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绝-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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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下车便注意到了那三个男人,凤目微眯,细长的眼梢挑起。凤岐一生识人无数,目光锐利,此时他心中已有估量,这三个男子此刻虽是丰韫心腹,日后却恐怕要将靖国搅得天翻地覆。
凤岐本欲自己进府,刚迈一步脚下就一软,顿时往一旁倒去。纪萧手疾眼快拎起他一只胳膊时,丰韫已飞身赶来抱住了凤岐大半个软倒的身子。
丰韫皱眉道:“……陆长卿挑断了你的手脚筋?”
凤岐道:“和阿蛮无关。”
丰韫道:“我那日在观星亭问你,是不是陆长卿不让你说话,你便摇头。国师,你好像总是护着他似的。”
凤岐揉着手腕,努力站直身子,“靖侯殿下,手脚筋是我自己想挑断的,确实和庆侯无关。”
丰韫哼笑一声,面色发沉。他忽然就势把手臂□□凤岐的腿弯里,将他拦腰抱起。
“靖侯殿下,放我下来。”凤岐一惊,随即冷冷命令,然而因为气力不足,说出来却没有丝毫的威慑力。
丰韫一边抱着他往屋内走,一边轻声叹道:“大人,你就别再硬撑了。”
丰韫把凤岐放在床上,吩咐下人请大夫来。纪萧将靖侯的举动神情看在眼中,虽暗自担忧他对国师居心不正,却又不得不任由他抱凤岐进屋、请大夫。
大夫来了便替凤岐把脉,又看了他面色和舌苔,面露些许凝重之色。
“大人平日里走路,脚踝可会疼痛?能拎得起三四斤的米袋子么?”大夫问凤岐。
凤岐盘膝仰靠在床头,捏着手腕子道:“走太远的话就疼得厉害,歇歇还能再走,下雨天疼得不能沾地。米袋子没拎过,砖头倒是搬过,一开始能搬两三块,这一个月好像越来越没力气似的,有时候拿着饭碗时间久了手都会发抖。”
纪萧听他这么平平淡淡的说,心里却像被揪了一把似的。
丰韫面色越听越沉,轻哂道:“可惜庆侯不在,不然让他好好听听,看他解没解气。”
大夫摸了把胡子,缓缓道:“这位大人的手脚筋接得潦草,之后想必也没能好好休养。现在虽然平日生活尚且无恙,但日后恐怕渐渐力气要越来越差了。”
“什么意思!”纪萧沉不住气了。
“……力气渐渐变弱,最后恐怕走不了路,手也拿不起东西了……”大夫解释着。
“有办法治么?”玄渊问。
“这位大人手脚筋已经是伤了,只能好好调养,尽量减慢这个过程……”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窗外雪雨肆虐昏天黑地,凤岐揉着脚踝道:“我本来过得就是养尊处优的日子,以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入恃辇而行便是了。”
“另外大人面色晄白,脉象虚浮,是气虚之象。我给大人开些补气血的方子,辅以针灸,应当能缓解大人的病症。”
大夫开了方子,玄渊接过便出去了。
凤岐道:“阿萧姑娘,大夫要施针,在下要宽衣了。”
纪萧先是一愣,随即“姑娘”二字提醒了她,她面上顿时又飞起两团红晕,粉中透白,人面桃花。
纪萧正想回避,却又瞥见凤岐一头散开的青丝铺在床榻上。她又旋身回去,从口袋里摸出一条红色绸缎带子。弯下腰,她轻轻将凤岐的头发拢在一起,用发带绑住。凤岐有些尴尬,纪萧嫣然一笑,转身出了门。
乌黑的长发上,鲜红如血的发带,让丰韫觉得有些刺目。
凤岐褪下道袍,剥开中衣,露出一段雪白的脊背,双臂垫着下巴趴在床上。大夫先扎了凤岐背上的天柱、大椎、肩井几处穴位,又将一串背俞穴挨个扎下去,凤岐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刺猬。
他额头有些发热,头脑昏沉,一路的疲惫如黑色巨网一般从天而降。
凤岐觉得自己睡了很久,梦境如马背上的风景一般飞速变换,最后他梦到了陆长卿。最开始陆长卿是个小孩子,因为怕雷声钻进了他的被窝。凤岐披着外袍,用手支着一侧的头,侧卧在朦胧的纱帐中。他给陆长卿讲雷公电母的故事。后来,陆长卿又变成了青年的模样,电闪雷鸣的夜晚,他再次闯入凤岐的床帏。
然而陆长卿已经不是那个怕打雷的孩子了,他扯烂凤岐的衣服,钻进他的身体。“阿蛮……阿蛮……求你……不要……”凤岐觉得猛然睁眼,却又见自己仍在明华宫中,满手都是暗红的凝固的烛油。他冲出宫门,跑进另一座宫殿。殿中陆长卿手里端着一只滑稽冰冷的青铜面具,要扣在他的脸上……
凤岐浑身剧烈一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本以为并不在意的事,通过梦境才知道,原来还是给自己造成了伤害。
他感到背上有人在捻针,一股股蜜蜂蛰了似的酸麻胀痛。
丰韫一边替他捻动银针,一边问:“凤岐大人做梦了么?”
