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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杨度-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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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克定说:“此老脾气也怪得很,最喜欢与人抬杠。大家都说东,他就偏说西;待到大家都说西了,他又偏要说东。”

  杨度笑了起来。

  袁克定接着说:“就拿他与家父的关系来说吧!家父在直督任上时,他在北洋水师学堂任总办。家父看重他的西学,想延揽他进直督幕府。他却说,袁某人算什么,他怎么配延请我!此话传进督署,大家都很气愤,倒是家父度量大,说自古来才子都有几分狂妄,我也不跟他计较。那一年家父无故削职,举世都是攻击,他却盛赞家父是国家的栋梁一之才,清廷此举乃自毁长城。家父知道后说,又陵先生此时能说这样的话真不容易。待到一民国成立。革命党要推举家父做总统时,他又发怪论了。说家父练军纪律不严,没有练出一支强大的军队,只养出一批骄兵悍将,又说家父无科学头脑。民国二年宁赣作乱,黄兴、李烈钧对家父发难时,他又说话了,说当今之世,平情而论,只有袁某人能当元首,别人还坐不稳哩!你说这老头子怪不怪?”

  杨度笑着说:“是个大怪人,不过也是一个大直人。他说大总统培养了一批骄兵悍将,这话也不错,冯国璋、段祺瑞这些人也的确是悍将。”

  袁克定素来讨厌冯、段,他对这话没意见,便说:“所以总的来说,家父还是很看得起他的,你一定要把他延揽进来。”

  为了投合严复的脾性,也为了不在他的面前说外行话,杨度把过去读过的严译名著《天演论》、《群学肄言》、《原富》等又重新翻阅了一下。又找出一些十多二十年前的旧报纸,如《直报》、《国闻周报》、《新民丛报》等,将严复发表在这些报纸上的文章泛览了一遍。准备充分后,杨度穿戴整齐,去国子监周学胡同严宅游说这位又陵老先生。 


 
  
六 严复说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
 
 


  在中国近代史上,严复可算是一位有着重要地位的人物。他是福建侯官人,祖上世代业医。十四岁父亲病故,家贫不能再读书,遂去报考沈葆祯创办的福建船政学堂,以第一名的成绩录取一,被目为神童。四年后毕业,被派往军舰上实习。二十四岁那年,他和萨镇冰、刘步蟾、方伯谦等三十人一同被派往英国海军学校留学。三年后回国,被李鸿章调到天津,任教于新创办的北洋水师学堂。在该校先后任总教习、会办、总办等职整整二十年。

  庚子年,严复避八国联军之难去上海,参加了由唐才常等人发起的保国会,并担任副会长。以后历任京师大学堂附设的译文局总办、复旦大学校长、教育部名词馆总纂。辛亥革命前一年,清廷赐严复文科进士出身,又赏海军协都统衔。民国成立后,袁世凯先后任命他为京师大学堂总办、总统府高等顾问、约法会议议员、参政院参政。

  严复的最大功德是翻译了以《天演论》为代表的一大批西方名著,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等一整套西方理论引进中国,对中国思想界有着振聋发聩的作用。当时几乎所有有志之士都如饥似渴地阅读严译名著,这些译书使他们的视野为之开阔,耳目为之一新,生气勃勃的西学知识给了他们认识中国改造中国的最新工具。

  中年时代的严复严厉地批判中国的传统学问和传统制度,但近十余年来他逐渐地改变了过去的偏激态度,对传统的学问和制度有了一个更高层次的认识。历世愈久,他对中国的国性民质愈看得深刻。

  他今年六十三岁了,因患气喘病,常常住进洋人医院治疗。他身体虚弱,很长时间不能执笔为文了,通常的消遣是看书、打麻将。这些日子里,他寻思着要给儿孙留下一个遗嘱,将自己一生的摸索所得留给后人。

  要留下的话很多。作为一个全面引进西学的思想家,一个曾经猛烈抨击中学的叛逆者,他认为首先要留给子孙的应是这样的信念:中国必不亡;旧法可损益,必不可叛。这个信念是他深研中国和外国、中学和西学几十年后所最终确立的,后人一定要记住,以免重走弯路。《天演论》的译者到了晚年却要立下“旧法不可叛”的遗嘱,看起来似乎不可能,然而它却真实地存在着。

