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外传-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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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著,见两三个小廝从洞口石桥上面跑进来道:「快些,老爷来了!」眾人忙迎出洞来。因这一番,有分教:
堂成燕雀梁争贺,壑隐龙蛇格不齐。
第六回 造镜槛艳夺乌铜屏 缠莲鉤春在红芸院
却说小廝报说雪岩来了,眾人迎出假山洞来。见他用两个小廝扶著,轻裘缓带的款步到来,果然是好个从容模样。一面走著一面看。那座石桥是盖在水面的,两边却不用扶栏,曲曲折折的通入洞去。上面那假山石子都做得奇形怪状的直扑下来,离桥面只不过恰恰一人高的地步,下面一泓清水映著山石,青的和锭花-般。再有许多翩翩雅度的名士站在石桥尽处迎他,便彷彿自己是个神仙洞主的一般,心中很觉欢喜。一过桥来,便和诸人接见。谈笑之间,山洞俱作瓮声。因问蔡蓉庄道:「这洞可便叫做悬碧?」蓉庄指著横面一个石洞道:「悬碧是在那边过去,此处就叫皱青洞的便是。」诸名士都道:「好个『皱青』两字!」
於是雪岩命蔡蓉庄引道,从右首石道上转去,便是刚才蔡蓉庄指点有那「绿天」两字的悬碧洞。雪岩四下看转。竞是无暇可指,但只是点首不已。蔡蓉庄和魏实甫、程马雚、冯凝等都觉头上插了纱翅的一般,十分得意。
转向西首山嘴裡转去,见鸟道暗处,开著一井,四边围著石栏,做成了方池的式样。却用一支铜管,一头放入井内,一头从山壁上直盘上去,也不知道是什麼用处。雪岩回问蔡蓉庄时,蓉庄且不回答,径引著转出鸟道。见是一个奇壑擘成的大洞,四面峭壁嵌满了碑跡,顶上面都有石乳累累下坠。还有泉水从石乳上润下地来,一滴滴作响。眾人方知那铜管的用处,是仿那过山龙样子造的。因问:「这裡光景便是『滴翠』了?」
蓉庄称是。雪岩点首道:「这才算人力可以夺天工了!」
再转入西去,却是一带暗道,黑不通光。走五六步,转过一角,才有一线光亮从顶上透下。迎面有一扇石扉掩著。蓉庄上前开了,顿觉别有天地,与各洞不同。靠西危巖下起造了一所半边跌角的楼阁,那楼却望石洞上直穿上去,望不见顶。下面立脚是青石凿成的平台,围著红栏。那窗楹都用狭长式的,嵌著一色蓝玻璃,便彷彿是神仙家的丹房。阶下种著一株六尺多高的珊瑚树,宝气耀满一洞。再有一隻白鹤,躲在山石背后,在那裡偷看人。蓉庄早先上前去,把那阁门一齐打开。眾人打眼望去,见那阁子却又是四面开门的了,那面也有一株珊瑚树,长短相似。阶下也很觉宽空。也有一隻鹤、一群人在那裡。
「至走入阁内看时,方才明白,原来这阁子的两面轗壁却是两大块镜砖做的,把前面的栏杆山石树木门窗都映入裡面,便和四面开窗的一般。看那山色,越显得黛绿相映,如同美人新妆似的。因名这洞叫做「口虐黛」这阁便名做「镜槛」。
雪岩左顾右盼的赏鉴了一回,想起隋场帝的乌铜镜屏的艳事,便不禁魄荡魂摇起来,因道:「这园里数处,要算这裡绝胜了。」因问:「这楼上去是通哪裡?」蔡蓉庄道:「便是冷香院的后轩平地。打前面出去便通水木湛华的游廊。」雪岩因问上面几处却题了什麼匾额,那跟著的两个抄吏忙呈上册底。
雪岩接来看时,见取的名目却用院子,又彷彿似隋扬帝的十六院的一般,暗自屈指一算,恰恰连内裡住院,刚正十六所院子,只少了一座迷楼。但是大太太住的那座百狮楼,五花八门,曲折无穷,也可谓工力悉敌的了,想到此处,不觉一手拈著髭鬚,满面都堆下笑来。因吩咐小廝们传话出去说:「午席便这裡开下一桌,冷香院一桌,餘多的便薈锦堂、影怜院两处分开了就是。」眾小廝一片声答应了是,早便退了两个出去,一个叫做瑞儿,一个叫做双子。
程马雚本来知道这两个乃是胡雪岩最得意的小廝,穿房入户,没一处不到的。程马雚因受吴美儿之托,便留心。他两个出去,自己就推做解手的模样,丢下眾人出来。向远一望,只见那瑞儿和双子两个站在桥亭上,望那池子裡看著笑。
程马雚慢慢地走到背后,笑问道:「你俩个在这裡做什麼?」
瑞儿回头见是程马雚,因指著池子裡道:「你瞧,这池子底裡怎麼会得和镜子一般,晶汪汪的?那金鱼儿游著不好玩吗?」程马雚道:「这池子本来盛不满水,前儿你老爷吩咐下来,是魏师爷想这法子,用点铜做了底,所以才贮得这样满的水。」双子道:「那麼这金鱼儿又是那裡来的呢?」程马雚道:「这是我去办来的。这池子裡五寸长的共有二百头,三寸长的有四百头,你瞧放著还看不见鱼。」瑞儿道:「你买这许多鱼也不给我们两个玩。」程马雚笑道:「你爱这个容易,明儿我去买些来送你。
只是我要托你们两个一件事儿,不知道你们可肯不肯?」双子笑著,吐吐舌头道:「好嘛,鱼没送到手,便要托我们事体了。」程马雚也笑道:「这不是这麼讲,便不托事儿,你要两个鱼也不值什麼,难道一定要送了鱼才好托你们事儿?这鱼算什麼?
