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第4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弟子慧可,同时传给他四卷《 楞伽经 》,此外的经书一概没有。慧可尊达摩为初祖,他即为二祖。后来慧可传给弟子僧璨,僧璨为三祖。僧璨传给道信,是为四祖。道信传弘忍,即五祖。弘忍当时在黄梅冯幕山聚徒讲学,门下有七百余人。他讲经的重点不再是《 楞伽经 》,而是《 金刚经 》。弘忍的高足弟子名叫神秀。弘忍到了晚年打算将衣钵传给神秀,命神秀念一偈言,讲讲他对禅宗宗旨的体认。神秀当众念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初听这四句偈语,杨度觉得太浅白了,重复念了两遍后,又觉得它里面蕴含着许多机趣,不由得佩服神秀的比喻贴切。正在暗自思索时,不料和尚的话转了急弯。
“当时弘忍坐在法座上,听了神秀的偈语,半晌不做声。这时,一个苦役僧打扮的僧人从后门走了进来,对弘忍说,请允许我也念几句偈语吧!弘忍不认得他,问他是做什么的。那僧人答,舂米僧。众僧见这个舂米僧竟敢来抢首座的衣钵,都笑他不自量。弘忍见他相貌不俗,便说,你念吧!那舂米僧不慌不忙地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一听,大为吃惊,说:念得好,这衣钵就传予你罢!”
杨度也为这四句偈语所惊服,暗思,这好比釜底抽薪,厉害!原来就一物不存,何来尘埃之染?难道禅宗信仰的就是这个吗?
“弘忍于是把他带到方丈,对他说,你的偈语虽好,但仍未见性,我给你讲《 金刚经 》吧!舂米僧端坐聆听,不发一语。当弘忍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舂米僧顿时大悟,随口念了几句偈语:何期自性,本自清静;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弘忍听后大喜,遂大开水陆道场,将衣钵传给了这个舂米僧。此人即六祖慧能。慧能有高足弟子六十余人,其中最为出色的是南岳的怀让、青原的行思、菏泽的神会、永嘉的玄觉。后来,南岳系下形成沩仰、临济两宗,青原系下形成曹洞、云门、法眼三宗,世称五宗。临济宗在宋代又形成黄龙、杨歧二派。这些被统称为禅宗的五宗七派。”
天上一丝浮云都没有,月亮愈加明亮了,脚底下现出三条路来。正中一条大道,左边一条石板路,右边一条曲折小路,通向山脚。
杨度问:“法师,我们往哪条路走?”
寄禅答:“往右边的小路走,那山便是大沩山,密印寺在大沩山中。”
“那不是快到了吗?”杨度喜道。
“大沩山大得很,说在山中,其实还远着哩!”
杨度刚要迈脚向右走,突然草丛中蹿出一条大蛇来。那蛇足有一丈多长,大楠竹般粗,在月光映照下,两只金黄色的眼睛如同两点灼人的凶火。杨度本能地停住脚。和尚却视同无物,口中喝道:“孽畜,还不给老衲让路!”
说也奇怪,那蛇向两个过路人望了望,竟不声不响地朝对面禾田滑过去,好像自知妖术不敌正道似的。杨度看着这一幕,会心地笑了。
“现在我们单独来谈谈沩仰宗。”在爬山的过程中,和尚继续他的中土佛教史的讲课。“我们前去的密印寺就是沩仰宗的发源地,即祖庭。沩仰宗的创始人灵祐长老是唐朝福州人,俗姓赵,十五岁出家,在杭州龙兴寺受具足戒,广究大乘小乘经律,二十三岁前往江西参谒百丈怀海。怀海为怀让的再传弟子。怀海一见便赞许他,安置于参学之首。有一天,怀海对他说,你去拨一拨炉子,看看有火没有?灵祐拨弄几下说,无火。怀海走下讲座亲自去拨,拨到深处,拨出一点火星。怀海指着火星对灵祐说,这不是火吗?灵祐惭愧。怀海以此启发他,你先前没有拨着火,乃暂入歧路。佛经上说,‘悟了同未悟,无心得无法’,只要无虚妄凡圣等心,本来心法原自备足。你今天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要善自护持。”
杨度心想:从寻火星这件事上能生出如此深奥的人生道理来,佛家祖师们的确善于取物作譬,因势利导。这一点,甚至湘绮师也比不上。
“有一天,寺里来了一位懂天文、地理、相命、阴阳的独目头陀。独目头陀对怀海说,宁乡大沩山是个千五百人的大道场。怀海说,老僧可到那里去吗?独目头陀说,沩山是肉山,和尚是骨人,老和尚居之,徒众将不满一千。怀海对独目头陀说,我门下弟子,你看谁可去?独目头陀遍视满寺僧众,都摇头。最后看到了灵祐,说,此人可去。众僧不服,纷纷说,为什么他能去,我们不能去?怀海说,也罢,考试一次吧,谁考得好谁去。于是随手指了指座下的净瓶,问众僧,此物不能叫净瓶,你们可再叫它什么?众僧中有的答叫瓷罐,有的答叫瓦坛,怀海都不点头,转问灵祐。灵祐什么话都不说,走上前将净瓶踢倒,众皆骇然。怀海大笑道,你们都输给他了。于是灵祐去了沩山。”
杨度也笑了起来。他想,这禅宗门下的考试竟是如此别具一格,而灵祐的应试又是这样出人意料,真个是方外的趣谈,非方内人所知!
