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文集-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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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就看街边一扇窗户里透出来的亮光凑近看马路边上的路牌,还果真写着“大十字”,无疑是市中心广场举行庆典和游行的地方。
我听见咿咿呀呀的人声来自暗中的人行道上,好生纳闷,走近一看,才发觉一个挨一个沿着墙根坐满了人。弯腰凑近细看又全都是老人,前前后后足有几百,也不像是静坐示威。他们不是说笑就是在唱,一把声音沙哑的胡琴五音不正,在人腿上拉着,那腿上还垫了块布,这琴师更像是钉掌子的鞋匠。他边上一位老者靠在墙上,在唱一种叫“五更天”的小调,从入夜数落到天明,唱的是痴情的女子怎样盼望负心的情郎,两旁的老人都出神听着。妙就妙在不光是老头,也还有老太婆,都抽肩缩背,像一个个影子,只是咳嗽的声音挺响,可那咳出的声音也像来自扎的纸人。有人在低声说话,喁喁的如同梦呓,或者不如说自己说给自己听。然而,又还有回应的笑声,细听,是一个老头同一个老太婆窃窃调情。哥在山上打的啥子柴?妹在手中绣的啥子花鞋?一问一答如同对山歌,他们大概是乘夜间的昏暗,把这大十字当成他们年轻时的歌场,没准儿这里正是他们年轻时调清说爱的地方。唱情歌的老头儿老婆子还不止一对,窃窃说笑的就更多了。我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又有什么可乐的,他们稀疏的牙齿间嘶嘶透出的风声只有他们相互间才能领会。我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察看我前后左右,都是活人,我隔着裤子捏自己的大腿,照样疼痛,这都不错,我来到这高原上,从北跑到南,明天还要赶早班长途汽车去更南边的黄果树,用那里的瀑布来洗涤这怪异的印象,这真实的环境和我自己都无可怀疑。
去黄果树瀑布途中,我先到了龙宫。彩色的小游船在一平如镜而又深不可测的水上飘荡,游人都争先恐后抢着上船,似乎并不曾注意到这阴森的崖穴旁有一个洞口,平滑的水面一到那里便轰然而不可遏止倾泻下去,只有绕到山下那山水暴啸的出口处,才明白是怎样险恶。游船有时却划到离洞口只三、五公尺的地方,就像是灭顶之灾前的游戏。这都在太阳底下,我坐在船上的时候,也不免怀疑这种真实。
这一路上,充沛的溪水白花花的好生湍急,浑圆的山峦和清明的天空部过故明亮,也还有在阳光下闪光的石片的屋顶,线条一概那么分明,像一幅幅着色的工笔画,坐着急驰的汽车在山路上颠簸,有一种失重的感觉,人整个儿就像在飘,我不知道要飘荡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我找寻的是什么?
23
你说你做了个梦,就刚才,睡在她身上。她说,是的,只一会儿,还同你说话来着,你好像并未完全入睡,她说她摸着你,就在你做梦的时候,她也感觉到了你的脉搏,只有一分钟。你说是,前一刹那还什么都清楚,感到她乳房的温暖,她腹部的呼吸。她说她握着你,触摸到你的脉搏。你说你就看见黑色的海面升了起来,本来平平的海面缓缓隆起,不可以阻挡。涌到面前,海天之间的那水平线挤没了,黑色的海面占据了整个视野。她说,你睡着的时候,就贴在她胸脯上。你说你感到了她乳房鼓涨,像黑色的海潮,而海潮升腾又像涌起的欲望,越来越高涨,要将你吞没,你说你有种不安。她说,你就在我怀里,像个乖孩子,只是你脉搏变得急促了。你说你感到一种压迫,那鼓涨,伸延而不可遏止的海潮,变成一张巨大的平面,向你涌来,没有一丝细碎的波涛,平滑得像一匹展开的黑缎子,两边都没有尽头,一无滞涩,流泻着,又成了黑色的瀑布,从望不到顶的高处倾泻而下,落入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一丁点阻塞。