你只要替我讲句话,明儿你要什麼我都依你。」双子因向瑞儿道:「你不响,听他讲呢!」
程马雚因四下看看,见没人,便扯他两个向桥栏上坐下道:
「吴姨太太院子裡你可进去麼?」瑞儿道:「我们这裡的姨太 太没有姓吴的嘛。」双子也一样说。程马雚道:「那麼光景你们叫太太的了。」瑞儿道:「太太是姓陈呢!」双子笑道:「呆吗?嫁了我们爷,自然是姓胡了。」程马雚道:「不是,不是。」
因不好讲得螺螄两字,因道:「那麼总是姨太太裡面的了,你且把各位姨太太的姓背给我听。」瑞儿笑道:「这就难了,我也背不了这许多。」因屈著指头道:「哪,一位是戴姨太太,是现下在那裡缠足的;一位是朱姨太太,是绍兴下方桥朱郎中的女儿;一位是寧波的周姨太太,还有一位叫宋娘子,还有顾姨太太、倪姨太太,兰溪姨太太、福建姨太太、苏姨太太、大扬州姨太太、小杨州姨太太,还有角落头姨太太。」程马雚笑道:「怎麼叫做角落头姨太太?」瑞儿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讲究。」又道:「是他住在一个角落头的一所院子,人家都叫他角落头姨太太的,想来就是这个缘故。」双子在旁听著,早格格地笑个不了。
程马雚道:「那麼他敢是姓吴?」双子道:「不是,他是姓郭。」瑞儿把手一扬,佯嗔道:「皮呢!」双子还自笑个不了。
程马雚没奈何,只得硬著头子低问道:「可是他们叫他做螺螄的那位姨太太?」双子急掩耳道:「放屁,放屁!给老爷听见,可不要一顿儿活活打死!」瑞儿道:「你末,背地裡讲讲怕什麼来?这样大惊小怪的,倒要给人听见呢!」程马雚笑道:「到底瑞儿好,没孩子气了。归根可是不是?」瑞儿道:「你说的那位麼,他是我们叫太太的。」程马雚道:「那麼你怎麼说姓陈?」瑞儿道:「姓陈的是正太太,不是这位太太。」
程马雚道:「那不问了,我托你便去这位太太面前通个信儿。说他有位姑娘,叫做美儿的,便住在这裡后门口转弯的衖儿裡。说带个信望望他,出府去的时候,请他过去谈谈,别的也没什麼。」瑞儿道:「这个容易,回来我看见我姐姐,叫他说声起便了。」程马雚道:「你姐姐是谁?」双子道:「他姐姐便是眉儿浓浓的,笑玻Р'儿,鹅蛋脸儿的偶儿。」瑞儿嗔了一眼道:「偏你有这许多讲说!」因回头向程马雚道:「我有数了,明儿给你回信。鱼可不要赖了。」程马雚连连点首,见背后有人走来,三人便自分手。
瑞儿和双子两个,便一溜烟向延碧堂石台上跑过。出园门,一直对衝,向北便门裡跑进去,大厨房裡喊了摆席。一面叫双子去外面吩咐管家们伺候开饭。自己却整整帽子,抖抖短衣,向园门对衝那朝西的墙门裡走进,是一带左右坐廊的甬道。正当开饭时候,丫头们都在各房伺候,自不出来。便在腰门口探望了一下,见也没有人出来。心想进去,也没有什麼正经事儿做个引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打迭起一副正经脸儿,低倒头颈,顺便向戴姨太太住的红芸院来。径从备衖裡左首小墙门内走进,便是红芸院的后轩。进门,见居中垂下软帘,裡面静悄悄地,略有些脚步声和呻吟苦楚的声气。因向门帘缝裡一张,见左首房门口站著几个丫头,在那裡望房裡看。
瑞儿悄悄地踅向左首玻璃窗外望去,见遮著一带粉红绣花的窗幃。从隙裡望去,见是两个丫头夹扶著戴姨太太,在圆桌边四围转,荡圆圈子。心裡知道是刚用毕饭,又缠紧了足的缘故。
