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人-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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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她感兴趣的是中世纪思想中心的若干矛盾吊诡,比方人们相信极端纯净与极端不净的东西都有同等的治疗能力,而要判定任何一种物质属于何者时,态度又相当模棱两可。我站在她身旁与她交谈——房里仅有的家具就是床垫、书桌和她坐的那张椅子。我搬进来之后刻意保持家徒四壁,我喜欢这种感觉:在这样尚不曾被物品殖民的新房间,有回荡不去的空旷——就像尚未落空的承诺。在如此空洞赤裸的背景衬托下,卡萝的存在更显得鲜活生动:一个全新的、眼睛发亮的人类现象,需要注意衡量。我注意到她没化妆,也没戴首饰。她近乎黑色的直发浓密滑顺地披在脸旁,闪亮有如头盔。
她的嘴小且厚,唇角有弯弯的阴影,让她冷静严酷的表情多了一种几乎无法说明的欣悦。她没有打情骂俏,但也没有语带保留。我看她的时候,她坦诚地,甚至是挑战地迎视我的目光,仿佛想测试我的兴趣或我的胆量。她没戴饰品的手腕和双手纤细优美——手指长,精确柔软的关节本身看来非常聪慧。太阳落在霍伯肯市的烟囱后面。此时此刻,河水看来紧绷自持,仿佛一捧掬起的水,不会流动,只会像水银一般在你掌心晃动,冷冷燃烧。当时我还单身,而且不再满足于到那时为止我的恋爱生活所包含的短暂关系和逢场作戏。我已经意识到我不再想要“情人”或者“女友”,我要的是妻子。我要身旁有一样坚固长久的事物——既是堡垒,也是庇护。我要一个我可以(借用我读过的书中人物的说法)诚挚地、不带反讽地、没有无奈地去爱的女人。我已经开始保持自律禁欲,等待真命天女到来:部分原因是如此一来我遇到她时就不会另有牵扯,但更正面积极的原因是,我要在自己内心创造出接收性和敏感度都高的状态,因为我认为这样才有利于我和她的初次邂逅。我相信人际关系能够触及某种神秘,在恰当的情况下,两个单独个体的相遇会一加一大于二,某种奇妙的事物会注入邂逅之中,将它提升,保护它永远不受日常生活的磨损毁坏。而那天下午,我在房里,站在卡萝身旁,便感觉到这样的神秘、这样的爱之洗礼,沉重又甜蜜地即将降临。
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然而在我看来,那一刻我对她的了解并不亚于后来这些年逐渐累积的认识。我们高高俯视着河水,交谈暂停,两人之间有着强烈的感应,跟她人生的外在条件丝毫无关。就算她是在廷巴克图译注:Timbuktu,西非马利(Mali)境内之一城市。而非帕罗阿多长大,就算她有五个兄弟在演艺界工作而非两个姐妹在念医学院,就算她暑假是在洛矶山脉跟某个叔叔而非在鳕角跟某个阿姨一起度过,就算她是怕蜘蛛而非怕坐飞机……这些细节,尽管因为与她相关而带有魔力,但对于彼时彼刻那种本质的、灿亮的相互揭示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们沉默地看着一艘平底驳船滑过金黄紫褐的河水,朝海驶去,船艉翻溅飞卷水沫。
“你这里视野真不错。”卡萝说,转身对我微笑。 她注视我,一方梯形的深黄光亮透窗照进,照亮了那张美丽脸孔的坚定清晰轮廓。 我感觉自己被这幅画面镂刻、蚀印。 装着我父亲稿件的那个旧手提箱现在收在门厅橱柜里。尽管我费事地把它带到美国,但只要一想到去看里面的内容,我就感到一股几乎像吃了麻药的古怪疲惫。但不管这股疲惫代表什么隐晦的私人禁忌,现在都被急切实际的需要推翻。
打开手提箱,第一眼吸引我注意力的东西跟我父亲毫无关系:那一叠叠手稿上夹满了色彩鲜艳的箭头形回形针,卡萝用来标示日后还想再查看的段落。 她总是把正在读的东西夹满这种回形针,它们是她身旁永不缺少的各种物品的一部分,就像她的玳瑁发梳或斜体笔尖的银笔。这是我好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看见她的东西,第一次有物证显示她曾在这间公寓分享我的生活,看到它们使我深受震动。