她说你真傻,让我抚爱你。你说你看见那黑色的海洋,海平面隆起的波涛,尔后便鼓涨舒展开来,占据了整个视野,全不容抗拒。你在我怀里,她说,是我拥抱你,用我的温香,你知道是我的乳房,我的乳房在鼓涨。你说不是的。她说是的,是我握着你,摸着你悸动的脉搏,越来越强劲。你说那涌起的黑色的波涛里有一条白的鳗鱼,润湿,平滑,游动着,像一道闪电,还是被黑色的浪潮整个儿吞没了。她说她看见了,也感觉到了。然后,在海滩上,浪潮终放过去之后,只剩下一片无垠的海滩,平展展铺着细碎的沙粒,湖水刚退,只留下了泡沫,你就看见了黑色的人体,跪着匍匐蟋曲在一起,蠕动,相互拱起,又扭曲绞合,又角斗,都一无声息,在广漠的海滩上,也没有风声,扭曲绞合,起而又落,那头和脚,手臂和腿,纠缠得难分难解,像黑色的海象,却又不全像,翻滚,起来又落下,再翻滚,再起再落。她说,她感觉到了你,一番激烈的搏动之后,又趋放平缓,间歇了一下,再搏动,再归故平缓,她都感觉到了。你说你看见了人样的海兽或兽像的人的躯体,黑色平滑的躯体,稍微有些亮光,像黑缎子,又像润泽的皮毛,扭曲着,刚竖立起来就又倾倒了,总也在滚动,总难解难分,弄不清在角斗还是屠杀,没有声音,没有一丁点声响,你就清清楚楚看见了,那空寂的连风声也没有的海滩上,远远的,扭曲滚动的躯体,无声无息。她说那是你的脉搏,一番激烈的搏动之后,又平缓下来,间歇了一下,再搏动,再间歇。你说你看见那人样的海兽或兽像的黑色平滑的躯体,闪着些微的亮光,像黑缎子,又像是润泽的皮毛,扭曲滚动,难解难分,没有瞬息休止,缓缓的,从容不迫,角斗或者是屠杀,你都清清楚楚看见,平展展的海滩上,在远处,分明在滚动。她说你枕在她身上,贴着她乳房,像一个乖孩子,你身上都出汗了。你说你做了个梦,就刚才,躺在她身上。她说只有一分钟,她听着你在她耳边的呼吸。你说你都清清楚楚看见,你也还看得见,那黑色隆起的海平面,缓缓涌来而不可阻挡,你有种不安。她说你是个傻孩子,什么都不懂。可你说你明明看见了,清清楚楚,就这样涌来,占据了整个视野,那无边无际的黑色的浪潮,汹涌而不可遏止,都没有声响,竟平滑得如同一面展开的黑色缎子,倾泻下来又如同瀑布,也是黑色的,没有凝滞,没有水花,落入幽冥的深处,你都看见了。她说她胸脯紧紧贴住你,你背上都是汗水。那一面竖起的光滑的倾泻的黑墙令你不安,你身不由己,闭住眼睛,依然感觉到自身的存在,听任它倾泻而不可收拾,你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看不见,那倾斜了的诲平面,你坠落下去,又飘浮着,那黑色的兽,角斗抑或屠杀,总扭曲不已,空寂的海滩,也没有风。她把你枕在她怀里,凭触觉记住了这一切细微末节,竟又不可以重复。她说她要重新触摸到你脉搏的跳动,她要,还要那扭曲的人形的兽,无声的搏斗,是一种屠杀,流动纠缠绞合在一起,平展的海滩,细碎的砂粒,只留下泡沫,她要,她还要。那黑色的来潮退去,海滩上还剩下什么?
24
这是一个木雕的人面兽头面具,头顶上突出两只角,两角的边上还有一对更小的尖角,就不可能是牛羊牲畜的写照。它应该来自一种野兽,那一脸魔怪气息绝不像鹿那样温顺,温顺的鹿眼的地方却没有眼珠,只两个圆睁睁的空洞,眼圈突出。眉骨下有一道深槽,额头尖挺,眉心和眉骨向上挑起的刻画使眼眶更为突出,双目便威慑住对方,兽与人对峙时正是这样。
这面具要是戴上,那突出的眼眶的空洞里,暗中的眼珠便闪烁兽性的幽光。尤其是眼眶的下沿又接空了,显出两道月牙形黑槽,尖尖挑起两角,就更加狰狞。鼻子、嘴、颧骨和下颔都造形精确,一个瘪嘴的老人,连下颔正中的小槽都没有忽略,皮肉干瘪,骨骼分明。突出骨骼的线条,刻画得简洁有力,因此又不正是个老人,还焕发出一种刚毅的精神。两边紧绷的嘴角上又刻画出一对尖锐的擦牙,一直挑到耳鼻两侧,鼻翼张开,带有鲜明嘲弄而轻蔑的意味。牙齿脱落不是因为老朽,那门牙硬是打掉改而装上的涂牙。绷紧的嘴角边还有两个小洞,原先想必可以从中滋出两束虎须,这张极为精明的人脸同时又充满兽性的野蛮。
