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小说家-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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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人生之路何其修远啊。)
这是耕平对他这半生的真实感受。虽然在小说中可以任意安排别人的人生,但并不能把它们复制进自己的人生,却还必须装出一副有所领悟的模样。这就是作家的宿命。
“嘿,听说了?”
片平新之助总是那么热情高涨。或许这份热情,正是他每日无休地写出三四十页原稿的战斗力之源吧。
“小久这家伙,就快淹死在采访风暴里了。”
许久不见的青友会作家们在评审会之夜后的第二周又聚在了一起。时近八月,酷暑季节即将来临。冷气大开的索芭蕾,如同大海深处一般清凉,沙发和地毯的深蓝色调更是让人觉得凉爽怡人。女招待椿给耕平端来一杯兑水的苏格兰威士忌。耕平喝下一口,说道:“矶贝,最近还好吧。”
忙得不可开交!新直本奖作家的生活,至少获奖后半年内的生活,都可以用这个只言片语总结得淋漓尽致。
“啊,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起评审会后的三天内居然有二十二家采访,采访五十分钟,休息十分钟。全国所有报纸、半数电视台、普通周刊、女性杂志、男性杂志,外加约稿的小说杂志,甚至还有名不见经传的行业报、广告宣传报。他惊诧地跟我说,日本居然有这么多做传媒的啊。”
山崎玛莉亚从旁插话道:“我那时嫌采访麻烦,就拜托出版社给我拦杀了一批,矶贝应该全都接受了吧。”
鹰派小说家花房健嗣似有不爽地说道:“这才是他的风格呀,小久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的,对什么都知道感恩图报。”
“啊……对呀,对呀,那才是他。”
错不了,这尖细的动漫音就是科幻小说家长谷川爱。穿着一件Kitty猫T恤在夜银座闪亮登场的,恐怕只有她这个年龄不详的作家吧。
“他说过,自出道以来得到过许多人的支持和帮助,这就当作一点回报吧。矶贝真是太帅啦,我也好想有机会说出那样奢侈的台词喔,但是我们科幻小说没几个人爱看……”
小说界每隔数年便会掀起一股热潮。虽说书籍的流行不如时尚一般随季节变换,但每隔三四年,人气小说的类别便会风水轮转。科幻热潮散去似乎已有二十多年,其后,冒险小说、鹰派小说、正统推理小说、纯爱小说轮番汹涌来袭,而现在正是历史小说的天下。不论多么出色的作家,都不可能引领每股浪潮。作家写的,只是他们能写的东西。除了那几年的风靡,在等到下一次浪潮来临前他们能做的,只是埋头写下去。而有时候,或许永远没有下一次。
“得到许多人的支持和帮助啊……”
发出的声音比预想中更为深刻,耕平不禁大吃一惊。椿担心地看着他。为了不冷了气氛,耕平自嘲地逗乐道:“我好歹也熬了十年,可出版界对我就不那么仁慈啦,初版印数嘎吱嘎吱地砍,有往来的出版社、编辑也一个一个地减少。”
片平新之助举起空酒杯:“来一杯冰威士忌!”
新之助算得上青友会里最劳苦却不功高的人。
“我写文库新历史小说之前,也是名不见经传呢,这个圈里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我见多啦。”
椿递上一杯加冰威士忌给他,说道:“等下喝点解酒茶吧,新之助老师,喝多了对身体可不好喔。”
“没关系啦,你这么担心我的话,那今晚陪我睡好啦。”
又是那句不知是玩笑还是真心话的老梗。花房健嗣说道:“我觉得,能坐在这里,我们就已经很幸运了。还记得城之内臣么?”