“灵祐到了沩山。原来此处山高林深,荒无人烟。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日后可容纳一千五百人的平地,但他一人如何建立寺院!灵祐于是在沩山山洞里修炼讲道,名声日渐远播,被潭州节度使裴休知道了。裴休便来参访,果然知他佛学渊深不可测,乃助他建寺院。唐大中九年,寺院建成了,取名密印寺,后来果然聚集了千五百僧徒,大家都叫它十方密印寺。灵祐揭橥‘思尽还原,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之’的宗旨,从深思熟虑、机缘凑泊而发,将禅宗的顿悟因缘大为发展一步。灵祐晚年曾对徒弟们说,我死之后将化作山下一头水牯牛,牛的左胁上书有‘沩山僧灵祐’五字。你们看到那头水牯牛,就是看到我。我现在叫做沩山僧,将来叫做水牯牛,你们说我到底是什么呢?徒弟们都不知如何回答。”
杨度猛然想起了庄周梦蝶的典故,忙说:“我可回答,沩山僧即水牯牛,水牯牛即沩山僧。”
和尚笑着说:“你这个回答跟没有回答是一回事。”
杨度被浇了一勺冷水,心里明白了,佛家与道家不是一门子的,怎么能拿道家来解释佛家呢!
和尚并不需要俗客的回答,他自个儿继续说下去:“后来灵祐死了,他的头号高足慧寂在江西仰山传播灵祐的学说,徒众也很多,于是大家叫这个派别为沩仰派。沩仰派在唐代十分盛行。后来慧寂传光穆,光穆传如宝,如宝传贞邃,贞邃之后法系则不明了。觉幻长老几十年来孜孜矻矻研究的便是贞邃之后的法系,所以他的功德很大。”
说到这里,和尚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杨度:“晳子,你看过《 白蛇传 》这出戏吗?”
沩仰宗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起《 白蛇传 》来?杨度觉得奇怪,随口答:“看过。”
“那你一定知道戏里有个法海和尚了?”
“知道。”杨度莫名其妙地回答。
“你知道这个法海是谁吗?”
“不知道。”
“他就是协助灵祐建寺院的潭州节度使裴休的儿子。”
“真的?”杨度惊道,“我先前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编造出来的人物哩!”
和尚笑了笑说:“裴休景仰灵祐的道行,就让儿子出家,拜灵祐为师。灵祐给裴公子取个僧名叫法海。法海很有慧根,很快便成了密印寺中出类拔萃的和尚。灵祐派他到东南一带传道,他看中了镇江城外长江边上一块地,认为是建寺院的好地方,遂召集人破土动工。寺院建到一半,没有钱了,法海求佛祖保佑。几天后,他在菜园子里偶尔挖出了一坛金子。法海大喜,就用这坛金子建好了寺院。为感谢佛祖的赐金,遂将寺院命名为金山寺。”
“哦!”杨度兴趣大增,“这样说来,将白娘子压在雷峰塔下的事也是真的了。”
“那事不是真的。”和尚断然否定,“因为法海在江浙一带的名气很大,编故事的人就随便把他拉过来,好使故事显得像真的一样。”
“我想也不会是真的。”杨度如释重负,“一个得道的高僧怎么会拆散人家的好姻缘,把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子压在砖塔下呢!”