鼻翼,嘴角,上下唇,颧骨,额头和眉心,雕刻的人显然请熟人脸颜面肌肉和头骨。再细细端详,就只有眼眶和额头上的尖角是夸张了的,而颜面肌肉走向的刻画又造成了一种紧张。它不插上虎须的时候,完全是一张纹面了的原始人的脸,他们对放自然和自身的理解就包含在那圆睁睁的眼眶的黑洞里。嘴角上两个孔则透露出自然对人的蔑视,又表明人对自然的敬畏。这张脸还将人身上的兽性和对与于自身的兽性的畏惧表现得淋漓尽致。
人无法摆脱掉这张面具,它是人肉体和灵魂的投射,人从自己脸面上再也揭不下这已经长得如同皮肉一样的面目,便总处在惊讶之中,仿佛不相信这就是他自己,可这又确实是他自己。他无法揭除这副面目,痛苦不堪。而它作为他的面具,一经显现,便再也抹不了,因为它本依附放他,并没有自己的意志,或者说徒有意志而无法谋求实现倒不如没有意志,它就给他留下了这么一副在惊讶中审视着自己的永恒的面貌。
这实在是一件杰作。我是在贵阳的一个博物馆的展品中找到的。当时正闭馆修建。我靠朋友们帮忙,弄到了介绍信,又托友人借这样或那样的名义打了电话,终放惊动了一位副馆长。他是位好心的干部,胖乎乎的,总捧着个茶杯。我想,他年事已高,如今也许已经告老离休了。他叫人打开了两大间库房,让我在堆满青铜兵器和各种陶罐的架子之间转了一圈,这当然很壮观,可我没有找到什么能打动我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东西。我放是利用他的好心,又去了第二次,他说他们库藏的文物太多,不知我究竟要看什么,只好让我看藏品目录。好在每张藏品目录卡片上都贴有一张小的照片,我从宗教迷信用品的档目里竟然找到了这批滩成面具。他说这一直封存,从未展出过,实在要看的话得办一定的手续,约定时间。我第三次又去了,这好心的馆长居然让人把一大口箱子抬了来。一件件面具拿出来的时候,我怔住了。
总共有二十来件面具,据说是五十年代初公安局作为迷信用品收缴来的n当时不知是谁做的好事,居然没劈了当柴烧掉,反而送进博物馆里,也就又躲过了文化革命的浩劫。
据博物馆的考古学者推测,是清末年间的制作。面具上的彩绘大都剥落,剩下的一点点彩漆也都灰暗得失去了光泽。采集的地点,卡片上填写的是黄平和天柱两县,漓水和清水江上游,汉族、苗族,侗族,土家族杂居的地区,随后,我便上这些地方去了。
25
早晨橙黄的阳光里,山色清鲜,空气明净,你不像过了个不眠之夜,你搂住一个柔软的肩膀,她头也靠着你。你不知道她是不是你夜间梦幻中的少女,也弄不清她们之中谁更真实,你此刻只知道她乖乖跟随你,也不管你究竟要走到哪里。
顺着这条山路,到了坡上,没想竟是一片平坝,一层接一层的梯田,十分开阔。田地间还立着两根石柱子,早年当是一座石门,石柱边上还有残缺的石狮子和石鼓,你说这曾经是好显赫的一个家族。从石头的牌坊下进去,一进套一进的院落,这家宅地长达足足一里,不过,如今都成了稻田。
长毛造反时,从乌伊镇过来,一把火都烧了?她故意问。
你说失火还是后来的事,先是这家长房里的二老爷在朝廷里当了大官,做到刑部尚书,不料卷进一桩贩卖私盐的案子。其实,与其说是贪赃枉法,倒不如说是皇上胡涂,轻信了太监的诬告,以为他参与了皇太后娘家篡位的阴谋,落得个满门抄斩,这偌大的宅子里三百口亲属,除了发配为官婢的妇人外,男子就连未满周岁的小儿也一个未曾留下,那真叫断手绝孙,这一片家宅又怎么能不夷为平地?
这故事你又还可以这么说,要是把远处的那块半截子还露出地面的石乌龟,也同这石门、石鼓、石狮子算做一个建筑群,这里早先就不该是个家宅,而应该是一块墓地。当然一里地长的墓道,这坟墓也好生气派,只不过现今已难以考据,驶在石龟背上的那块石碑,土改分田时被一家农民搬走打成了磨盘,剩下的石基,一是太厚重派不上用场,二是挪动太费人工,就由它一直埋在地里。就说这墓吧,安葬的显然绝非平民百姓,乡里的豪绅哪怕田地再多,也不敢摆这份排场,除非身为王公大臣。
说的恰恰是一位开国元勋,跟随朱元璋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