山崎玛莉亚点点头:“嗯。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誓爱》很不错啊。”
十年前同期出道的城之内,其处女作《誓爱》冲破百万销量大关后被改编为电影,名躁一时,以至于“誓爱”入选为当年的流行语之一。
“那他现在怎么样呢?”长谷川爱的动漫嗓音蒙上悲伤的色彩。
“听说在一个地区省府的文化学校当小说学习班老师,大概是因为写不出第二部作品了吧。”
小说销量过量和销量不足一样,都非常危险。一部印刷百万余本的小说,举国上下家喻户晓,因此下一部作品必须更完美,更夺人眼球。可正因为有这种执念,一行都写不下去。
“船山多摩子也是呀……”花房健嗣一副不管不顾的语气。
船山以处女作一举夺得被誉为纯文学登龙门的芥山奖,曾华丽地雄踞数本杂志的封面。这个二十二岁年轻又漂亮的女大学生,却早早弃笔与一个贸易公司职员结了婚,据说现在定居在中东。至于原因,编辑之间流传说是因为写不出第二部作品。城之内和船山曾是通俗和纯文学世界同期闪现的两颗耀眼的新星,现在却已归于陨灭。谁能幸存?谁有发展?在这个世界挣扎了十年的耕平也无法预知答案。
他重新环视身边一起度过了十年光阴的青友会的朋友们,忽然觉得大家都很了不起。但是,酒醉得满脸通红的作家的脸,看不出丝毫的了不起,仅是一张张理所当然的极为普通的脸。诞生了不起的作家的时代一定在战后某个时刻宣告结束了吧,可我们这些人即使没什么了不起,也不伟大,但也只能继续写下去了。
08
穿过所泽市,沿路跳入眼帘的绿色渐渐地多了起来。盛夏时节的树木,墨绿得很可爱。
“嘿,老爸,这可是最新型的7000系列车喔,可我更喜欢以前的模型……”
小驰坐在耕平旁边,贴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每年暑假,他们都会回到亡妻久荣的老家给她上坟。琦玉县饭能市曾以林业建市,现在已成为入间川溪谷和连绵山峦环绕的东京城郊住宅区。
耕平和久荣当时决定在神乐坂买房,就是因为从最近的饭田桥站到西武池袋线直通的有乐町,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回老家。小驰还小的时候,两夫妇都有工作在身,因此常把他交给外公外婆照看。
铁轨发出轧轧的声响,引得耕平一阵困意袭来。本来还想用车上这段时间好好想想秋季要在《小说北斗》上连载的长篇小说,连构思本都摊开在膝盖上了。他看看小驰,只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果然还是个小男孩啊,对交通工具竟如此着迷。生活在无车一族的青田家,年仅十岁的他却已经是个十足的铁路迷。
“回去的时候坐副都心线吧,在新宿换乘一下,很快就到饭田桥啦。”
“听你的,听你的。”
列车驶过入间市,一片悠然的田园风光在眼前铺开。很快就到目的地饭能了。其实,耕平一直期待着这次上坟,因为入围直本奖的事,还有久违十年的再版的事,他有太多太多话想跟久荣说。
耕平放弃了构思他所谓决胜作品的长篇恋爱小说的念头,把手中的B6笔记本收进提包。
“你们可算来啦,小驰、耕平。”
车站检票口,岳母郁美招手道。旁边站着个晒得黝黑、穿着无袖连衣裙的女孩,白眼球和白牙齿灼灼闪光。耕平微微低头道:“前阵子麻烦您了。小芽,晒黑不少了呢。”
菅野芽久实是耕平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以前他听岳母说,她是久荣的叔叔的老婆的孩子。对于这种农村特有的错综复杂头绪纷繁的血缘关系,耕平完全不解其意。他唯一了解的,就是小芽和小驰都在上小学五年级,暑假常在一起玩得很开心。
“小驰,你也要打声招呼嘛……”
站在一年不见的小芽面前,小驰似乎有些害羞,连正视都不敢正视地生硬地说道:“你好,外婆。好久不见了,小芽。”
女孩突然伸出手,放在带着棒球帽的小驰头上。原来,她是在比谁高谁矮。
“我比你高呀!去年的时候还差不多呢。”
小驰满面通红,一把打开小芽的手:“讨厌鬼……”
小驰不服气地上下打量着小芽。她的确长高了不少,向日葵印花的连衣裙下,胸部也微微凸起。虽然脸晒得微黑,但眉目清秀齐整。小驰局促地说道:“讨厌死了,大块女。”
同龄的男孩女孩,女孩较显成熟。小芽不理会他,向耕平低头行礼道:“好久不见,青田叔叔。大奖,真可惜呢。郁美外婆,差不多该走了吧,外公还在等我们呢。”
站前的小转盘处,停着一辆RV,岳父重行正坐在驾驶位上。耕平一边走出站门,一边打招呼道:“爸爸,好久不见。”
