  我想他大概昨晚做了什么怪梦罢,其实这类的怪梦我不知做了多少,要我认真地一一供祀起来,说不定会使我倾家荡产也未可知。我也不去管这些,就随口问道:“这样的事情近来常有吗?” 

  “怎么不是!从前也偶尔有过。近来却突然多了起来。已经供过四五个人了。明天后天都有供的,还有一个是我妻子的好朋友。近来我家里的鬼多着呢!”他严肃地回答道。歇了片刻,他又向我谢罪说:“很对不起,使你听这些话。你不会害怕吗?” 

  “哪里!”我接口回答。这短短的一句“哪里”把他的全部话都否定了。 

  在堀口君的眼里看来,这家里大概还是鬼比人多罢。但是在我的眼里不但看不见鬼,连人也少看见。堀口夫人是温顺到使人觉得就像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小堀口君却喜欢出去找小伴侣玩。堀口君又要到学校去授课。我一个人住在楼上,就仿佛在古庙里修行。虽然受着兄弟一般的亲切的待遇,但是在这里我的心的寂寞却一天一天地增加。这时候再看见有人画了鬼影放在我的眼前晃动,就像在火上灌了煤油。寂寞猛烈地燃烧起来,我的心便受着煎熬。但这一层堀口君不知道,而且在中国的那般教授同事们也不会知道的。在友谊的款待里我受苦,在阴谋的围攻中我动气。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蠢材罢。 

  夜晚在楼上读着堀口君的藏书,为那些死人的陈腐的话动了火,想着那般盗名欺世的大骗子们玩的一贯的把戏;同时又听见堀口君在楼下客厅里念经的声音,这中间夹杂着超度死人的语句,还有和神鬼之类的对答。我无意间第一次分辨出这种种的声音,仿佛就看见许多鬼在下面走动。我的心情突然严肃起来。自己反而为这事情感到更大的烦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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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人生实在是无聊啊
作者: 叶 舟

  一个世界在我的眼前展开来,这就是堀口君所说的鬼的世界罢。是一片无垠的原野。没有街市,没有房屋;只有人,那无数的人。赤身带血的,断头缺腿的,无手无脚的,披着头发露着柴一般的黄瘦身体的,还有那无数奇形怪状的……都向着天空呼吁似的举着双手。就是这样的一些东西吗?那么堀口君所说的公道又在那里?所谓因果报应在这里能够有什么样的说明呢?我们世界里的苦乐善恶跟这又能够有什么样的根源与结果的关系呢?倘使这眼前的幻景是真实的,那么这些鬼应该比活着时更明白这个社会组织是什么样的东西罢。那个陷在错误的泥淖中爬不起来的堀口君念经的声音这时候突然消灭了。于是一个哭声轻轻地响起来,起初轻微得仿佛只在我的心上响,以后却渐渐地增高。鬼世界的景象又一度出现,无数的鬼都哀诉般地哭了。 

  奇怪!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在那哀哭着的鬼丛中忽然出现了许多穿华丽衣服的绅士模样的肥胖的东西,它们露出牙齿狞笑,抓起鲜血淋淋的瘦鬼放在嘴边啃。其余的瘦鬼带着哭声往四面逃散…… 

  “去罢,去罢!”我愤然地叫了。我对于生活在这个大欺骗中不能够做任何事情的自己也憎厌起来。我用力挥舞着右手,好像要把眼前的鬼世界扫去一般。接着我又抓起那骗人的书本往地上掷。这一来幻景马上就消灭了。耳边响着的依旧是堀口君的念经的声音。此外就只有一个寂寞的世界。没有一点人的声音。那寂寞就像利刀似的在我的心上划着。我用手抚着胸膛,痴呆地望着窗外的一片黑暗,痛苦地问着自己:是死是活。又一天。在安静里过一天就像过一年似的。 

  “满子君的消息来了,她在逗子的医院里养病。”堀口君忽然对我这样说,那时是傍晚,他带了孩子同我在海滨散步。 

  “她自己寄了信来吗?”我问道,我也很想知道满子姑娘的事情。 

  “不,我是从家里的来信里辗转知道的,所以只知道这么一点。我怕她的病加重了,” 

  他说着,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愁苦的神情。 

  这回答使我感到失望。但我知道他的痛苦却比失望更大。似乎他至今还保持着从前对满子姑娘的爱情,依旧是那么深,没有减少一点。不过他把它埋在心的深处,只偶尔无意地在人前流露一下罢了。他这种人永远把痛苦咽在心里,对于一切的横逆,都只是默默地顺受,甚至把这当作当然的道理,或者命运,但是在心里他却伤痛地哀哭着他的损失。我的这种看法不会错。好像故意给它一个证明似的,他又接着说:“不知道怎么样,我总担心着她的病。恐怕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他皱着眉毛,一层黑云堆在他的额上。 

  “她的灵魂不是告诉过你,你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不是说还有幸福的日子在等待你吗?”我安慰他道。他的口才很拙,仓卒间说出了这样的话,倒像是在故意讥笑他。 

  “是呀,我本来是这样想的呢!但得到她在逗子患病的消息以后,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倒把我的话认真地听了,用很软弱的声音辩解似的说,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海天交接处的绚烂的云彩。孩子在旁边拉着他的手絮絮地向他问话,他也仿佛听不见了。 

  “何必这样担心呢?反正她现在跟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平日连信也不曾写一封。”这是我劝他的话。自己也知道这种话没有力量,但也找不出更适当的话来了。不懂文学的人似乎连应对之才也缺乏,无怪乎要为绅士们所不容。但是堀口君却又把这当做诚恳的劝告听了,而且更真挚地回答道:“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更不能不关心她。这一切似乎都由一个命运来支配,自己只感到无可奈何的心情。仔细想起来,人生实在是无聊啊!” 

  说这些话时他依旧望着天边。但云彩已经变换了。先前是淡红色的晚霞,现在成了山峰一般的黑云。夜幕像渔网一样撒在海面上,海依旧是睡眠似的恬静。潮慢慢地涨起来,小孩因为父亲不理他,早已跑开,在海滩上跑着拾贝壳去了。 

  过了二十几年的安分守己的生活以后,他终于吐出了绝望的呼吁。在这一刹那间所谓万能的宗教也失掉了它的力量。便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倘使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心的深处的伤痕,也会对那所谓万世不移的天经地义起了疑惑罢。至少这时的堀口君是对那存在的一切怀着不满足之感了。 

  “人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罢。”看见他在自己造成的命运的圈子里呻吟宛转的样子,我也被感动了。我的天性使我说不出委婉的话,我便直率地把他的话否定了:“只有不能支配自己的人才会被命运支配……” 

  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他忽然阻止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这周围非常静,如果有声音,那就是海水的私语。不然他一定是听见自己的心的呼号了。便是最能够忍受的心,有时也会发出几声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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