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小说家-第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知何时,小驰已坐上了餐布,从还没吃完的水果沙拉里挑出几颗草莓吃了起来。
“小驰,你看你吃得满手都是草莓汁,赶紧用手帕擦擦。”
小驰抬起头,嘴边红红的全是草莓汁:“好啦好啦,老爸,我看你确实心情好多了,连生气都精神百倍啦,哈哈!”
耕平假装生气地瞪了小驰一眼,却并不理会他,而是向椿低下了头。
椿急忙摆手,诚恳地说道:“您不要这样,耕平先生,您没什么需要道歉的,真的……”
“不,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竟如此不自信,我胆怯了,觉得自己再也写不下去了。但是,这些全被南房总的春风吹得烟消云散了,特别是看到蒲公英之后。”
“蒲公英?”椿看着怀里那一束野趣盎然的蒲公英,一脸疑惑。
“是的,蒲公英,即使无人欣赏,它也骄傲地绽放。十年来,虽然没有人正视我,但我相信蒲公英也有蒲公英的价值,所以我决定了,从今往后就做一个像蒲公英一样的作家。”
椿两手抱紧花束,说道:“我就喜欢蒲公英。”
耕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于是附和道:“啊,是吗?谢谢。”
椿稍露愠色地说道:“耕平先生,您总那样畏缩不前怎么行呢?虽然我只是区区一个陪酒女郎,但是我相信您有不凡的才华。您之前不是疑惑么,为什么自己不卖座但编辑们还是来邀稿,那是因为他们相信您的才华,相信您的未来。我想一定是这样,因为编辑们不可能干赔钱买卖。”她转而轻声说道,“您大可以昂首挺胸的嘛。”
耕平“扑哧”一声乐坏了:“哈哈,因为是个作家就可以昂首挺胸,就有资本跟俱乐部的女孩子打情骂俏?我都觉得鸡皮疙瘩要掉满一地呢,再说了,椿小姐一定也讨厌那样的我吧。”脑海里,几个当红作家的脸孔翻涌了上来。
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说道:“我觉得没关系呀,反正您也是单身。”
这时,小驰轻轻地扯了扯耕平的袖口,抬头看着他,用一副什么都尽收眼底的表情说道:“哎,你们大人之间的话题待会儿再慢慢聊吧,老爸,赶紧尝尝,这甜点好好吃喔!”
下午,三人又围着房总半岛转了半圈,回到神乐坂已将近日落时分。
耕平解开安全带,扭过头看了看车后座,小驰正睡得香,大概是高速公路堵车时太无聊而睡着的吧。
“要不叫醒他吧。”
“等等,耕平先生。”椿小声说道。
车窗外,洁白的大理石拱门如美术馆般流光溢彩,这是耕平入住的公寓楼唯一的豪华之处。
“有什么事吗,椿小姐?”
椿一副很受伤的样子,表情忽明忽暗。耕平想,这大概就是椿的魅力所在吧。
“您总是叫我椿小姐、椿小姐的,好像在刻意跟我保持距离一样。”
关上了车顶的小车里,光线昏暗不明,似乎还残留着些许引擎的余温。一种强烈而又微妙的亲密感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悬浮,升温。
“你不也总是叫我耕平先生、耕平先生的嘛。”
“……那是因为工作习惯。”椿噘起饱满的双唇,满脸委屈地看着耕平。
“好好好,我以后一定注意,椿……小姐。”
耕平还是不由得加上了“小姐”二字。要突然改变一直以来习惯的称呼,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但椿却突然一脸明媚地说道:“嗯,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耕平伸长手,正想把儿子叫醒,却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碰触到了左脸颊,柔软温润。他猛地回过头,惊愕地看着驾驶位上坐着的这个女人。
椿微带笑意地看着他,说道:“不小心留了点儿唇印。”说着便伸出细长的手指给耕平轻擦了擦。
“谢……谢……谢谢。”耕平害羞似的看着别处,慌乱地说道。
“耕平先生,请别放在心上,我是太高兴了,觉得好像跟您有种心灵相通的感觉,所以才……”
“……差不多该把小驰叫醒了。”耕平慌忙转移话题,然后转过身往车后座一看,却发现小驰已经睁开了眼,于是连忙掩饰道:“啊?小驰,你醒啦,那我们回去吧。”
耕平带着小驰在附近的小食店简单地吃了点晚餐,回到家冲完凉就打开了电视。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玩得太累了,小驰今晚画也没画就早早地爬上床睡了。自从妻子过世后,耕平每晚都要在儿子临睡前抱着他,陪他说说话,哪怕是一小会儿。现在小驰卧室的灯已经熄灭了,耕平蹲在儿子床边,静静地看着他,这是耕平一天中最放松最幸福的时刻。
“小驰,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很开心呀。而且,老爸,我发现了一件事。”小驰的前额上,头发湿湿乱乱的,似乎是刚刚没吹干。
耕平伸出手,轻轻地给他理了理,然后问道:“发现了什么呀?”