和尚听了杨度这番感慨,只是笑笑,没有做声。
明月早已西坠,夜风化作晨雾,百里行程走完了八十多里,佛教传到中土,再在中土分宗别派,一直到沩仰宗的形成,这一个繁复的演变,也由寄禅大致说完了。杨度已在心里勾出了这个演变史的轮廓。他十分钦佩寄禅法师佛学知识的渊博,更钦佩他删繁就简的本事,几个时辰的讲叙,竟然把近两千年来的中土佛教发展史介绍得这样的简要而清晰。因壮游吴越的非常之举而仰慕其为人,因一千多首诗作而仰慕其才情,昨天到今晨,又通过渊懿精深的佛学知识而看出其学问,杨度对这位传奇般的八指头陀肃然起敬,并由此而对佛学产生了浓烈的好感。
“法师,世人都说佛家经典奥秘难懂,是这样的吗?”杨度想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在密印寺里读点佛经,于是借这一问来投石探路。
“也有不好理解,须钻研十年八年才能得其旨意的经义,不过大部分内容都好懂,就如同说故事一样的。”
“真的吗?你说两个给我听听。”
“好吧,我随便说两个。”和尚想了一下,说,“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讲的。一只小猫初次独自觅食。它问母猫,我要找些什么食物吃呢?母猫说,不必担心,人会教你的,你出去就知道了。小猫想,人怎么会教我呢?它虽然怀疑,但还是出窝了。走到一家厨房里,听到主人在关照仆人:鱼要盖好,压块石头,肉要锁进碗柜里,蒸馍要放到笼屉里去,这些都是猫爱吃的,你要小心。于是小猫知道了,鱼肉蒸馍都是好吃的东西。”
这个小故事太浅显了,连三岁的孩子都听得懂。杨度正要讥评两句,却蓦地领悟到,这个故事的涵义似乎并不简单。它至少隐约地告诉人们,世间的邪念源于人类自身的互相启发。如果再深入地作些举一反三的思考,还可以联想得更多更多。
“这个故事有意思,它出自哪部经典?”
“出自《 大庄严论经 》。”和尚回答,“我还给你讲一个吧。《 杂譬喻经 》里说了这样一件事。从前,一个木匠和一个画师是好朋友。画师对木匠说,我送你一百两银子,你帮我找个老婆。木匠收下银子,却用木头劈成一个女人,手脚也可以动,当时骗过了画师。第二天,画师知道上了当。他便画了一幅自己上吊的画,悬挂在木匠的房里。木匠半夜回来,见后吓得昏倒过去,足足病了十多天。后来,两人发觉因诳骗对方,自己都吃了亏,于是握手言好,再不做骗人的事了。”
这个故事的普遍性和深刻性再明白不过了。杨度想,佛经能以这样浅近的故事来寄寓深奥的道理,以此来告诫人们,劝化人们,引渡人们,难怪它能得到众多人的信仰,两千多年来香火不衰。
“好了,不讲了,前面就是密印寺,我们坐下好好歇息一会,天亮再进山门吧!”
顺着和尚的手指望去,果见不远处隐隐绰绰地似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房屋。六七个时辰的长途跋涉,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看着远处晨光熹微中的密印寺,杨度在心里说:“佛学竟原来是如此的深奥而有趣!”
四 觉幻长老传衣钵
杨度靠着一棵老松树坐着,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僧人向他走来,问他寄禅法师到哪里去了。他指了指云雾深处的丛林说:“法师在山中采药。”
“醒来,醒来,会受凉的。”
猛地,一个人在用力推他的肩膀,他醒了过来,想起刚才的梦境,这不是贾岛的那首“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诗的幻化吗?他觉得特别有趣,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向前方望去。这一望不打紧,可把他吓了一大跳,这到了什么地方了,莫不是进了仙境?
原来,在旭日的照耀下,他的眼底出现了一片金灿灿的屋顶,仿佛有点在煤山上望紫禁城的味道。一道红墙将高高低低十余座建筑圈在其间。晨风送来一阵阵悠扬的钟声,高耸的旗杆上飘扬着一面杏黄色的长条犬牙旗,旗上斗大的“佛”字时隐时现。好一座气派壮观的密印寺!杨度在心里喝彩。
密印寺依山而建,前方面对着开阔的峡谷,左右两边都是耸立的山峰。山坡上长着万千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