嗯。重行的应答像是口中含着什么东西嗡鸣一般。他这个人极为寡言少语,直到现在,耕平有时仍完全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往里面挤挤啦。”小芽对小驰抱怨道。
“讨厌鬼,大块女。”
郁美看着他们,苦笑不已。等大家都坐好,重行依然沉默着,发动了汽车。
久荣的老家离车站仅有五分钟的车程,就在古老的街道旁,可以俯瞰到饭能河滩的高台上。重行把车开进车库,把耕平他们的行李放在门口,又把车停在了街道上。
“要去见老妈吗?好久没见她啦。”
即使时隔四年,小驰仍决口不说上坟,而说去见老妈。这种感觉耕平也深有体会。久荣并不是出车祸死了,她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还跟从前一样地生活着。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差不多,只是稍有错位地和这个世界重合着,感觉似乎伸手可及,但绝不可能接触。对耕平来说,死,有一种常伴身边的亲切感。
四轮驱动车嗖嗖地爬上夏日的山峦,蝉鸣如莲蓬头的水线般从四方灌注而来。按小驰的意愿关掉冷气敞开车篷,凉爽的夏风顿时涌进车内,格外舒畅。
狭窄的山路前头,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山门,那就是久荣的菩提寺。RV发出一阵碎石摩擦音,停在了就近的车位上。从这里开始,就要徒步走上去了。
小驰跳下车,喊道:“快点走啦,老妈在等我们呢。”
小芽在他身后追赶不及:“你等等我啦,我也去。”
山门间往上是一段青苔微生的石阶,山门被茂密的树木枝丫掩映着。每次来到这里,耕平心里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两个孩子闹着跑上石阶,把蝉鸣和静静的山门抛在了身后。
“我们也上去吧。”
郁美说完,重行沉闷地应了声“嗯”。耕平跟着岳父岳母一起,穿过了这扇油漆褪尽的古门。
被无数人来往踩踏的石阶中央已经微微凹陷,有如一个个浅浅的小碟。数百年来,人们都是这样心怀着对亡人的思念挣扎着活下来的。听着如此蝉鸣,他恍惚觉得在都市里每分每秒被时间追赶的生活,反而不真实。
“老爸,你走得太慢啦!外婆、外公你们也快点!”
小驰提着木桶,小芽则拿着淡淡升烟的线香。他们大概已经和寺院的人打了照面了吧。郁美把一大束鲜花递给耕平,说道:“你拿着这个先去吧,我和老头子去跟住持打声招呼。”
一束洁白的山百合和含羞草。扑鼻的清香中,耕平加快脚步向上走去。
“老爸,我们三个人比赛吧!看看谁先见到老妈!”小驰抡起木桶,大喊道。
“好呀!”
不等耕平爬完最后一级石阶,小驰和小芽已经开始跑了起来,传来一串串运动鞋弹奏出的夏日音符。耕平把花束紧抱在胸前,一边快步追赶,一边开玩笑似的冲他们大喊:“等等我——!老爸可是最棒的哟!”
小驰和小芽“啊”“啊”地呼啸着,在一片片墓地间穿梭前进。果真已是盂兰盆时节了,各个墓碑前都摆放着鲜花,周围流淌的,尽是线香的独特味道。
“老妈,我回来啦!你一个人有没有很无聊啊?口渴了吧。”
在这个仅一坪大小的新墓前,小驰双手合了十,便马上拿起长柄木勺给青色花岗岩铸成的墓碑浇水。
“青田阿姨,你好。”
小芽说着,也拿起刷帚咯哧咯哧地刷起墓碑来。这时,耕平才终于追到这里。他把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前,却并不合十,只是把手搭在了冰凉湿润的墓石上。其实久荣没死,她只是去了一个近在咫尺却无法看见的世界,所以根本没有理由合十。
“我回来了,久儿。”
然后,他便呆呆地望着两个孩子热火朝天地刷刷洗洗。
09
“久荣这孩子,真是太性急了。”
郁美把花束分成两半插在墓边的花坛里。水洗后的青色花岗岩如一面灰色的镜子一般澄透。墓地对面的天空中,几朵洁白的积雨云向更远处舒卷。此时小驰双手合十,对着久荣的墓碑不知叽叽咕咕地碎念着些什么。
“你许了什么愿呀?”耕平问道。
小驰回过头来:“希望长得比小芽高,还有老爸的书节节大卖!”
耕平苦笑不已。原来久荣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好过啊。小驰的身高倒还不是问题,任其自由生长便是,可书籍大卖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