“梦到重新变年轻了。”凤岐笑道。
阿蛮、不要,阿蛮、求你……刚才那些凄惨的梦呓还回荡在丰韫耳边,他只是笑笑:“凤岐大人不论年轻时还是现在都很美。”
“我一直记着凤岐大人跳的那场祈雨舞,那是只有天神才配看的舞,我们这些凡人看了,都糟蹋了它。不管那时候的浓妆艳抹,还是现在的粗服乱头,你的风姿都无人能及。”丰韫满面温柔地说。他继承了历代靖侯的阔嘴,但是和他的五官搭配在一起,却反而增添了魅力。
“靖侯殿下早上喝了蜂蜜?”凤岐揶揄道。
丰韫用目光摩挲着凤岐雪白的脊背和纤细的腰,上面扎着细细的银针,看上去有一种微妙的带点扭曲的快意。由于姿势的缘故,凤岐的一对漂亮的蝴蝶骨微微翘起,显得既脆弱又放荡不羁。丰韫不动声色地继续耐心捻针,身子前伏,低柔道:“将来凤岐大人若是走不了路了,丰韫背你,凤岐大人若是拿不起饭碗,丰韫喂你。”
凤岐微微一笑,目中却清冷万分,“靖侯殿下,你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丰韫手下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平稳地捻动细针,“举世无双的大周国师。”
凤岐缓缓道:“靖侯殿下,我现在袒胸露背趴在这里,手脚算半个残废,你手中的针只要刺得深些,穿透我的肺,就可以取我性命,而我绝无还手之力。”
“我不会杀你。”丰韫道。
“今日我给你机会,你不杀我,日后沙场相见时莫要后悔了。”凤岐淡淡道。
“比起江山,我更爱美人,”丰韫笑了,随即又敛起笑容,露出凝重之色,“国师若是愿意跟我回靖国,我可以发誓,在国师有生之年倾尽全力捍卫周室,绝不起二心。”
靖国也未必如你想得那般无忧无患,凤岐脑海中又晃过了进门时那三个男子的模样。鲤鱼一旦跳过龙门,便不会安分地潜在水中,必定要兴风作浪。
凤岐收起冷淡的神色,柔和一笑:“靖侯殿下尽管说,在下可是一句都不信的。”
屋外的玄渊听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他正转身欲走,烦乱间被花盆绊了一下。里面丰韫严声道:“何人在外面!”
玄渊整了整衣服,推开门,恭敬道:“靖侯殿下,庆侯已经在岐关外五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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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岐关位于渭水之北,两侧崇山巍峨,而关城正卡在山谷狭窄之处,如同扼住喉咙的铁手。
前日雪雨交加,今晨终于停歇,黑压压的乌云仍盘桓在峡谷上空,仿佛下一刻便要垮下来让城池坍圮。几只黑鹰时而低空盘旋,时而振翅冲天。
凤岐被风吹得手足冰凉,然而双颊却仍是发热,浮着异常的潮红。他已盯了峡谷好一会儿,默默盘算着此处伏兵之法。
身后响起了上楼的脚步声,纪萧仍是一身男装,她左右环顾一圈,走到凤岐身边,低声道:“我兄长就快到了。”
凤岐点了点头,只说:“风大,我们回去吧。”
城墙楼梯很长,凤岐走下来,两只脚踝已经开始刺痛。
纪萧拎着剑迈着男人的步子在前面走,忽而道:“凤岐大人,我听说陆长卿已经来了,你有何打算?”
凤岐正要回答,却又忍不住一通咳嗽。他望了望天,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对陆长卿,他一直觉得棘手。杀之不舍,留之祸害,躲之不及。凤岐想到自己的身体,心头蒙上了一层忧虑——在自己死之前,务必夺去陆长卿的兵马,否则等他成了气候,丰韫也好、明颂也罢,都不会是强庆的对手。
纪萧见他不语,回头望去,嘴唇抖了抖:“……凤岐大人,你脚腕痛了?”