  盛署来了,别人都觉得炎热难耐,严复反而比平时要舒畅点。气喘病伯的是寒冷,越热越不碍事。他把卷读了一会儿杜诗,忽觉自己也来了诗兴,便放下书,抽出一张水印花笺来。望着对面墙璧书架上摆着的一大排凝聚了自己毕生精力的西学著作,想起这些年来的国事蜩螗,晚年所面临的现实竟与中年时期投身翻译事业时的抱负相距是如此的遥远,他真有点心血白费之感,本来略为宽松的心境又凝重起来。他沉思良久,终于写下一首七律:

    四条广路夹高楼,孤愤情怀总似秋。文物岂真随玉马,宪章何日布金牛?
    莫言天醉人原醉,欲哭声收泪不收。辛苦著书成底用?竖儒空白五分头。

  他放下笔,把诗再念一遍,不觉轻轻地摇了摇头。

  “爹,有人来访。”长子严璩走到父亲身边,随手递过去一张名刺。

  严复看那名刺上写着:国史馆副馆长参政院参政勋四位湘潭杨度皙子。他把名刺往桌上一放,吩咐儿子:“你对他说我气喘病又犯了,不能见客,请他原谅。”

  严璩知道父亲的脾气,不再多问,便出了门。

  严复虽与杨度同处京师,同为参政院参政,却从未见过面。这是因为严复这些年来一直多病,深居简出,很少外出。袁世凯给他的职务,诸如高等顾问、约法会议议员、参政院参政等,他的态度是统统接受而不参与其事。不过对于杨度其人,他还是了解的。正因为了解,所以他对杨度没有好印象。倒不是他看不起杨度无才学,也不是看不起杨度辛亥年背弃自己过去的学说转而趋附时尚,严复本人也有过否定自我的经历,对此他可以理解。他是认为杨度太热衷于名位了,把权势看得太重了。

  严复一生对名位权势很超脱。戊戌年,他对康梁的维新变法是支持的,并当面向光绪帝直陈变法自强、出国考察的建议,但政变后祸未及于他,他依然做他的天津水师学堂总办。这原因是他未进入维新新贵们的官场。袁世凯罗致他,他不去,也是因为他不想与权位沾上边。杨度争当交通总长、想做国务卿这些事,严复都有所风闻。他觉得杨度与他走的是两条路,道不同不相与谋。

  一会儿,严璩又进来说:“客人讲他有祖传秘方专治气喘病,请爹允许他进来见一面。”

  严复为气喘病苦恼甚久,听说杨度能治病,马上改变了主意,要儿子让他进来。

  杨度在客厅里刚坐下,见里屋走出一位皮肉松松胖胖、鼻梁上架一副金边镜片、嘴唇上蓄着一字形黑白相间短髯的老头子,便知道这就是名满天下的又陵老人了。他站起来恭敬地说:“杨度拜见严老先生!”

  严复随便挥了挥手,面无表情地说:“坐下吧!”

  什么寒暄也没有,待杨度刚一坐下,严复便说:“杨皙子先生有治气喘病的祖传秘方,请说说,是什么方子。”

  杨度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祖传秘方,他只是借此进门,好与严复攀谈。他扯了一个谎:“家母十年前也患有很厉害的气喘病,后经一个族叔的治疗,现在基本上断了根。这位族叔开的方子乃是我杨家祖传的,只因我不喜医道,故未详细过问。今日方知老先生您也有气喘病,我一定去把这个秘方讨来。”

  “你的族叔在哪里?”严复见杨度自己并不知这个祖传秘方,心里已有三分不快。

  “族叔在湘潭乡下老家。下个月我有一个亲戚要回湖南,我叫他带封信去,请族叔把秘方寄到北京来。”杨度煞有介事地回答。

  严复心里想:这小子原来是在耍弄我,于是板起面孔说:“这么麻烦,算了吧!老朽体弱,不耐久坐,杨先生见我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杨度暗思:这老头子果然不大好打交道。他是早作了准备的,便压下心中的不悦,做出一副笑脸来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最近又将老先生的译著《天演论》重读了一遍,依然如十多年前读时一样,触动很大,获益良多。”

  到严复面前来谈读《天演论》、《群学肄言》体会的人太多了,严复也听惯听腻了,遂淡淡地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老朽现在为病所苦,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天演论》的价值没有过去,它仍在启迪着关心国家命运的中国人。”杨度不为严复的冷淡而在意,兴致浓烈地说,“物竞天择,永远是宇宙间的真理,亿万年都不会变。我们中国人倘若自己不争气,最后也逃脱不了被淘汰的结局。最近我重读《天演论》,又加深了这个认识。”

  见杨度的态度挺认真恳切的,严复不便立即下逐客令,只得敷衍两句:“你是什么时候初读这本书的?”