她毕竟还是留下了一点东西!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它们群集在我眼前,像亮闪闪的有翼昆虫。我感到失去她的强烈痛苦,同时也感到一股只要想到她就总能在我心中激起的温暖激情。我很容易就可能整晚坐在这里看着这些塑料小东西出神地想她,因此必须刻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专心阅读它们所夹着的那一叠叠发黄的厚厚手稿。 我让卡萝的记号引导我翻阅,以疏远的专注态度阅读,注意到我父亲心智的特点,他思考过程的强项和弱点,他喜欢用的字词;读他的东西让我有种戒备的愉悦,偶尔甚至挺有意思地认出自己与他思考方式的相似之处。每提出一个论点,他显然必须先聚集一大群权威人士来壮胆,再用一大堆晦涩的术语和外文字词加以巩固——这种缺乏安全感的做法,我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曾经注意到。而且他跟我一样,比较喜欢横向的联结,而非前进式的顺序叙事,这无疑是他没能完成这本书的原因之一。章节的片段分叉出大量旁枝末节,然后又再细分为脚注,而这些脚注则像有再生能力的肢体,奇迹似的自己长成又一个章节。
读到一处,卡萝的记号变得密密麻麻,我的兴趣也随之高涨。这一段讲到波吉亚家族和勃艮地家族治下的宫廷盛行毒杀,接下来是一段冗长专论,讨论当时普遍相信兽角是有效的解毒剂与防毒方法。鹿角、羊角、鹿茸;挖成中空制成高脚杯,削片,磨粉,溶在水或酒中,当成护身符佩戴;羚羊角、犀牛角、普拉特河的“皮拉苏皮”译注:Pyrassouppi,传说中普拉特河(River Plate)一带一种类似独角兽的生物,其大如骡,头上长角,可用以医治有毒动物造成的伤口。角都被列出讨论,简述其特性与用途,处处大量引用卢克莱修译注:Lucretius (94BC…49BC),罗马诗人、哲学家,著有长诗《物性论》(De Rerum Natura)。、欧戴尔·谢帕译注:Odell Shepard (1884…1967),美国作家,曾获普利策奖,著有《独角兽传说》(The Lore of the Unicorn)。、《医化药学大全》,而卡萝那些小小尖尖的箭头标记犹如落雨,几乎每一行都没漏掉。 我读到,在所有兽角之中,一致认为效力最强的就是“alicorn”。这是什么?啊,原来是独角兽的角。我知道卡萝第一次读过这份手稿的两年后又再读过,当时她开始写那本关于中世纪圣母崇拜的书,想知道我父亲是否谈到猎捕独角兽的神话。据说人们以处女诱捕独角兽,然后加以杀害。
“这种生物只是虚构。”我父亲在一个很长的脚注里说,“然而文献中有大量关于它的证据,且有好几个世纪的时间,当代的重要学者、文人、思想家等都相信它的存在。一直到19世纪,还有人认为这种前额长着独角的动物可能存在,居维叶译注:Georges Cuvier (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和李文斯顿就是其中两个例子。‘真独角兽之角’(verum cornu monocerotis)不但能澄清浊水,据说遇到毒药还会流汗。因此其价值等于十倍重的黄金……”
我感觉有点进展了,就快追溯到那张匿名纸条的来源。同时也意识到(尽管不太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不但没让我觉得安心,反而非常不安。 “关于独角兽之角的药学作用,有两种解释。”脚注继续说,“这两种解释完全相反,不但直指早期治疗理论原则上的矛盾吊诡,也显示独角兽本身模棱两可的本质。当时人们相信,动物的牙、蹄,尤其是角,含有该动物的高浓度精华;由于独角兽只有一支角,因此相较于比方说雄鹿的一对犄角,其精华浓度当然也就加倍。
“据以解释的原则,取决于解释者相信独角兽的本质是善还是恶。若为前者,解释的原则就是对抗疗法(allopathy)学说,认为美善的物质可以对抗毒恶的物质;若为后者,解释的原则就是顺势疗法(homeopathy)学说,认为‘物以类治’(similia similibus curantur),唯一能检测或解除毒药毒性的方法,就是将它放进某样更毒之物中,使它相形失色。
“希望视独角兽为耶稣象征的寓言作家,自然遵从对抗疗法的学说,主张独角兽之角是终极纯净的物质。例如‘基督教化的希腊动物寓言集’,其中提到的‘清净水源’——或称‘智取水源’——就非常具有宗教意味,主张独角兽会先用其角在水面上方画十字,然后才把角伸进水中。纽约的修道院博物馆译注:Cloisters Museum,为大都会博物馆的分馆。所藏的‘独角兽绣帷’的第二幅就有这个场景。
