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康文集-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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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场景非常奇特,也十分古老,其中没有任何属于现代世界的东西。我望着它,感到自己正乘着这种音乐的奇异节奏,穿越时间,回到了遥远的古代。听上去,这种音乐既不是非洲的,也不是基督教的,而是另外某个地方的音乐,并且属于一种比基督教古老得多的信仰。
教堂执事们身穿传统袍服和黑白两色的短披风,手拄长长的祷杖,摇摆着身体,口唱赞美歌,沉浸在舞蹈的第一节音乐里。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哗朗棒般的银制乐器。鼓点间歇时,他们上下摇动那种乐器,它便哗啦啦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赞美歌是轮唱形式的,一组歌者唱出一段后,另一组便来应和,歌词与合唱的对话在歌者之间来回传递,使赞美歌不断重复,越来越响亮。我知道,在《旧约》时代,犹太人的礼拜仪式中曾很盛行这种唱法。
我正在思索这个巧合,忽然从〃外围圣所〃敞开的门里冒出了一团焚香的浓烟。我凑到前边,朝外围圣所里看,只见一个人正在里面旋转着跳舞。他身上的绿袍绣着金丝线。此人像梦里的人物一样,既像巫师,又像祭司,闭着眼睛,不停地旋转着。
他周围还有一群人,服装和他近似,每人都用一条漂亮的银链提着冒烟的香炉。我瞪大眼睛,透过烟雾和幽暗,竭力朝这些人后面望。我依稀地看到:外围圣所正中就是内殿的人口,外面挂着一道帘幕。
我知道,那道厚厚的市幕后面就放着约柜的象征——塔波特,它既备受崇敬又神秘莫测,被迷信守护着,被秘密隐藏在它的圣所里。我想起来,在古代的以色列,大祭司必须先焚烧大量焚香,待浓烟完全遮没约柜后,才能接近约柜。据说,要保护大祭司的性命,浓烟是不可或缺的,必须确保这一点,正如《利未记》里那句颇为令人胆寒的经文所说,〃免得他死亡〃。(第16章第13节)
我迈进内殿,想看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几乎马上就被赶回到外围圣所里。这时,执事们的歌声停了,鼓声也停了,教堂里突然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我感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紧迫气氛,就像闪电的巨大能量正在雨云中酝酿。众人骚动起来,纷纷向四外散开。这时,一个神甫微笑着抓住了我的胳膊,动作虽轻,但很坚决,把我领出外围圣所,穿过外廊,一直带到教堂的大门口。
下午的灿烂阳光使我睁不开眼。我站在门口,对这种似乎打乱了仪式进程的情绪突变感到吃惊。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很多的人了,而现在的人数已经成倍增加。梅德哈尼·阿莱姆教堂前的宽阔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人群一直延伸到我眼前公路的尽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残疾人,病势沉重的人,濒临死亡的人,欢乐的健康人,仿佛埃塞俄比亚的一半人口全都聚到了这里。许多人紧攥着各式各样的乐器:铙钹,喇叭,笛子,提琴,七弦琴,还有《圣经》上说的那种竖琴。
我从教堂出来不久,一群身穿华丽长袍的神甫也出来了。他们就是刚才内殿帘幕前浓烟里的那些人,不过,其中一个的头上却顶着塔波特,它外面裹着昂贵的红色和金色锦缎。这个头顶塔波特的神甫身材细长,留着胡须,面容俊雅,两眼深陷。
人群里立即爆发出狂热的叫喊声和跺脚声。女人们尖叫着,发出一连串热烈的颤音。我知道,不止一位学者都证明,〃这种颤音是模仿古希伯来人祭祀时发出的乐音(希伯来语称为〃hallel〃,埃塞俄比亚语称为〃elel〃)……这种颤音的样式就是把el-lel这个声音反复多次,即发出〃ellellellellellell〃的声音……而〃哈利路亚〃(Halleluyah)的确切意思,大概就是'向耶和华高唱hallel或ellel'。〃