“老爸,你回来之后,再也没自言自语地说什么不行、不行之类的话了。”
“对不起,老爸让你担心了。老爸以后会好好努力工作的。”
“嗯,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耕平一把紧紧地抱住他,什么话也没说,走出卧室时甚至忘了带上门,就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那里,新的长篇小说正等着他修改。此时的他,既不奢望它能成为“奇迹作品”,也没有那种非大卖不可的迫切感,他只是怀着对蒲公英之美的向往,以一种沉静如水的心态全身心地投入到稿件的修改之中。
12
整整一周,青田耕平如亲鸟孵蛋一般全神贯注地修改着《空椅子》,只要发现一点小小的不妥当之处,他就马上在已贴满便利贴的校稿上删删减减、涂涂改改。
以前耕平几乎没有修改校稿的习惯,这次却把它从头到尾改了个通红。读着读着又改,改了之后又读,不知反反复复了多少遍,以至于他自己都无法判断这部长篇是写得好呢,还是不那么好。他只知道有些地方让他心满意足,有些地方却让他泪流满面。写小说就如同唱歌,当你完全沉浸到音乐之中时就会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必须借助第三者的评价才能判断自己的确切位置。正因为如此,所有表演者的烦恼诞生了。
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在神乐坂的一个咖啡店里,耕平见到了英俊馆的编辑冈本静江。午后的咖啡店里除了他们一个客人也没有,二楼的画廊里的展品这次换成了原创摄影,全部都是长曝光拍摄的夜幕下的河川,看上去似乎在黑暗中仍微闪着波光,缓缓地流动着。冈本认真地翻阅校稿,然后说道:“青田老师,您这次改动了不少呢,似乎动真格了呀。”
对冈本来说,这是她所负责的耕平的第三本书,看了矶贝的新作后再看耕平的校稿,她并没有弃之不读的冲动。
“最近状态比较好,心想,如果这次好好修改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于是就……”
“噢,是吗?”
耕平正想着怎么接话,冈本突然低下头来,说道:“非常抱歉,我没能说服营业部,所以初版数量还是减少了一千本。”
其实耕平早就把初版削减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他本就不是那种斤斤计较销量的作家。
“不过您放心,这本书我一定会尽全力做的,装帧裱画马上就做出来了。”
有的作家对书籍装帧近乎苛刻,而耕平不是。虽说这个时代封面与标题一样左右着书籍的销量,但每一个设计师都是专业的,都是认认真真地读了原作之后才想出的创意,把装帧交给他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耕平常听编辑们抱怨,有的作家没有半点设计审美,却总是纠结于作品的装帧,往往搞得人很头疼。
“嗯,那就拜托你了。”
冈本拿起桌上的发票,说道:“老实说,这本书我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所以我绝对相信这本书是您的重大突破。虽然书还没有出版,我这样说有点奇怪,但我相信这本书一定会吸引大量新读者的。”
耕平虽然知道冈本编辑是真诚且认真的,但是十年来无数次听到“下次就是你了”之类或安慰或鼓励的说辞,他已经听多了听惯了。他平淡地说道:“谢谢。只要能加印一千本甚至一千五百本的话,我就已经谢天谢地啦。”
十年前的处女作到现在已出版的第十四本书,从没有一位编辑以任何形式告诉过他书籍加印的消息。
“我们一定会好好做,让它大卖的。”