原来男女平权之风尚未行到中国,故胡宅的缠足是一桩极考究事,家裡有一个大脚的,便以為耻,竟不知万国九洲什麼叫作天足世界呢!所以一个个连太太、小姐以至丫头,都是纤不盈握,聘婷可爱的。这胡大先生又要精益求精的考究,务必要那双脚尖儿瘦得如一支笔头儿似的,才合他的心意。这戴姨太太本来是与朱姨太太并宠的,因要占人头地一步,所以分外的用心在这一双小脚上,专门僱下两个老妈子给他缠足,已经小的不过三寸了。因布条子缠不紧,用白纺绸扯成条子,拿来缠著,便觉又薄又软。缠紧过之后,一定又要走他鬆来。痛了走不来,便叫丫头们夹扶著走,两个一班的轮流扶搀,走鬆了再缠。夜间疼的了不得,只把那双小脚搁在牀栏上养力。后来果然缠到要人魂夺人魄的地步。这大先生爱的如香枕儿一般,不忍暂时释手。那两个婆子都得二百块钱一个去。这是后话,顺便叙明。
却说瑞儿见了这般形景,便也不敢进去打谎,忙躡手躡脚的回出。刚走出门,瞥地有个人把他脑后拍的打了一下。瑞儿回头一看,不禁嗤嗤的笑将起来。欲知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且抛上客哄堂饮,来捉痴儿悄地行。
第七回 睡鸭炉求沽得善价 走马楼分派住诸姨
却说瑞儿从红芸院转身出来,突被一人向脑背后拍的打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戴姨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奴儿。因嗤嗤的涎著脸笑道:「好嘎,嘴唇儿点的血红,敢是叫我给老爷带去下酒吃吗?」奴儿把帕子向嘴上一掩,啐了一口道:「你还这样臊呢!太太瞧见你在窗子外面张他,著我带你进去打嘴巴子呢!」瑞儿著了忙,连道:「嘎,好姐姐,这怎麼处呢?快回去说我早出去了。」奴儿见他真个慌了,因笑道:「原来你也只有这一点儿胆量,下回敢不要顽皮了!」瑞儿对笑对揖的道好不已。奴儿因低声道:「你这会子不时不节跑来乾甚麼事?回来看见,可不要疑心到呢?」瑞儿道:「你麼,自己在那裡鬼,他们晓得什麼?况且我此刻正正经经的来看我姐姐来的。」
奴儿道:「你姐姐刚在这裡,听说他太太著他到甥王爷那裡去了。有什麼事,回来我替你讲就是了。」瑞儿因把吴美儿嘱代致声的话说了,奴儿应允,瑞儿便自出来。
刚到宅门口,只听外面一迭声喊瑞儿,忙跑出去接应。却是账房裡谢师爷叫。瑞儿即忙到账房,只见萧山老谢芙明在账桌上架起眼镜,一手打著算盘,一手向指缝裡夹著枝笔,桌上铺著一张红单,把个头旋来旋去的看著打著。瑞儿见有事著,不敢进去。等谢芙明打好了账,自己回过头来,看见道:「吾来哉啊,呕得吾格许多辰光,吾来浪作好个事体?」瑞儿道:「将将老爷著我到上房去了来。」谢芙明把他看了一眼,因把那篇账又看一看,递与瑞儿道:「吾驮格篇账去,问总管勒驮四百两银子,吾搭胡升两个人去办去。」瑞儿接来看,开著的是一篇绸缎账,是做园子裡各处门幃披垫用的,便接了自去。
谢芙明见此刻没事,因适才蔡蓉庄的哥子蔡顏庵来请他去看一件骨董,一则是大先生吩咐下来的,不敢怠慢,二则那该骨董的人又是他萧山同乡。便叫自己小廝长生出去喊轿,自己慢慢地随后出来。见轿已备好,便坐上轿。舆夫抬起轿子,长生跟著。走出大门,谢芙明便吩咐到华光巷赵怀宝家裡。轿夫答应,径到地头。长生认得赵家,便先飞帖子进去。谢芙明随即落轿,大模大样的径入内厅。
恰好赵怀宝正和一个客人同靠在正中炕上吸鸦片烟,见芙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