“另一方面,顺势疗法的学者认为独角兽之角是最终极的毒性物质,遇到其他毒药就会流汗,是因为它渴望与同类沆瀣一气。药学家罗杭·卡特兰指出,有角的动物喜欢吃各式各样的有毒物质,因此推断这些毒素必定储存在它们的角里。 “此派学说的独角兽不但与耶稣毫不相关,而且是具有攻击性、非常不合群的怪兽。在‘诺亚方舟’或‘亚当为万兽命名’的图画中,它通常是唯一没有伴侣的动物。在比较有声望的权威人士中,只有艾利安译注:Aelian,此处应是指Claudius Aelianus (175…235),罗马作家兼修辞学教师,其著作包括《论动物本质》(De Natura Animalium)。提及母独角兽的存在。他宣称:‘公兽不但自相打斗,也跟母兽对抗作战,至死方休。’由于过滤储存在其角中的毒素造成剧烈疼痛,独角兽痛得发狂,因此,依照崔维沙的约翰译注:John of Trevisa (1342…1402),英国作家。的说法,‘此残酷之兽常与象争斗,抵伤其腹’。朱利厄斯·索林诺斯开章明义就这样描述这种动物: Atrocissimum est Monoceros;亚瑟·戈定将此句译为:‘但最残酷者为独角兽,发出可怖咆哮的怪物。’”
Monoceros:独角兽。
我再看一次先前在信箱里发现的那张纸条: ATROCISSIMUM EST MONOCEROS。 先前我也多少料想到会如此,但追到这个句子的源头之后,似乎毕竟什么也没解决,或者就算解决了什么,也只是从而开启更多令人困惑的问题而已。这个句子怎么会从我父亲的文章跑到我办公室的信箱?在这之前,读过手稿的活人只有卡萝一个,但我无法想像卡萝会做出送匿名隐晦纸条这种低三下四的事。同样无法想像的还有她跟那个姓楚米齐克的男人有过任何接触,更别说同流合污。卡萝的宇宙充满博物馆、学术会议、有文化素养的对话,而楚米齐克想来只可能是某种四处漫游的狂人,街头的行尸走肉,迷失在自己内心由恐慌妄想和屎尿愤怒组成的迷宫……不可能!我好像在对抗某样神秘得无可破解的事物。我父亲……卡萝……楚米齐克……破碎的序列似乎从我这里向四面八方散射。伊莲……芭芭拉·海勒曼……少了好几环的链子……我觉得晕头转向! 我给自己倒了杯酒,试着冷静下来。我有作业要改,有新书新文章要看。我试图在晚餐前定下心来工作一两个小时,却坐立不安,无法专心。我晃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外卖中国菜的冰冷剩菜,打开收音机。主持人正讲到总统可能遭到弹劾。显然这话题我也非常感兴趣,试着专心去听,但还来不及分辨主持人站在哪一边,某个名字就出现在脑海,灵光一现得如此强烈,我忍不住冲口说了出来:
布伦菲德!
我立刻开始在公寓里大肆翻寻:倒出抽屉里的东西,往沙发底下看,掀翻从我上次打扫以来又满地新堆起的一叠叠废物杂物。 要是演布伦菲德的那个女演员(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就是“普利茅斯之岩”那场灾难性出游的那晚,跟卡萝同事一起来吃饭的女演员,那么,通过那个同事和这个女演员,卡萝和楚米齐克之间就存在着人类关联的一条能量之线(leyline),就跟地理上的能量之线一样意味深长或毫无意义,端视观点而定。至于以我的观点而言,尽管我对这类事物存疑,但现在我非常想得到答案,就算最遥远的解释可能也非要探究不可。
彻底搜寻一番之后,我仍然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但却找到了别的。看来我心不在焉、丢三落四的倾向(也就是我“parapraxis”的天分),偶尔也可能对我有利:我并未如原先以为的已经丢掉那张列有半夜通话记录的电话费账单,反而显然是带回家来,小心藏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书桌旁一处小壁柜的一盒碟片下。账单就放在那里,仿佛这段时间都自顾自静静打发时间,等着我重新发现。号码也在那里,还有拨号的精确时间:凌晨2点14分。那通电话为时不到一分钟。
我拨号,答录机接起电话,但没有请人留言的内容,只有一声嘀。我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