  “不怕老先生见笑,我读这本书已经较晚了。”杨度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是在光绪二十九年秋天第二次去日本时,在横滨梁启超寓所里读的。一读之后我就被它迷住了,与梁启超讨论了好几天。梁启超也是极佩服老先生的。”

  严复欣赏梁启超,见杨度谈起这段往事,便问:“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梁启超的?”

  杨度答:“早在光绪二十一年,我在京师会试时参加了康梁发起的公车上书,那时就与梁启超结识了。二十四年,梁启超来长沙办时务学堂,我又专去长沙看望他,还就《公羊传》中的一些疑问与之切磋。”

  严复斜靠在红木圈椅上,头略微点了点。

  “我今天来拜谒老先生,是想就《天演论》里的一个问题向您请教。”严复一副提不起神的样子使杨度颇为沮丧,倘若在以往 他必定会立即告辞了,但眼下负有重大使命,不管这个老头子是如何的冷淡,他也要想办法使他变得热乎起来。他要将这几天钻研《天演论》的一个大发现说出来,他相信这一定会引起严复的兴趣。

  若是十年前来家请教《天演论》,严复一定会很高兴地和来人高谈阔论,但这几年来,一则对世事的灰心,二则身体衰弱,严又陵先生对这种谈话并不热心了,他应付式地问一句:“你要谈这本书里的什么问题?”

  “严老先生,我虽不懂英文,但我在日本读过日文的赫青黎的这部著作,日文版的书名叫做《进化论与伦理学》,与您译的‘天演论’一名有区别。”

  “你说得不错。”严复说,“赫胥黎这书的原名是日本人所译的这个意思。”

  “我先前不理解为什么您用‘天演论’作为书名而不采用原名,后来我渐渐地明白了。”杨度黑亮的眸子放射着光彩,这情形颇像二十年前坐在东洲明杏斋里似的。“我后来读过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斯宾塞的《群学肄言》,发现赫胥黎是一位忠诚的达尔文主义者,但他又与达尔文的思想有所不同。他赞同达尔文的自然规律,却不同意把这种规律引向社会伦理关系,他认为人与动植物有着大不相同之处。人能征服自然,人能胜天。而这一点,老先生您是不能全部赞同的,您更趋向于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斯宾塞将达尔文主义普遍化。您对斯宾塞很崇敬,但又不能完全接受他的观点,因为斯宾塞的理论为一切侵略者的行为作袒护。您是一位真诚的爱国主义者,您译西人的著作,其目的是在于唤醒中国人,为了中国的独立和富强。您不能容忍列强侵凌中国瓜分中国的强盗行为。所以您最终还是更趋向于赫胥黎,把他的书译过来,并加上自己的按语,启示国人,又指出赫胥黎的不足之处。并有意不用其原名,也就是不赞成赫胥黎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分割开来,故用‘天演论’三字来包括这两部分的内容。老先生,我这个理解对吗?”

  严复用心听完了杨度这段长篇陈述,心里暗自惊奇:《天演论》出版二十年了,不计其数的人和自己谈过这部书,但像杨度这样通过书名的比较来看出自己翻译过程中的良苦用心,并通过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的比较来窥探自己思想的读者,还从来没有一个。这个杨皙子,真不可小看,难怪有这么大的名气,难怪他一心想当国务卿。看来此子不是凡才。

  严复不自觉地将腰板伸直了一下,精神显然有所增加:“你刚才说的话有些道理。赫氏颠倒了一个本末关系。他认为人之所以相互结为群体,是因为人心善的原故。其实不然。人之相结为群体,是天择的结果。在漫长的岁月中,结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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