神甫们在教堂门口站了几分钟,万分激动的人群不断增加。接着,神甫们转身绕着外廊走了一周,然后走下台阶,来到了广场上。他们的脚刚落到广场的地面上,人群便在他们前面分开,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高喊声,尖叫声,喇叭声,笛子的呼哨声,七弦琴的刮奏声,小铃鼓的哗啦声,混合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令人惊诧不已。
我壮着胆子,尽量紧跟着那群神甫,感受着人们的激越和喧嚣。我两边各有上百个人,其中许多或者陶醉于米酒,或者陶醉于喧嚣。我不断被人挤撞,不止一次几乎跌倒。尽管如此,我却没有感到片刻的畏惧和惊恐。
我们在古城里游行,时而在狭窄的小巷里穿行,时而在空地上散开成大块方阵,时而不知原由地停下来,时而快步前进,时而缓慢蠕动,一路奏乐欢歌。我始终竭力紧盯着那个裹着塔波特的红色和金色锦缎包,此刻它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
一支新的狂欢者队伍从旁边的大街上汇入了我们的队伍,我有片刻完全看不见了那个神圣的锦缎包。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找到了目标,便急忙追上去。我决心再也不让它离开我的视线,便爬上了一面长满青草的河岸,在上面飞跑起来,超过了一个二三千人的方队,又超过了那些神甫,再从河岸上慢慢走下来,回到路上,站在了人群前二十码左右的地方。
在这里,我找到了人群奇怪地走走停停、时快时慢的原因。原来,在塔波特前面的空间里已经自动聚起了几支即兴舞蹈队,其中一些有男有女,一些只有男人,另一些只有女人。有的舞者穿着日常的衣服,有的穿着上教堂的衣服。每个舞蹈队中央都有个鼓手。鼓手们把〃科比罗〃大鼓挂在脖子上,敲出古老而疯狂的鼓点,旋转着,蹦跳着,扭动着,喊叫着。周围的人也精力勃发,高声大喊,不停地转动身子,拼命鼓掌,敲着小铃鼓和铙钹,飞快地蹦跳旋转,大汗淋漓。
现在,在喇叭声、喊声、十弦琴的刮奏声以及一支牧笛的难忘曲调声的催促下,一个身穿传统自棉布袍的年轻男子跳起了疯狂的独舞。神甫们原地站定,阻挡着身后急切的人群,还把神圣的塔波特高高顶在头上。
那青年身体灵活矫健,舞姿优美,用全力展示高超的技巧,仿佛陷入了狂喜境界。众人都在盯着他,他围着一面正在敲击的〃科比罗〃大鼓,用脚尖旋转,摆动身体,还耸动双肩,上下摆头,忘情于自己内心的节奏,用肢体的每个部分,用自己的每一分气力,用身体的每个细胞,赞美着上帝。我当时想,想必这就像3000年前耶路撒冷城门外的情景一样:
大卫和以色列的全家在耶和华面前,用松木制造的各样乐器和琴、瑟、鼓、钹、锣作乐跳舞……大卫……在耶和华面前极力跳舞。(《旧约·撒母耳记下》第6章第5节和14节)
狂舞正酣,那青年突然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几个旁观者把他扶起来,抬到路边歇息。然后,游行的人群又像方才那样涌上前去,新舞者不断地替换着那些精疲力竭的舞者。
情况不久便发生了变化。游行的人群穿过最后一条小街后,便在一个露天广场上散开了。我看见,另外三个方向也各有一支游行队伍正涌进广场,每支队伍的人数都和我们这支差不多,每支队伍中央都有一群抬着塔波特的神甫,游行者仿佛都沉浸在同样的狂喜迷醉当中。
此刻,这四支队伍就像四条河流,汇合在了一起。从梅德哈尼·阿莱姆教堂抬出塔波特的那个神甫(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忠实地跟随着他),和来自贡德尔另外三个主要教堂的抬塔波特的神甫站成了一排。这排最神圣的队列后面是更多的神甫和执事,他们后面是聚集起来的群众,人数众多,不下万人。
四支游行队伍刚汇合在一起,人群马上又开始移动,涌出广场,上了一条又陡又宽的公路,那几只塔波特仍在众人前方。不时有几个孩子被挤到我身边,怯生生地拉起我的手,跟着我走上一会儿,然后才松开手……一个老婆子凑到我面前,用阿姆哈拉语说了一大段话,她笑的时候,我看到她嘴里的牙已经全掉光了……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咯咯地笑着,带着几分紧张,怀着幻想般的好奇,用手碰了一下我的金发,然后跑开了……就这样,我完全被游行的欢悦和力量所陶醉,听任自己被周围的人挤来挤去,忘掉了那个下午的时光流逝。