“没有,你看我走得好好的。”凤岐瞬间收起忧色,笑眯眯地说。
那笑容一如既往艳丽动人,但却比洛阳初见时多了几分憔悴。纪萧心底喟然叹息。正在这时,前方一阵嘈乱,纪萧忙回头,只见大街上两人一前一后追逐而来。
纪萧用剑将凤推到身后。后面那人越追越近,到了纪萧跟前时已将前面那人扑到在地。追人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身形虽瘦小,气势却不输于人。一张清秀的脸上神色倨傲,抿紧嘴角与人厮打。
凤岐注意到他一直在抢汉子手中的钱袋,他便也伸手想去拿,被纪萧瞪眼用胳膊挡了回去。紧接着后面跑来一个缁衣素面的妇人,啼哭道:“还我钱袋!这是给我女儿看病的钱!”
少年听了这话,眉间更是冷峰耸起,右眼角的小小红痣变得愈发鲜红。他的招式瞬间凌厉逼人,将那蟊贼反手一扭,继而劈手夺下钱袋。
“拿好。”少年把钱袋递给妇人,妇人便向他哭哭啼啼地感激。
少年面色清冷,对那小贼道:“你光天化日抢劫,我当扭你送官。”
那小贼却跪倒在他脚下失声痛哭道:“小的也是迫不得已啊,小的家中也有重病的妹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么敢出来抢……少侠饶了我吧!”
少年睥着他,二话不说,手下一动,竟是生生扭脱了小贼一条胳膊。那小贼惨叫连天,疼得满地打滚。
纪萧到底是女子,心肠软,低声道:“好狠的孩子。”
凤岐却望着少年,拢袖含笑。只见少年从怀中摸了几摸,凑出一把钱币,放到小贼面前。他依旧淡淡道:“卸了你的胳膊,是罚你抢劫之罪,给你这些钱,是怜你救妹心切。再被我碰见你行盗窃之事,我便砍了你的双手。”
少年言罢转身便走。
凤岐对纪萧道:“阿萧,这孩子若有人悉心□□,能成大器。”
“我瞧他眼神,总是冷冷的,让人不喜欢。”纪萧道。
“那是一双清明眼,是非总是分得清清楚楚,”凤岐轻轻道,“虽然这世间的事,并非都是黑白分明的,但朝中若能有此一人,周朝国祚又能延续百年了。”
陆长卿带着兵马不分昼夜马不停蹄赶到了岐关,骑兵先至,步兵仍在后方,此刻人乏马疲。终于望见关城,士兵们都松了口气,纷纷下马砸开渭河冰面埋头狂饮。那些战马也都难耐干渴,蜂拥到窟窿边和人挤着脑袋大口喝水。
陆长卿放任□□的马到河边饮水,自己却仰首眺望着灰蒙蒙的的关城。
这城是当年凤岐所修,如今凤岐已死,城池却还屹立着。陆长卿又垂眸望着河边荒草,凄凄蒹葭,想起匆匆辞世尸骨难觅的兄长,心头酸涩泛上舌尖,又腥又苦。
他想着心事,目光茫无目的地逡巡,注意到时已经盯了远处的杂林许久。他眉宇轩起,凝神注视,只觉林木生出一股妖异之感,让人没由来胆战心寒。
“前方林中恐有伏兵,让所有人上马!”陆长卿对传令官道。一时间战士们恋恋不舍离开水源,重新跨到马背上。
陆长卿策马上前,停在林子前。晨光明亮,林中却光线暗淡,连七尺之外都看不透彻。然而林木分明排得稀疏,断不至于遮蔽了天光。
他从雍都到镐京,并未走过这条路,是故也从未遇着这片林子。此次为了早日赶到岐关,抄了小路来,才机缘巧合来到这片林子前。
陆长卿从背上取下弓箭,搭箭上弓。
这把弓正是当时用来射祝侯明颂肩膀的那一把,射程可近半里,是当年凤岐设计的,用以与犬戎的强弩相抗衡。陆疏桐得此弓后,仿制了数千把配给庆国士兵,自此庆国军队凌驾于诸国之上,这种弓也就被世人成为“庆弓”。
陆长卿将弓拉满,随即铁箭如猛禽一般锵然离弦。箭没入了林子的黑暗中,无声无息。陆长卿蹙眉拉着缰绳退了几步,命士兵们上前朝林中射箭。
一时飞箭如蝗,黑林岿然死寂。
陆长卿拉缰绳回身,一瞬间心头涌上一股异样之感。等他完全回了身子定睛一看,寒意冲上鼻尖。方才渭水应当在他的右左手边,回过身便当在右手边,而此刻为何渭水仍是在左手边?渭水所在的方向是南,那么此刻,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