虽然编辑说得光鲜亮丽,但耕平除了苦笑还是只能苦笑。书籍的销量确实和销售方面的努力有很大关系,但它并不是加大宣传就能大卖的东西。因为书籍是非常个人的,即使是热卖上百万本的畅销书,把读者数量换成比率的话,还占不到日本总人口的百分之一。所以说,就算畅销,也是小规模的小打小闹,这就是书的世界。
耕平问道:“下一本书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冈本拿出随身的记事簿,确认了其他出版社的出版计划表后,说道:“呃,大概十月份左右吧,您在文化秋冬上连载的《父与子》。”
出版界有这样一个常识:如果作家的出书间隔过短,就会导致书与书之间争抢读者的现象出现,这对销量非常不利。而对于一年才能勉强出两本书的耕平来说,这种担心根本就是多余。
“那边的连载也很不错啊,青田老师,看来您的时代来了。”
“啊,是么。”耕平附和地应答着,站起身来目送编辑离开了咖啡店,然后悠然地弓起背,沿着上坡向神乐坂走去。天气还不错,太阳晒在背上暖融融的,只是二月的风,有点冷。
把校稿交给了出版社就意味着作家从此对这本书回天乏术了,不论是写得好还是写得一塌糊涂,最终都将以书籍的形式固定下来,在世上流通回转。这对耕平来说,既有些许空虚和无力,又有种终于脱身的释放和自由。
耕平回到公寓,把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然后开始整理书房。书房三面都摆放着天花板那么高的书柜,满满的都是书。待在书房里,基本上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冬天也十分暖和。耕平把《空椅子》中参考过的资料放回书柜,然后用湿毛巾擦了擦书桌上的积尘。
(如果《空椅子》真如编辑们还有青友会的朋友们所说的那样火了的话,怎么办呢?)
耕平明知抱有这种期待到头来剩下的只有失望和空虚,但他还是无法止住这种奇怪的空想。虽然在日本,作家被等同于解决生存和烦恼问题的专家,但其实作家心里也有自负,也有愚笨,也有欲望,就跟他们作品中的人物一样。在小说这样虚构的世界里,或许可以装作什么都懂,但现实的人生却远没有那么简单。
下午三点半,内线电话“嘟——嘟——”地响了。从猫眼里一看,原来是小驰。
“回来了啊。”说着耕平给他打开了门上的自动锁。
其实耕平家的门是可以拿钥匙从外面打开的,而且小驰也有钥匙,不过他还是喜欢叫耕平来给他开门。打开了自动锁,耕平站在门口不动了。
“吧嗒”一声,门开了,小驰自己拿钥匙开了门,精气神儿十足地说道:“老爸,我回来啦!”
“嗯。”
“老爸,这个得洗洗。”说着把布袋丢给耕平。
好不容易书大功告成了,却还得洗儿子的运动衫。身兼作家与家庭主夫这两个角色,确实是一件辛苦的事。
“对了,小驰,你不是跟我说现在的运动鞋小了?”
“对啊,总是会磨到脚趾尖,有点痛。”
耕平低头看了看小驰脚上穿的那双蓝色运动鞋,脚尖处的橡胶已经磨损了很多,就要破出一个洞来了。
“明天周末,商场一定很多人,要不现在就去买吧?”
“那你的工作呢?”
耕平顿了顿,笑着说道:“都做完啦,新书也修改完交给编辑了,今晚可以好好地放松放松啦。”
“哇,太棒啦!老爸,”小驰兴奋得跳了起来,“新书就要出版了,也就是说我们还是可以生活下去对吧?也不用搬出这栋房子了对吧?”
耕平忍不住笑了,这孩子记忆力真是太惊人了。在南房总的油菜花地里耕平曾跟他说,如果这本书出版不了,我们父子俩就生活不下去了,他到现在还记得。
“嗯,暂时没问题,哈哈。”
小驰乐得不得了,得寸进尺地问道:“那晚餐吃得奢侈一点也可以吗?”
“哈哈,那好吧,就奢侈一点点吧。”
其实小驰所谓的奢侈,顶多也就是寿司或者烤肉。他毕竟还是个小学生,想不到去吃什么高级的法国料理或是日本料理。耕平凝神想了想,然后说道:“那我们到了新宿先去买鞋,然后去玩具店玩一会儿,再去吃寿司,好不好?”
“赞成!”
小驰脱下运动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