公路转了个弯,出现了一片绿草茵茵的树林。我们突然看见林间有一片带围墙的建筑群,像是从传说故事里出来的那样。我隐约看见,围墙后面显出了一座巨大城堡上的几个塔楼——它们很高,〃气势威严地排列着〃。
在我的埃塞俄比亚之旅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让我想到沃尔夫拉姆·冯·埃森巴赫笔下那座奇迹般的圣杯圣堂了。他描述圣杯圣堂时写道,它是一座〃攻不破的要塞〃,〃尖塔林立,宫殿众多〃,矗立在〃Munsalvaesche〃(拯救之山)地区的一个神秘的湖畔。
那圈围墙中央有条带窄拱门的通道,我前面的人群现在开始沿着通道,向拱门里面涌去。我也身不由己,被裹挟过去。这股人流力量无比,无法抗拒,我们仿佛手足无措地正被卷进漩涡里。
我被挤到了拱门下面,人们的身体胡乱地挤撞着我。我被挤到了粗糙的石头上,手表也挤掉了。我身后一个不知姓名的人几乎马上就把表从地上捡了起来,交到我手里。我来不及道谢,来不及问他的名字,就被挤过了那个瓶颈般的拱门,来到了建筑群内的一个大草坪上。我的头微微有些晕眩。此刻,我心中巨大的拘束感和压迫感突然消失了,我体验到了一种微妙的自由感……
这个建筑群呈长方形排列,占地面积有四个街区那么大。大草坪中央还有一道围墙,直径大约是第一道围墙的三分之一。第二道围墙里有座带塔楼的高大城堡,方才我在远处已经朦胧地见到了它。城堡后面是一个人工湖,湖里有一半的水。这座城堡是法悉里达斯皇帝在公元17世纪建造的。看样子,只有通过架在一道深堑壕上的窄石桥,才能进入城堡。石桥直通城堡正面一个巨大的木头门廊。
我注意到,众人还在涌进我刚刚被挤进的那道窄拱门。人们在草坪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兴高采烈地吵嚷着,敦厚地彼此致意。在我右前方,一大群神甫和执事已经聚在了城堡前,我看见他们一共抬了七个塔波特。我由此推断:下午在城里那个主要广场汇合的四支游行队伍到这里来的路上,肯定还有贡德尔城另外三个教堂的游行队伍加入了进来。
头顶裹着锦缎的塔波特的神甫并肩站成了一行。他们后面还有更多的神甫,举着色彩鲜艳的仪式华盖,华盖上挂着流苏,还绣着十字、星星、太阳、新月和其他一些奇异的东西。左边五米以外还站着两行神甫,脸对着脸,手持长祷杖和银制塞斯特拉铃。两行神甫之间的地面上坐着一名鼓手,正把身子弯向〃科比罗〃大鼓。
我凑到前面,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两行脸对脸的神甫开始在塔波特前面缓缓摆动身子,跳起了舞。这舞蹈合着一种催眠般的节奏,合着一支赞美轮唱的节奏,我刚才在梅德哈尼·阿莱姆教堂听到的,就是这支轮唱曲。
过了一会儿,舞蹈戛然而止,像它开始时一样突然。舞蹈者散开来,顶着七只塔波特的神甫们神态庄严,走上了堑壕上那座通向城堡的石桥。他们在桥上停了一会儿,落日的温暖光线照在他们身上。人群中的女人发出了更响亮的颤音尖叫。接着,城堡的沉重木门(合页已经上了油)无声地敞开了。我隐隐约约地望见了城堡幽暗的内部,塔波特被抬进了大门里。
聚集在草坪上的几千人纷纷坐在了园子周围,动作都很轻。有些人带着毯子,还有些人带着棉布披巾以及更厚一点的斗篷。然而,所有的人却都像是整个主显节期间都打算在这里露营,都显得心情泰然。经过令人筋疲力尽的游行和喧嚣,人们现在已经平静下来,正在准备当晚的守夜。
晚上9点钟,人们点起了许多簧火。围着跳动的火苗,人们裹着披巾和毯子,蜷身坐着,悄声交谈。他们用埃塞俄比亚的古代闪米特语言说话,呼出的气体形成了冷雾。
置身于非洲寒冷的高山空气中,我的心情非常畅快。我坐在草地上,又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仰望夜空,欣然地望着天上密集的星星。我任思绪漫游了片刻,忽然听到湖上传来一阵持续的溅水声,那个湖高我坐的地方很近。几乎与此同时,从古堡里传来了柔和的合唱声和鼓声。这歌声非常和谐,令人心生敬畏,心跳停止,它最初十分微弱,使我几乎不能听清。
我站了起来,走到离石桥更近的地方。我并不打算过桥(我想我不会被允许过桥),而只想找个更有利的地方,把那支古老乐曲听得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